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二○一二年初夏,我初次踏入五台胜地。驻足高高的山崖,眺望雨后青翠如洗
      的山谷,满目皆是色彩缤纷的红墙绿瓦,琉璃庙顶。香烟袅袅,诵经声嗡嗡。找不
      到松岩口模范医院的废墟痕迹。更难寻教堂钟楼的断壁残垣。清晨的阳光在密林间
      舞动婆娑,透过崖畔古柏的枝丫,映现出两个鲜活的人影。年轻纯洁的凯瑟琳,目
      光炯炯的诺尔曼·白求恩,正在忽明忽暗的烛光下,相视而笑,侃侃辩争。
      
          诺尔曼特立独行的个性、招致非议的举动,使他在自己的祖国成为备受攻击的
      对象。那积压已久的郁闷和沮丧,在抵达东方的神秘古国之后,才终于得以释放。
      在写给故乡朋友的信中,他曾经如此形容自己的心境:
      
          “我真的怀念咖啡、半熟的烤牛肉、苹果馅饼,还有冰淇淋。那都是绝佳的美
      味啊!还有书籍。还有人在著书立说吗?还有人在欣赏音乐吗?你们还常常跳舞、
      喝啤酒、看画展吗?躺在铺着雪白床单的柔软的床上,该是什么滋味啊?姑娘们还
      渴望被人爱吗?但必须遗憾地说,如果我再次获得了上述所有的东西,也不会带给
      我任何惊喜了。”
      
          “此处的生活,既粗陋又艰苦,但我却乐在其中。虽然十分劳累,我却很久都
      没有如此快活过了。我感到巨大的满足,因为我正在做的,恰恰是我希望从事的工
      作。我的财富来自于每时每刻都有重要的工作来做!我深深感受到自己被需要时的
      那种欢乐!”
      
          在五台山的战地医院里,白求恩亲自绘图,教乡村木匠制作固定骨折用的木夹
      板和牵引架,还亲手拿着榔头敲敲打打,指导铁匠打造夹板上的铁条。他自己动手,
      裁剪美孚废油桶,教人们烧焊伤员用的大小便器和喝水杯,并指导农村妇女为伤员
      缝制中间掏出一个透气洞的棉垫子。
      
          “我没有钱,也不需要钱。我无比幸运,因为能够与那些真正把共产主义作为
      生活准则而不仅仅是奢谈和空想的人们为伍,并肩奋斗。”
      
          “在中国人这里,我找到了真正的战友,他们属于人类最高尚的那一类别。他
      们目睹过残酷,但他们懂得温柔。他们品尝过艰辛,却懂得如何微笑。他们忍受过
      巨大的磨难,却拥有坚韧、乐观、智慧与安详。我逐渐地爱上了他们。而且我知道,
      他们也同样爱着我。”
      
          八路军的津贴,从战士到团级以上的干部,每月分别为一元、二元、三元、四
      元、五元。毛泽东也是五元。为了照顾白求恩,中央特批给白求恩一百元,但他从
      来没有领取过。
      
          司令部配备给他的一匹马,他倒是接受了。但他舍不得骑,仅仅用来驮运医疗
      器械。
      
          炊事员见他操劳过度,身体越来越瘦,会悄悄炒一盘鸡蛋给他补养。他却大发
      雷霆,一口都不吃,分给了伤员,自己和战士们一样,吃小米饭,喝白菜汤。平时
      有点好菜,他也舍不得吃,都会一一分给需要营养的伤病员,自己啃几个柿子充饥。
      
          难以理解,诺尔曼的妻子,一个出身高贵、教养良好的英国女郎,为何会两次
      嫁给这个最值得爱戴的男人,却两次均以离婚收场。
      
          广为流传的说法之一,是她拉开家中新买的冰箱、准备取肉烹调晚餐时,却骇
      然发现了丈夫存放在冰箱里的患者内脏。对于墨守成规的女人来说,婚姻自然走到
      了忍无可忍的尽头。
      
          然而,当诺尔曼躺在太行山深处黄石口村农家的土炕上,奄奄一息,等待死神
      降临的时刻,他却没有忘记在遗嘱中关照那位已经离异多年的前妻。他叮嘱八路军
      司令员聂荣臻,一定要转告加拿大共产党总书记蒂姆·布克和他的同志们,用分期
      付款的方式,按时支付他前妻弗朗西丝的生活费。
      
          “我对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不能因为我自己没有钱,就使她中断生活来源。
      请向她说明,我是十分抱歉的,但也请告诉她,我曾经十分快乐……”
      
          在那悲哀的日子里,聂荣臻司令员并没有守候在黄石口村的病榻前。一九三九
      年十一月上旬,他所指挥的晋察冀部队在一二○师的配合下,刚刚取得了雁宿崖、
      黄土岭战役的重大胜利,击毙了日军“名将之花”阿部规秀中将,歼敌一千五百余
      人。经白求恩救治的伤员中,至少有两名是日本士兵。
      
          “我们作为医生不能袖手旁观,不能因政见不同而眼睁睁地看着成千上万的人
      缺医少药,身处悲惨境地。解救人类的苦痛是医务工作者的历史使命,我们责无旁
      贷。”白求恩在西班牙战场上,曾经如此写信给加拿大的朋友们。
      
          凯瑟琳小姐历尽艰辛从北平运回来的药品,早已消耗殆尽。白求恩在一次疲惫
      不堪的马拉松手术中不慎割伤手指,感染了败血症,却没有任何药品救治,只有面
      对死亡。趁着意识清醒之时,断断续续地,他留下了我们今天都知道的遗嘱,把属
      于自己的所有物品,一一分赠给身边的中国伙伴。
      
          “两个行军床,你和聂夫人留下吧,两双英国皮鞋,也给你穿了。马靴和马裤,
      给冀中的吕司令。
      
          “贺龙将军也要给他一些纪念品。给叶部长两个箱子,游副部长八种器械,杜
      医生可以拿十五种,卫生学校的江校长,让他任意挑选两种物品作纪念吧!打字机
      和松紧绷带给郎同志。手表和蚊帐给潘同志。
      
          “一箱子食品送给董同志,算作我对他和他夫人、孩子们的新年礼物。文学书
      籍也给他。给我的小鬼和马夫每人一床毯子,并另送小鬼一双日本皮鞋。照相机给
      沙飞,储水池等给摄影队。医学书籍和小闹钟给卫生学校……
      
          “每年要买二百五十磅奎宁和三百磅铁剂,专为治疗患疟疾者和贫血病患者。
      千万不要再去保定、天津一带购买药品,因为那边的价钱要比沪、港贵两倍……”
      
          最后,诺尔曼写道:
      
          “请将我永不变更的友爱送给蒂姆·布克以及我所有的加拿大和美国的同志们。
      请告诉他们,我一直非常快乐。我唯一的遗憾是,我将无法继续奉献了。过去的两
      年,是我的生命中最有意义、最为非凡的两年。虽然有时感到孤独,但我却在这些
      值得敬爱的同志们之间寻找到了最大的满足。我没有力气再写下去了……让我把千
      百倍的谢忱送给你和众多亲爱的同志们。诺尔曼·白求恩”
      
          上海的共产党人求助于黑社会老大杜月笙,躲过日本人的严密封锁,终于搞到
      了一批珍贵的青霉素。跋山涉水,几经辗转,当药品终于送到黄石口这个小山村时,
      白求恩已处于弥留之际了……
      
          聂荣臻司令员亲自挑选了柏木寿棺,又泪流满面地亲自为白求恩入殓。
      
          接连五天,人们用担架抬着白求恩骨瘦如柴的遗体,顶着初冬凛冽的寒风,沿
      着太行山崎岖的小径,穿越了一个又一个村庄,与乡亲们一一告别。担架后面,跟
      随着成群结队的男女老幼,哭泣着送别曾经不分昼夜、废寝忘食地为中国百姓驱赶
      病魔的“白大夫”。
      
          加拿大政府拍摄的纪录片《白求恩》中的结束语是这样说的:“他死在一个群
      星灿烂的夜晚。他知道——我们都知道他要死去,我们无法忍住哭泣。我们翻山越
      岭,扛着他那已是很轻很轻的尸体,走了很远很远。我们村里的乡亲都来了,他们
      全都哭了,苍天也哭了。我们要在群山中为他建一座陵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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