第四章
      
          重走长征路,初到夹金山。
      
          翻越小金县的猫鼻梁山,海拔仅仅才四千五百多米,我们的脚步就开始乱了,
      身体就开始飘了,呼吸就有点上气不接下气了。这时候的人,似乎就有了几分脱俗,
      有了几分空灵。那一夜没有睡好觉,一方面忍受着高原缺氧的折磨,一方面想象着
      当年红军队伍的困顿——他们何止缺氧,他们乃是弹尽粮绝。史料记载,红军三过
      草地,其中两次正是冰天雪地的季节。我们在夏天盖着棉被,腹中填充了足够的热
      量,尚且感到寒意,那些衣衫褴褛食不果腹的红军战士在风雪刀剑的蹂躏之下该是
      怎样的情景?想到这里,不寒而栗。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羸弱和另一类人的顽强。
      
          高原的第一夜下榻在小金境内一座藏式宾馆里,一边是山,一边是河,流水潺
      潺,夜雨不期而至。昏昏沉沉不知何时,我看见了那位戴着眼镜的女红军。她是鄂
      豫皖地区的一位知识女性,是怀着拯救贫苦大众的愿望参加红军的,在一次渡河过
      程中,为了首长的安全,她松开了马尾巴,被激流卷走。而那位首长,正是她的丈
      夫。恍惚中,她飘然进入我的视野,凝视着我并发出轻微的叹息。后来我们就开始
      对话。
      
          我说你不该松开马尾巴。你应该同他生死与共。
      
          她说你不可能体会的,需要马尾巴的不仅仅是我一个人,而他不可能让每一个
      人都能来抓他的马尾巴。
      
          我说在放弃生命的时候你有没有过动摇?
      
          她说有过,我多么想活下去啊,可是彼时彼境,我别无选择。我死了,留下他
      和他们,就能把我们的事业进行下去。
      
          我说你知道吗,后来革命成功了,他也当上了将军,娶妻生子,尽享天伦之乐。
      
          她说我们革命,就是希望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
      
          我说你有没有感到不公平?
      
          她说你不能用你们今天的心态去揣度我们。我们没有那么复杂,我们那时候就
      是一个想法,为了信仰,为了理想。
      
          我说我似乎明白了,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大约就是你这样的知识女性的革
      命理念吧。
      
          她笑笑,她说我给你唱一首歌吧,皖西民歌。说着她当真唱了起来:八月桂花
      遍地开,鲜红的旗帜举呀举起来>>她的歌声像阳春三月的暖风,轻轻抚过我的耳畔,
      伴我进入梦乡>>这个故事是我听来的,在我的家乡流传甚广。我的前辈,我的乡亲,
      我多少年来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那个女红军的形象,在我重走长征路的第一个高原之
      夜,出现在我的梦里,安抚着我茫然的心境。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我们向四姑娘山腹地开进。说不清楚拐了几道弯,倏然
      之间,眼前一亮,我们全被突如其来的奇迹惊呆了。只见群峰之中,高天之下,白
      云之畔,视力所及的远方,巍巍然出现两片巨大的平坦的类似镜面的物体,一左一
      右,平行而卧,流金溢彩,光芒四射。这景象直让我们疑惑置身天穹,徘徊在苍茫
      宇宙之间。同行的当地干部介绍说,这就是著名的日月宝鉴。关于日月宝鉴的来历,
      当地人有许多传说,主题无非是抑恶扬善,大意是两位女子为了抵御恶人强暴,联
      手与恶魔展开天空大战,终将恶魔制服,两位女子死后成为天庭的两座宝鉴>>坦率
      地说,我对这一类牵强附会的传说向来不感兴趣,那天我仰望着两座所谓的宝鉴—
      —其实就是两座雪山的斜面,却突发奇想:七十年前,红军也从这里走过,不过他
      们恐怕无暇、也没有兴趣细细欣赏这两座山峰,他们同这两座山峰擦肩而过的时候,
      留下的是匆匆的步履。但是他们奇特的身影已经被这两座山峰摄人自己的躯体,成
      为自己的内在语言。我宁肯相信那两座宝鉴是我梦中那位女红军的眼睛,她在深情
      地注视着我们这个时代,注视着芸芸众生,她所关注的也许是,她为之献身的理想
      实现了吗?
      
          我第一次重走长征路,走的是江西和贵州段。在江西于都县的长征纪念馆里,
      我发现了一口硕大的铁锅。这口铁锅让我震惊,也让我产生很多疑惑。我的问题很
      多,首先是,这口铁锅有多大,能够承载多少人吃饭?其次是,在断了炊烟的长征
      路上,这口铁锅是不是能够派上用场?第三个问题是,饿得只剩下皮包着骨头的红
      军,谁能背得动这口铁锅?第四,在七十年前,这口锅从哪里来,又到了哪里去?
      第五,背这口锅的人是什么人?也许是个身经百战的老班长,也许是个发育不良的
      小战士,也许是因为某种原因被批判的“改造分子”。这些已经很难考证了。
      
          这口铁锅在我的眼前晃动了一年,每当提起长征路,我便会想起这口铁锅。显
      然,铁锅背后隐藏着很深刻很丰富的故事。背锅人的命运成为我长久遐想的源泉。
      
          我的想象常常穿越时空,在那片阒无人迹的辽阔的草原上翱翔。我甚至能够身
      临其境看到了那一幕——一队瘦骨嶙峋的红军战士在草地上挣扎前行,一个红军战
      士用最后的力气睁开眼睛,劳累、饥饿和寒冷使他的视力下降到最后的极限,他看
      不见远处的红旗,但是他能朦朦胧胧地看见前方三步远的那口黑黝黝的大铁锅,尽
      管连续十几天,那铁锅始终都反扣在战友的背上,尽管那铁锅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散
      发出粮食的香味,但是只要它还在向前移动,那么希望之火就不会熄灭。幻觉中,
      那移动的铁锅就像茫茫大海里漂泊的帆船,点燃了濒临绝境的红军战士最后的求生
      的欲望。
      
          在红原县的瓦切乡,我们去探望一位老红军,此人是湖南人,姓罗,汉族人。
      据说他是跟着父母一起长征的,踏上长征路的时候,他才七岁。我们见到他的时候,
      他已经七十多岁了,让我们惊愕的是,他居然不会说汉语,他已经变成了地地道道
      的藏族人——父母牺牲后,他先是跟着队伍走了一截,后来就被留在了藏区,起了
      一个藏族名字叫扎西尔多,在那里长大、娶妻、生儿育女,直到八十年代被确认了
      身份,开始享受政府的补贴。我们看着眼前这个腰椎佝偻的老人,他也用一双茫然
      的老眼打量着我们。
      
          倏然间我又想起了那口铁锅。七岁的孩子作为战士显然太小了一点,我敢说,
      他并不知道长征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革命意味着什么,甚至在他七十多岁的今天,
      他对于上述概念的理解并不比七岁的时候多出多少。那么,在最困难的时候,是什
      么东西在支撑着他继续前行?也许就是那口铁锅。
      
          据说长征之初,江西和川陕根据地有成千上万的十三岁以上的孩子参加了红军,
      这些孩子同我们见过的那位老红军大同小异,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走完了长征路,
      又有多少人穿越了此后的战争死亡地带。但我知道,只要他们能够挺住,只要他们
      能够活下来,他们的骨头就练出了硬度。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他们逐步懂得了那
      场旷世迁徙的意义,懂得了曾经走过那段道路的意义。他们最终找到了红旗,而引
      导他们走向红旗的,除了指挥员的动员和战友的催促,还有那口铁锅。尽管,或许
      它在长征路上并没有派上过本来的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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