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老人告诉我,加拿大共产党成立初期,属于地下组织。虽然到了三十年代,已
      经大致属于合法团体了,但根据刑事法的第九十八条,共产党仍然常常遭到警方的
      骚扰。当局决定,应当粉碎这个组织,以消除隐患,于是下令对共产党总部进行了
      突然袭击。他们认为,如果把主要领导人关进监牢,共产党就会自然而然地分崩离
      析。当时逮捕了十个人。其中一个年仅十七岁的少年,很快就被释放了。另外一个,
      被遣送回到他远在欧洲的故乡克罗西亚。余下的八个人,包括领导者蒂姆·布克,
      皆被关入位于金斯敦市的监狱里。这个剧本描写的,便是对这八个人的审判与囚禁
      过程。
      
          一九三六年,西班牙内战爆发后,爱德华率领加拿大志愿者组成的“红军”,
      前往西班牙。
      
          “没错,他们就是叫红军!”对我的疑问,比尔给予了肯定的回答。接着,他
      给我看了几张摄于西班牙战场的照片。其中一张,可见爱德华负伤后躺在担架上,
      身旁还有其他伤兵,个个都是稚气未脱的年轻人。
      
          从另一张照片上,我看到身穿大衣的白求恩蹲在水沟旁,伸出双手,正在小心
      翼翼地往水里放置什么东西。比尔解释说,白求恩在西班牙战场上发明了输血技术
      之后,因为没有冰箱,所以只能把采集到的鲜血储存到酒瓶里,然后泡在河沟的冷
      水中保鲜。
      
          白求恩是在蒙特利尔的医院里担任胸外科医生期间与爱德华结识的。三十年代
      的蒙特利尔,与巴黎和纽约相仿,堪称罪恶的天堂。吸毒酗酒、赌博卖淫,黑帮横
      行,警匪勾结。
      
          白求恩并非天生的圣徒。年轻时,他也曾沉浸于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里,享受
      浮华奢靡、放荡不羁的生活。他出手阔绰,有求必应,置买最好的服装、高档的美
      酒,拥有无数的书籍,出入艺术家的圈子,高谈阔论,纵酒宴饮。直到资本主义世
      界的大萧条令千百万人失业,堕入贫穷的深渊。他接触到社会的底层,看到无钱医
      病的穷人只能等死的悲惨状况时,才了解到这个世界的阴暗面,从而转变为共产党
      人。
      
          当爱德华率领加拿大红军纵队奔赴西班牙浴血奋战时,白求恩自告奋勇,担任
      了这支队伍中的军医。前往西班牙的一千七百名加拿大人中,九百人牺牲在战场上。
      这些刚刚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为着某种纯洁的理念,无私地奉献出他们宝贵的生
      命。
      
          内战以法西斯的胜利、共和军的惨败而告终后,白求恩十分沮丧。他原本计划
      返回加拿大,继续行医,此时,爱德华的妻子莉莲却告诉他,他应当去中国,因为
      那里的抗日战场更需要他。正是因为这个心爱的女人的建议,白求恩才一改初衷,
      转而奔赴神州大地,从香港一路北上,为中国人民的解放事业,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白求恩在他的遗嘱中,特意提到过,要把那面八路军缴获的日本大旗,留给
      我的母亲,作为纪念。”比尔说,“你所读过的那本五十年代出版的白求恩传记,
      是他的战友们合写的。我母亲也是校对人之一,但她却没有在书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那个年月里,白色恐怖盛行,人人自危。”
      
          此后,莉莲一直默默无闻地居住在多伦多城北那座红砖小屋里,直到一九七七
      年离世。
      
          我盯着茶几上这张曾被无数次地展开、叠上、又展开、又叠上、几近揉碎的信
      纸,悄悄地对自己说,在那寂寞无声的漫长岁月里,这个女人的内心世界,一定无
      比丰富、无比充实。
      
          莉莲的父亲是个手艺高超的木匠。一百多年前,当英国贵族开始在多伦多修建
      规模宏大的卡萨·柔玛城堡时,莉莲的父亲从英国家乡应聘前来工作。六岁的小女
      孩随同父母和全家人一起移民,来到了加拿大。
      
          也许,工人家庭出身的莉莲,比起白求恩那位出身英国伦敦的上流社会、惯于
      养尊处优的妻子,更容易在思想上产生共鸣?其实,真正的贵族精神,体现在那些
      忧天下之忧、关心普通百姓命运的人们身上。
      
          “我母亲高中毕业后,在不同机构里担任过秘书。她是一个温柔善良、宽厚正
      直的职业女性。她的家风如此,人人都互敬互爱,十分和睦。我从小就没有受过任
      何打骂。”
      
          比尔仅仅知道,他的父母是在基督教会里相识的,却说不清楚,他们究竟在何
      时结的婚,因为没有任何相关史料保留下来。也许,爱德华和莉莲根本就没有走过
      那道世俗的程序吧,我悄悄猜测。骨子里清高的革命者,他们恐怕根本不屑于那些
      表演给世人看的繁文缛节。
      
          “你母亲是什么时候认识白求恩的呢?”
      
          “我估计,大约是在三十年代初期吧。”比尔边思索边回答,“母亲去世那年,
      我已经三十五岁了,却从来没有想到过问问她,究竟是哪一边的肺叶被摘除掉了。
      唉,我实在是太粗心了!”
      
          随着莉莲带到另一个世界的,也许,还有那一大摞寄自太行山、如今下落不明
      的信件吧。多么遗憾,后世的人们,将永远无法寻找到那个被尘封的历史角落,揭
      开那也许是美丽、也许是忧伤的谜底了。
      
          谈兴正浓,夜幕已低垂。我邀请比尔与我们一起共进晚餐,征询他喜欢什么口
      味。老人说,他从小就受到家庭影响,所以喜爱中餐,还特别爱吃贵州风味的辛辣
      菜肴。我和爱人商量,一定要好好地款待他一顿最地道的中餐,便打听,伦敦市哪
      家中餐馆最有名。
      
          比尔面露尴尬,连连摆手,“上大饭馆很贵,街头就有一家比较便宜的中式快
      餐店,随便填饱肚子就行了。我去过那家,一份米饭,配上炸鸡翅膀、炒青菜,满
      满一大盘,连税才要七加元多一点儿。”
      
          在我们一再坚持下,比尔才犹犹豫豫地说:“听朋友们提到过,文华餐馆的自
      助餐名声很响。不过,那里很贵。还是算了吧。”
      
          我们二话不说,搀扶他起身,出门,登车,在他的指引下,一路开到了小城中
      心的文华餐馆。果然生意兴隆,大堂里宾客如云,都是前来品尝中华美味的洋人。
      每人收二十二加元。冷热荤素,水果甜点,林林总总,大约百种。
      
          比尔拄着拐杖,挤在人堆里,站在热气腾腾的餐台前,左顾右盼,终于挑选了
      炸猪排、红烧牛腩、烤土豆这三样。我帮他把盘子端到桌子上。他捏起刀叉,斯斯
      文文地吃完了一盘。
      
          我督促他再取一盘,调侃说:“在我们面前,你不用顾及英国绅士的风度。咱
      们一样,都属于劳工阶层。”
      
          老人竟像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羞涩地笑了。返回餐台又取了一盘,吃完之
      后,无论我怎样鼓动,他再也不肯多拿了。
      
          步出餐馆时,比尔回眸一顾,幽幽地说,这是他第一次踏足这家大名鼎鼎的餐
      馆,的确名不虚传。然而,饭菜虽然丰盛可口,他对餐厅墙上装饰的那几幅绘有日
      本歌舞伎的水彩画,却实在不喜欢。我脑子里飘过一面沾满硝烟的日军大旗。留给
      莉莲。
      
          几周之后,我给比尔发去了一封邮件,告诉他,北京的白求恩精神研究会准备
      派遣一个代表团来加拿大,参观考察之外,也想专门拜访一下白求恩战友的后人,
      亲眼目睹他所收藏的珍贵文物。
      
          很快就收到了比尔的回复。他说,腿部的伤痛减轻些了,他可以亲自开车,到
      滑铁卢来看望我,好好商谈一下。
      
          比尔来的那天,我特意嘱咐办公室的秘书,等老人的车开进学校的停车场时,
      千万不要收费,一定要按控制钮放行。
      
          日近正午,比尔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走廊里,仍然一瘸一拐的,拄着手杖,肩头
      挎了一只破旧不堪、铅灰色的帆布包。
      
          二十年前,在小城的跳蚤市场里,这个帆布挎包跃入了比尔的眼帘。这是两次
      世界大战中,加拿大士兵在战场上的军用物品。他从父亲爱德华留下的旧照里,见
      过他曾背着这样的帆布包,奔赴西班牙战场。多少钱?就这一个,你随便给吧!
      
          “我只花了十块钱。从此后一直背在身上。”比尔坐在学校餐厅靠窗的椅子上,
      注视着花园里那棵枫树上残存的红叶,若有所思地说,“父亲一九五八年中风瘫痪,
      几年后就告别了母亲和我。”
      
          他坚定地谢绝了我的好意,不让我为他购买午餐。“我不愿意让你再次款待我。
      我不饿,真的,不需要吃饭。人必须平等,才能相处,决不能靠人施舍。”说着,
      他从口袋里摸出来几枚硬币,说是买杯咖啡喝就够了。
      
          我不再推让,替他去食堂购买了一杯咖啡,放到他面前的桌子上。
      
          “我的梦想,就是每月能有五百加元的收入,直到我离开这个世界。现在,我
      却连这个数目都快得不到了。退休金少得可怜,根本不够用,我那座房子里面,我
      自己住一间,另外两间卧室,都出租给房客了,这样,每月可以收点租金,贴补日
      子。但是,那座百年老屋实在是太旧了,门窗、地板、水管,都需要修理更换,可
      我却拿不出这笔钱来。考虑再三,我不得不拿出来保存了几十年的父母的遗物,寻
      找买主。”
      
          想起那座老屋坍塌的台阶、破败的门窗、歪斜的家具、油漆剥落的地板、房客
      堆积在门口的破瓶烂罐,我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穷困的根源,因为我是共产党。”比尔的声音依旧低沉,蓝色的眸子里却涌
      起深海中的波澜。
      
          “如果你想提倡白求恩所代表的精神,你这辈子就彻底完了!找不到工作,没
      有任何收入,人们都像躲瘟疫一样地躲避你,不和你交往。大家都害怕警察。他们
      严密监视着,看谁是共产党。过去几十年,我的父母和我本人,都受够了!在这种
      高压下,我们全家人只好三缄其口,低调做人,否则连工作都找不到,无以为生。”
      
          提到前妻时,比尔的口气是冷静、温存的。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在政府部门里
      有一份不错的白领工作。两人生了一个女儿。可是,十五年前,妻子终于忍受不了
      他的穷困,带着年仅十岁的女儿离开了这个家。妻子走时,按照法律,拿走了一半
      财产。从此,他更加落入了一贫如洗的境地。
      
          “她是个好女人。离开我,是正确的决定。”比尔眼中涌动着复杂的波光,
      “其实,三十年前,我就退出了政治舞台,不再召集群众示威游行,也不再参与签
      名请愿等活动了,因为我实在难以承受找不到工作、无以为生的痛苦!”
      
          比尔年轻时,曾在专科学校里担任教师,教授过电力学课程。失业后他四处碰
      壁,因为无人敢于雇用他。他也曾白手起家,尝试过创办公司,经营建筑业、制作
      太阳能设备等等。然而,也许是遗传自血液里的基因吧,他发现自己根本当不了靠
      压榨他人血汗而发财的资本家。公司开办了没几年,就因赔钱而倒闭了。
      
          “你的妻子,按我的标准,不能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好女人。”我试图安慰老人。
      
          “呵呵,”他垂下眼皮,牵动唇角,苦笑了一下,“她嘛,毕竟是个女人,我
      不怨她。真的。”
      
          “经历了这么多。如今,你还是共产党员吗?”
      
          “当然!”老人挺了挺胸脯,目光笃定,重拾自信,“我在伦敦成立了一个共
      产主义小组,一共八个人,全是男的。男人之间,更容易沟通。你懂得吧?”
      
          我点头同意,脑中浮现出三十年代遭到禁演的那个剧本《八个男人要讲话》。
      
          “我们现在不搞群众运动了,只是每月两次,在星期日的上午,聚到我家里,
      一起讨论读书心得体会。所以,与其说是党小组,我们更像是个读书会。”
      
          “这八个人,都是什么背景?”
      
          “有大学教师,也有电脑程序员,其中六人都是单身汉。他们都还年轻,就我
      一个老头儿!”比尔又笑了。
      
          “你们读的都是哪类书呢?”
      
          “当然是关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了,例如美国纽约的大学教授大卫·哈贝的专
      著。”
      
          在六十年代上大学期间,比尔就开始和一些人同读马列经典了。他们从国外进
      口的读物中,除了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的著作,还有《北京周
      报》《中国建设》《中国画报》等期刊。
      
          “我至今还保存着毛泽东逝世那期《北京周报》,都在地下室里放着呢。”
      
          “你呀,的确是爱德华的儿子,这点没搞错。”我笑着说。
      
          老人露齿大笑,再次忘记了英国人的骄傲。
      
          看到他终于轻松了,我转了话题。“谈正事吧,请如实告诉我,你的期盼是多
      少?我将尽我的全力,帮助你达成心愿。如果我个人能够承担得起,我将十分乐意
      购买这张照片和这封信,再把它们转交给中国的相关机构,让这些历史文物寻找到
      最恰当的归宿。”
      
          老人听罢,却收敛了颊上的笑容。停了片刻,他叹了口气,摇摇头。
      
          “彦,我能看出来,你是买不起的。我在这个世界上,大概还能活十年,我需
      要六万加元。当然,这不仅仅是那张照片和那封信了,我家里还有很多东西,有我
      父亲和白求恩在西班牙战场上的照片,还有父亲带回家的几把西班牙战刀、祖父母
      从中国遗留下来的清朝的绣花长袍,等等,我需要一并出手,才能换来今后十年的
      生活保障。”
      
          接着,比尔透露出更多的内情。原来,还有其他人在翘首企盼,等待分享这批
      遗物可能带来的丰硕成果呢。首先把毛泽东照片的消息透露给白求恩精神研究会的
      那位华人,是来自广东的中年移民。他曾经是比尔的房客。
      
          “人很不错,”比尔肯定地说,“但他有中国人的通病,热衷于赌博。原来,
      他在伦敦市里开过一家小吃店,专卖炸鱼和土豆条这种西式快餐。结果,赌博使他
      把老本都输光了,只好卖掉小吃店,靠开着大卡车运货为生。现在,他成年累月往
      来奔波于美加之间的高速公路上。老婆孩子返回广东居住后,他把房子也卖了,在
      伦敦连个窝也没有,只好把全部家当都存放在我的地下室里,替他保管。
      
          “他保证说,要帮我在中国找到一个买主,但先决条件是,成交后,他必须提
      成百分之十。我答应了。当然不能让人家白费精力啊!你说是不是?”
      
          告别前,我与他相约,等到白求恩精神研究会的代表团来加拿大考察时,我一
      定设法安排双方会面,探讨购买他手中文物的可行性。
      
          比尔一再叮咛,希望我陪伴他一同会面。“你了解两边的文化,知道哪些话该
      如何表达才最恰当,不失礼貌。”
      
          两周后的一个清晨,在多伦多城北喜来登酒店的大厅里,白求恩精神研究会的
      会长、副会长等一行四人,在我的引荐下,与比尔·史密斯正式会面。头天晚上,
      比尔驱车三四个小时,从伦敦赶赴多伦多,深夜时抵达,就在喜来登酒店大厦后面
      一条狭窄的小巷里,悄悄找了个免费停车的地方,蜷缩在车中,度过了一夜。
      
          “很舒适,还省钱。”比尔指着铺在车中的毯子说,“我昨天特意去理了个发。
      你看看,怎么样?”他晃晃在风中飘拂的白发,笑着问我。
      
          北国初秋,寒霜已降,车窗上凝结着昨夜的露珠。若是再冷些,飘起雪花来,
      老人该如何打发这个夜晚呢?
      
          少将和大校们从电梯中走出,款款而至,在大堂里与比尔热情地握手言欢。镁
      光灯闪闪,照亮了老人略显局促的面容。大家就座后,比尔凑到吧台前,买了杯咖
      啡,捧在掌中慢慢嘬着,温暖着冰凉的手心。
      
          面谈的细节,就不赘述了。代表团返回北京后不久,我收到了他们的来函。
      
          李彦老师:
      
          您好!
      
          这次和比尔会见,心情很复杂,为他的境况所担忧,为我们无法更好地帮助他
      而遗憾,也为此次准备仓促、没有充分表示我们的心意而惋惜。我们将继续努力,
      为最终获得文物并发挥其作用、为给比尔一定的补偿和物质安慰尽其所能。
      
          比尔的生活的确需要照顾,可是他不该用商品买卖来定位这件事,那样一来,
      他的终生信仰和为此的付出就大大贬值了。我们也并非买卖人。我们可以找人赞助,
      但不能接受这样的交易方式。
      
          所以,这件事情只能暂告一小段落。今后我们将想办法,对此负责到底。也想
      听听您的意见。期待中。
      
          当然,我能充分理解他们的考虑。但这样的消息,我终是不忍告诉老人,于是
      便写信对他说,请你耐心等待,给我一些时日,让我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在中国发
      表后,看看在我们先富起来的那批国民中,是否有人肯出资购买这批意义非凡的历
      史文物,帮助你排忧解难。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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