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比尔拿出了另一张老照片,二寸见方,是白求恩大夫的半身像,虽然那时的诺
      尔曼已开始谢顶了,但相比于我们熟知的他在晋察冀边区的那些历史照片,此时的
      白求恩,面颊尚圆润丰满,目光温存,且含着一丝顽皮的浅笑。照片的背面,是他
      用钢笔书写的手迹:
      
          给莉莲,
      
          捎去我的爱,
      
          白
      
          三八年二月六日于香港
      
          “不是说,他给你母亲写过很多封信吗?怎么只有这一封呢?”我渴望看到更
      多的真迹。
      
          比尔摇摇头。“也许他写过不少,但我母亲都没有保存。就连这最后的一封,
      夹着他与毛泽东合影的这封,也是在我母亲去世后,我整理她的遗物时,在抽屉深
      处发现的。”
      
          “你父亲是否知晓他们之间的这种情感呢?那时,你的父母应当已经结婚了吧?”
      我大胆地追问。
      
          老人的父亲爱德华·史密斯,是加拿大共运史上赫赫有名的传奇人物。一个叱
      咤风云的汉子,能否接受自己的亲密战友和妻子之间的暧昧情感呢?也许,这对夫
      妻之间的感情早已出现了裂痕?
      
          比尔摇摇头,目光投向玻璃窗外逐渐模糊不清的树影,似乎有意避开我的视线。
      
          “上辈人的感情纠葛,我不知情,也不愿胡乱揣测。我说过,母亲在世时,从
      未和我提起过她与白求恩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会很尴尬的。这个,你懂的。”
      他耸耸肩,自嘲似的笑了一下,接着补充道,“我只知道,我来到人世,纯属意外。
      母亲年轻时,患过肺结核。那个年代,肺结核与如今的癌症一样,几乎等于不治之
      症。大多数患者都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听候死神的召唤。”
      
          白求恩曾讥讽说,世界上只有两种类型的肺结核,一种是富人的,得到治疗,
      一种是穷人的,只有死亡。在为无钱医病的穷人义务诊治的过程中,白求恩自己也
      染上了肺结核。
      
          我的同事朱蒂丝教授自幼在蒙特利尔长大。她告诉我,白求恩曾在那所城市建
      立过一所儿童美术学校,义务教授孩子们作画,并曾举办过一次个人画展。她仔细
      分析过白求恩在这个时期创作的一批油画。其中一张,展示了一个儿童死于天使的
      怀抱之中。也许,染上肺结核的白求恩,也曾悲哀地预感到,死神将不可避免地降
      临头顶。
      
          在濒死的体验中,他研制发明了一种新的治疗方式,并率先在自己身上做试验,
      治好自己之后,才将这个方法用于其他患者。
      
          “我母亲也是被他治好的。他摘掉了我母亲一半的肺叶。你想想嘛,一个只剩
      下一半肺叶的女人,身体那么孱弱,怎么会有怀孕生子的欲望呢?”
      
          我盯着相框里那个年轻女人优雅秀丽的轮廓,陷入了惆怅。也许,获悉了来自
      遥远的东方那个令人心碎的噩耗之后,莉莲才终于放弃了与恋人重逢的梦幻,选择
      了做一个母亲,像一切普通女性一样,循规蹈矩,了此残生?
      
          比尔是一九四二年三月在多伦多城北出生的。
      
          童年的记忆,大约从四岁那年开始。那座红砖小平房是当木匠的外祖父在二战
      期间修造的。精雕细刻的门窗,布局合理的室内设计,无疑显示了外祖父高超的手
      艺。比尔的父母搬入后,房子后面朝南的那间阳光温室,被改造成了他们的卧房。
      
          四十年代的多伦多,很少有人拥有汽车。全靠商店送货上门。清晨起身,比尔
      会牵着母亲温暖的手,到门前迎接一辆辆络绎不绝的马车,选购蔬菜、牛奶、面包、
      果酱。那些平凡的岁月,给比尔的童年留下了美好而温馨的记忆。
      
          不久前,比尔故地重游,发现那座红砖平房已经消失,代之以一座造价低廉的
      高层公寓楼。“如今的多伦多,已经成了动物园的笼子,”他不无讥刺地哼了一声。
      
          谈起家世,他难掩自豪之感。
      
          祖父乔治·塞西尔·史密斯本是大英帝国的臣民,一八九○年受英国教会派遣,
      不远万里,来到中国传教,一直住在贵州,担任圣公会教堂的大主教。“中国人都
      称呼他为季先生,这是根据祖父的名字乔治的谐音而来的。”比尔眼中闪动着快活
      的光芒。
      
          从比尔珍藏的摄于一九一○年的一张旧照上,可见其祖父身穿中式长袍,蓄花
      白长髯,与一群头戴瓜皮帽、脑后留长辫的中国教徒的合影。比尔的祖母,虽为高
      鼻深目的西洋人,也身穿大襟衫裙,皂鞋白袜,与身旁的村妇一般无二。
      
          “祖母是澳大利亚人,年轻时到中国传教,在那里与我的祖父相遇、结婚。”
      比尔与祖父母从未谋面。他们在抗日战争中殁于贵阳,永远地留在了遥远的东方。
      
          祖母给比尔留下的温馨记忆,是他周岁生日时收到的一份礼物。那是一只绒布
      缝制的玩具小熊,漂洋过海,邮寄到多伦多的家中。
      
          比尔拿给我一张英文简报。那是一九二九年十二月出版的,上面记载着一则年
      月不详的历险记。年迈的祖父曾离开贵阳,途经遵义,到黔东的深山老林里传播福
      音。途中,他遭到“土匪”队伍的绑架,受尽酷刑折磨和敲诈勒索,但最终却死里
      逃生。
      
          “估计那是红军干的吧。”比尔耸耸肩膀,咧嘴一笑,“反正那个时候,红军
      也是被称作土匪的。”
      
          “不可能吧!”我摇头。一九二九年,长征还没开始,贵州怎么会有红军的踪
      迹?
      
          不过,文章中提到了土匪绑架老头的理由,因为他被看作“帝国主义分子”,
      所以没有像其他被绑的肉票一样立即遭到杀害,而是逼迫他拿出二十万块银元来赎
      命。这等超越草莽的“政治觉悟”,又令人疑窦丛生。
      
          比尔的祖父遭受绑架和酷刑折磨的日子里,比尔的父亲爱德华正在加拿大积极
      献身于共产主义运动。
      
          爱德华于一九○一年在贵阳出生,从小就跟随家中仆人学会了一口当地土话。
      北伐战争前后,二十岁出头的爱德华移民来到加拿大,居住在蒙特利尔,担任劳工
      期刊的记者兼编辑,成为声名显赫的左翼知识分子。
      
          “你父亲是加拿大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吗?”我问。
      
          “他不算,”比尔摇摇头,“加拿大共产党早在一九一九年就在安大略省圭尔
      夫市的一间小酒吧里宣告成立了。创始人,就是白求恩遗嘱里提到的蒂姆·布克。”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比尔的父母因为在多伦多建立共产党分部、组织工人运动、
      为底层人民争取权利,而多次遭到软禁 .
      
          “我父亲把自己界定为作家和战士。他与人合著的剧本《八个男人要讲话》,
      是加拿大当时唯一的禁书。我母亲则由于组织工人们演出莎士比亚的戏剧,有借古
      讽今之嫌,也成了受当局迫害的对象。”
      
          网上查阅,发现了该剧的背景资料。《八个男人要讲话》是一九三三年创作的
      加拿大话剧。虽然该剧仅仅上演过一次,但是,当局对其进行镇压的企图却煽起了
      一场令加拿大政府颇为尴尬的政治运动。
      
          该剧阐述了加拿大共产党创始人蒂姆·布克的故事。时任共产党总书记的布克
      因“提倡暴力推翻政府”之罪名而被捕下狱。剧本详述了在狱中的一场暴乱中企图
      暗杀布克的阴谋。虽然布克并未参与那场暴乱,无数长着眼睛的子弹却准确地射入
      了关押着他的那间牢房。
      
          该剧于一九三三年十二月四日在多伦多的一家剧院上演后,立即引起了政府的
      强烈反弹。警方勒令该剧停演,并威胁如果继续上演,则将吊销该剧院的营业执照。
      不过,由于该剧所引起的一系列社会反响,布克和他的同志们终于获得释放。
      
          “这个剧本早已绝版了。渥太华大学出版社在去年发行了新的版本。”比尔面
      露欣慰。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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