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997年1 月15日。
      
          这一天,天空终于甩掉连日的负累,坚守多时的云翳、雾霭、烟氲退却得不留
      一丝痕迹,冬日重又矜持起那种透彻的乌蓝。太阳出来前在东方做着玫瑰之约,遥
      遥望去,像堆起一簇淡紫色的火焰。多么雷同的晨色,但在他眼里,涵虚巨变,那
      火焰幻成火炬,幻成旗帜,凝动着、飘曳着、弥漫着,深入到他的心里,以火焰的
      形式进行折射。
      
          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多么不平常的日子,生活将从此进行根本性的调整。往日
      缺少自由空间的多元体验,随着一声呐喊,将确定一种新的“独立宣言”。他今天
      起得特别早,差不多是从昨夜开始的,一种压抑不住的冲动,像是“站台的等待”。
      上午九时,在辽西一座城市里,一次历史性的碰撞将在那里发生,确切地说,兴城
      市啤酒厂这家国有企业的内核在那一刻发生裂变,破天荒地与私企进行对接。像淡
      出,其实是打破,更是涅槃。由此,一些国企将脚步踉跄地走出荒漠,木讷地去选
      定新的穴位。不是对视,不是交流,是融合,是重组,更是变位。厚重而冷峻的时
      刻,纪元性的揭牌仪式,如大军集结,一声令下,即刻改变幡号。那是基因性的改
      变,是国企进行变性手术后,所有制性质发生彻底的变化。
      
          他曾经想逃避这一天,事情太过重大,况且他还没想通。一个国企怎么能捆绑
      式、毫不保留地割让给私人?这不是公有制向私有制缴械投降举起白旗吗?这不是
      对共产党的企业性质进行阉割吗?性质的改变无异于忤逆和背叛。但这是省、市两
      级党委、政府的决定,他困惑得两眼茫茫。他感到这次改革绝不是简单的左手转右
      手的物理过程,它是化学反应式的质变。他不愿让国企变色,不愿让国企变制。戏
      剧性的是,市里决定改制后的私企老板就由他这个尚未想通的原厂厂长承担。
      
          “翟文梓同志,你要做这次改革试验的承担者。”市领导说。
      
          这话把翟文梓吓了一跳,心中像划过一道炸雷,不逊于刘玄德当年掉筷子的那
      种恐慌。差异是他不想做改天换地的英雄,他仿佛掉进了希区柯克式的恐怖之中。
      他迟疑、他彷徨,这是怎样的故事于是寓言?他不愿作寓言里的赶驴人。
      
          “不干!我是共产党的人。”翟文梓拍着胸脯说。
      
          “这是政治任务,是历史使命!”
      
          这是一记重锤,砸得他目瞪口呆。他未来得及推敲,市领导接着说:“面对改
      革,共产党人不能只叫好,不叫座。”翟文梓低下头来,他无话可说,只有去想,
      刻骨铭心地想。那些天,他吃不下睡不着,短短数日把他身体煎熬得像毫无生气的
      标本。他是年五十王岁。
      
          翟文梓,兴城市羊安乡人。现为兴城市啤酒有限公司董事长,党委书记。中等
      身材,戴一副深度眼镜,儒雅、端重,有一手隽永而不失遒劲的书法。小楷如“馆
      阁”,行草走龙蛇。他的办公室一屋子书卷气,一堵书柜,满墙字画,老板桌旁赫
      然摆放一只古色古香的硕大卷筒,看上去是个十足的饱学绅士。但谁都知道他在穷
      僻山村经历过的艰涩。担水拾柴挖野菜是他孩提时代的功课;打着赤脚上学用地瓜
      充饥,那是他的学路历程。务农、打工、磨砺、锤炼……岁月沟壑,脸镌沧桑,那
      是用酸甜苦辣培养出来的。
      
          事情就是这样,不管你承认还是排斥,改革都在有情无情地支配着我们这个社
      会的经济。阴与阳,正极与负极,黑暗与光明,离开与返回,消逝与轮回……时间
      这一人类观念维度,总会把你引渡到一些震撼的空间。
      
          他想起了虎头山,那个叫响中国风靡世界的大寨。农村改革大潮呼啸而至的时
      候,他们摆着制式的面孔,凝重而又执拗地坚持着“集体方向”。集体模式像一座
      老态龙钟的神殿坐在那儿,以饱经沧桑的眼神凝视着,在他们看来改革是棒扛鸳鸯。
      有人大声疾呼,要坚守“社会主义防线”绝不后退!那气氛好像是鬼子进村,还乡
      团还乡。各地涌动的盎然生机,剥夺了他们的固执。外面世界给大寨提供了改制担
      保。
      
          农村改革冲击着城市的衡常状态,国有企业不能再用“政府包揽”四个字来拼
      写,翟文梓想起了二九八六年八月三日,也是上午九时,全国第一家国有企业被宣
      告破产,这是一次历史性的碰撞,历史性的陨落。当时的厂长忧怨交织,心如刀剜,
      但他深知自己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去忤逆共和国破开荒的第一次使命。沈阳市防爆器
      材厂为《国家破产法》做出了贡献,那次变革是当年的沈阳市长李长春指挥的。
      
          世界就是如此,历史与现实都需要最深刻的唤醒,辉煌与破败都需要深刻的反
      思。人类社会存在着二律背反,事物总是在撞击中生长,就像大地与种子的撞击才
      生长茂盛。
      
          兴城市啤酒厂将接受这种历史的撞击。
      
          其实兴啤已处于沉陷的态势,翟文梓深知骆驼再大也会耗死。兴啤现在只是摆
      着一副没有沦陷的姿态。百分之九十的负债率已使企业举步维艰,潜在危机像阴晦
      的霉雨,正浸蚀着工厂的墙根,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轰然倒下。翟文梓是工厂的法人,
      他却像个挂单的和尚,方丈在上边。他左右不了企业,上面却左右他。层层上司摆
      着班主任对小学生的冷肃面孔,行政干预永远是他们的看家本事。他只充当一个守
      门员的角色,谁都可以攻门。很难想象一个千人小厂机关人员竟达三百八十人,机
      关人员是领导投下的影子。企业陷入怪圈,司空见惯成了陌生领域,他像站在远方,
      无法把握事物的终极意义。一个年生产啤酒能力二万吨的企业,职工本就超岗,可
      上面却从容地把道道金牌发到企业,于是又有三个倒闭小厂的三百多工人塞给了啤
      酒厂,美其名曰要对国营工人负责,给他们找个养老送终的地方。工人气愤地说:
      “倒下的要拖垮没倒下的,然后一起倒下。”翟文梓喜欢读史,他痛恨慈禧,中国
      几千年的强盛在她的手中被断裂,他更讨厌垂帘,是垂帘把中国的昌盛撕成了碎片。
      面对不断负重的国企,他像关在笼子里的鸟,永远说不出带翅膀的话。企业借贷,
      赊货欠账,工效低下……机器轮子面临无法转动的窘迫。他感到工厂已成了一匹救
      不活的死马,一盘走不活的死棋,大锅饭的劣质要素已无法隐蔽,神人也无法复制
      出兴旺的元气。一分钟也是漫长的概念。
      
          市长深刻地说:“等桃子烂透了再推给市场,那是共产党人的严重失误!”是
      的,这种因果关系必须中断。
      
          翟文梓终于想通了。
      
          为了庄严的第二天“九时”,翟文梓今天奢侈了一把,花了一百多元钱把衣服
      换了个里外三新,布料低廉,那是新的,他要以崭新的面貌出现。
      
          一个旧的世界过去了,一个新的天地开始,他激动不已。
      
          历史有时是重复的,序幕还没开始,一些工人便进入了高亢。
      
          “复辟、倒退,私企老板不就是资本家吗?”有的老工人愤愤然。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有的青年工人煽动罢工。
      
          错觉往往是陷阱,有个壮年工人还没等“揭牌”的到来,连声招呼都不打,就
      辞厂而去,没留下一丝悬念……
      
          恶性互动,兴啤充斥着奥赛罗式的咆哮,林黛玉式的悲泣,周公瑾式的长叹,
      工厂里容纳着诸多的诉说。
      
          当人们踏入虚空,投向物我时,时间的脉动点评了一切。
      
          国歌响起,红旗升空,鞭炮齐鸣。
      
          覆盖在牌匾上的红布像一顶红盖头,在众人的逼视中缓缓揭开了,“新娘”和
      社会见面了,国企正式嫁给了私企,一个新的名字醒目地表现出来:兴城市啤酒有
      限公司正式成立!
      
          来自省直及所辖市县的领导,汇聚一堂,和兴啤员工共同接受了这个日子,这
      是全省国企改制的第一乐章。
      
          兴啤有限公司董事长翟文梓站在麦克风后面,那面目表情坚毅、感慨、喜庆、
      激越,又颇带莫测高深,但他是个爽快人,连给儿子起名也叫个“爽”字。他扶了
      扶眼镜看着台下,像望着人群,又像望着浩瀚的天空,“天空使人想到自己的使命”,
      一秒、二秒、三秒……好像是过了良久,一个带着鼻音的声音,在静得出奇的会场
      中迸发出来,铿锵、深厚,那么有力!他的话顿时把员工们的心砸亮了。
      
          翟文梓对中国的私企特质没有什么高论,但中国私企的价值取向却被他精辟地
      点了出来,在场的领导,在场的员工深深地记住了三句话。三个响当当的承诺:
      “兴啤永远坚持党在企业的核心作用;兴啤永远坚持党的宗旨,全心全意为人民服
      务;兴啤的工人永远是企业的主人翁。”这就是兴啤有限公司著名的“三个永远”
      “三个不变”。
      
          有人在哈哈镜面前炒作西方机制,媒体用声像手段盛誉私企的灵活,但是,谁
      能点出它的灵魂?“三不变”的契约才是真正的经典,它的灵魂是党。
      
          翟文梓说:“我是兴啤的董事长,更是兴啤的党委书记,在兴啤,董事长永远
      坐在副驾驶上,掌握方向的是党。”
      
          这是兴啤的独立宣言,这是兴啤的一号文件,这是一家私企的与众不同。
      
          全公司一片哗然,掌声雷动,员工们把鼓擂得山响,兴啤人大恸、大喜、大彻、
      大悟。
      
          这就是翟文梓的迷人之处。如果说“三不变”是私企的一部“显学”,这部
      “显学”则是中国私企独具深邃内涵的最新版本。私企层次、私企品味、价值的取
      向,用这样的快论隽语概括,这比任何装帧,任何纸的语言都来得干脆透彻,这是
      国企和私企至高默契的重合,这是工人们喜怒哀乐的最强读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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