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当京剧《沙家浜》搬上银幕成为样板戏影片时,作为原型之一,刘飞正闷在家
      中,整天闭门不出。史无前例的“文革”已经进行了五个春秋,刘飞感到了彷徨,
      也感到苦恼。
      
          刘飞看样板戏影片《沙家浜》,是在军区小礼堂。那天晚上,刘凯军也跟着爸
      爸一起去了。坐在后排的刘凯军看到,影片放映过程中,刘飞始终端坐在那里,未
      与左右观众有过任何交流。影片放映后,新四军指导员郭建光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
      走进千家万户。一些熟悉的人见到刘飞,总忍不住要问:“刘老,《沙家浜》里的
      郭建光,是不是以你为原型塑造的?”
      
          刘飞对这类问话内心是反感的,但又不便表露,听到后总是平静地回答说:
      “郭建光是戏剧和电影中的艺术形象,是新四军指战员的代表,和我没有关系。”
      
          一九八四年十月二十四日,芦荡英雄刘飞在南京军区总医院与世长辞。那颗在
      江阴顾山与刘飞结缘的子弹,随着由青及壮到老的刘飞时疾时徐地飞了四十五年一
      个月零两天,在划出任何同伴都难出其右的奇特轨迹后,终于走完了自己的旅程,
      在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江城南京找到了归宿。
      
          刘飞一生都是一个盘马弯弓、随时准备衔命出征的战士,始终保持着冲锋和搏
      杀的战斗姿态。在他生命的词典里,原本就没有“死亡”二字。超乎寻常的旺盛生
      命力,使刘飞生来似乎就是为了书写传奇的,他的生命本身就是一部令人荡气回肠
      的传奇——这个大别山的儿子初人人世三载,便经历了父亲病亡和两个当童养媳的
      姐姐相继饿死的苦难,在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恶劣环境中,他没有夭折和屈服,小小
      年纪给地主当雇工,又到武汉码头扛大包,像顶石破土的山间竹笋,顽强地存活并
      生长起来。
      
          作为红军部队的一名骁勇士兵,作战时挥舞大刀冲锋在前是他不变的定位,几
      度弹雨横飞,几度深陷重围,他都置之死地而后生,斩关夺隘,硬是杀出一条血路。
      
          江阴顾山遭遇战,“忠义救国军”的子弹打入刘飞紧贴心脏的肺部,在缺医少
      药并无法手术、终日在水雾蒙蒙和浪花飞溅的芦荡中穿梭极易感染的恶劣条件下,
      天佑奇人,造化使然,刘飞又一次摸着阎王鼻子闯过了鬼门关。
      
          罹患癌症胃切除了五分之四,经历了极“左”的思潮泛滥和“文革”等远比芦
      荡坚守和逐鹿中原更为复杂艰险的环境,刘飞不改为官处世和做人初衷,有尊严又
      有质量地又工作生活了二十年!
      
          有人认为,他的这种顽强生命力,已经超出了人们寻常的思维与想象,甚至超
      出了生命科学的解释。
      
          现在,英雄的乐章余音绕梁,生命的绝响昭示着一种超越物质本体的永生精神。
      那颗听惯了赤子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勇猛冲杀的呐喊,熟视刘飞在和平年代忠
      诚为党治军带兵不平凡历程的子弹,不再与主人一道呼啸猛进,而是偏安一隅,在
      芦荡英雄的人生终点处,静静聆听人们对他的怀念和祈福。
      
          崔左夫是在江城黄石收到刘飞逝世讣告的。从这年夏天起,已经离休的崔左夫,
      每天傍晚都在长江边上的防洪堤漫步,望着江轮在江心顺流东下,璀璨的灯光倒映
      在水中,像是一道浮光跃金的玻璃围墙。眼前的景象常常使他想起窑湾战斗后运河
      西岸那个傍晚,想起像运动员一样矫健的刘飞。前不久,崔左夫还给朱一去信询问
      老首长身体健康状况,提出打算去南京看他们,商量为老首长写回忆录事宜。然而
      三个月不见回音。十一月四日上午,崔左夫突然接到一个白色大信封,拆开一看,
      竟是刘飞同志治丧委员会发来的讣告。
      
          这是崔左夫多么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当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偏偏又阴差阳
      错,致使为老首长送行的重要通告成了令人遗憾终生的迟到信息!崔左夫看看手表,
      距开追悼会的时间只剩六小时了!无法插翅又心急如焚的崔左夫手持讣告,拖着沉
      重的步子踟蹰于长江大堤上,无奈地望着江中东去的轮船和江岸的高压电线,似乎
      想通过它们向下游的石头城遥寄心中的悲痛,代为传递无尽的哀思。下午三时,崔
      左夫赶到电报大楼,向刘飞治丧委员会发去一封题为“敬悼刘飞首长”的电报,把
      对刘飞的钦敬和哀悼浓缩在一首五言绝句中:
      
          将殂钟山麓,
      
          兵哀楚江滨。
      
          魂追陈粟去,
      
          遗爱后人钦。
      
          上海人民沪剧团第一位饰演阿庆嫂的演员丁是娥,是十月二十七日上午在团里
      参加学习时,突然接到上海警备区一位同志打来的电话,才得知刘飞三天前逝世噩
      耗的。她缓缓放下电话听筒,二十多年来刘飞热情关怀《芦荡火种》创作的往事历
      历在目,悲恸的心绪不禁像潮水一样袭来。丁是娥最后一次见到刘飞,已是一九七
      九年的年底。当时,她因病住进华东医院动手术,恰巧刘飞也在这里住院,而且同
      住三楼。见了面,丁是娥感到刘飞明显衰老了,心里不免有点凄楚。但刘飞精神依
      然健旺,喜欢交谈,只是由于病魔缠身,已很难用清晰的语言表达自己的意思。刘
      飞常偕朱一一起来丁是娥病房探望和聊天,有一次来时因走路快,加上地板滑,不
      慎摔了一跤。丁是娥十分担心,又感到歉意,但刘飞朗声一笑,很快又进入了关心
      的话题。丁是娥拿起笔来,满怀对刘飞的敬仰和怀念之情,写下了深情绵邈的《怀
      念刘飞同志》一文,回首自己亲身经历的刘飞关心支持《芦荡火种》创作演出的历
      历往事,纪念这位为建立新中国流血负伤、为《芦荡火种》和《沙家浜》诞生做出
      特殊贡献的老首长。
      
          深秋的南京傅厚岗三十二号,刘飞亲手种植的金桂银桂正散发着馥郁的芳香。
      刘飞生前不善歌咏,但喜唱红军歌曲《八月桂花遍地开》。爱屋及乌,入住傅厚岗
      后遂广植桂树,日久便绿荫遮地。一九八四年十一月三日,在南京这所重要近现代
      建筑中,女主人朱一正主持召开一个特殊的家庭会议。
      
          对于生死,经历了二十二年残酷战争岁月几度命悬一线的刘飞向来达观。在照
      料长期重病卧床的刘飞的年月,朱一和孩子们对刘飞随时可能发生不测也早有思想
      准备。令家人感到纠结的是,怎么处理那颗伴随了刘飞四十五年、已经成为他身体
      一部分的子弹?
      
          让它随英雄之躯一并羽化乘风而去,一家人似有不甘。毕竟这颗子弹在很大程
      度上改变了刘飞乃至家人的命运和人生轨迹,引发了那么多耐人寻味的故事,一定
      程度上也对国家和民族的精神文化史产生了影响。它承载的东西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这颗子弹,还有着其他的传奇故事。一九四五年九月中旬,刘飞率刚刚胜利攻
      取兴化城的教导旅奔赴海安休整。苏中根据地为部队补充了兵员,官兵们兴致勃勃
      观看了前线剧团演出的大戏《甲申记》。九月十八日,全旅集合在海安大操场上,
      刘飞站在一张方桌上给全旅指战员讲话。多少年后,人们还记得这次战前鼓动的主
      要内容:一是庆祝教导旅在战斗中成立;二是动员全旅官兵发扬铁军有我无敌的战
      斗精神,坚决拿下如皋城,消灭拒绝投降的伪独立十九旅,活捉旅长孔瑞五!
      
          士气正旺的指战员群情激昂,高唱战歌,浩浩荡荡奔赴战场。
      
          伪独立十九旅有四个团的兵力,经一天一夜激战,教导旅勇猛果敢扫清如皋城
      外围,占领了如皋西门和北门城关。守敌除少量被歼外,大部溃退城内负隅顽抗。
      刘飞指挥教导旅顺利进抵护城河边,伺机向如皋城发起攻击。
      
          十九日晚,刘飞感到胸部伤口隐隐作痛,到了下半夜,遂觉疼痛难忍。天赐良
      机!刘飞敏锐地察觉到,老天爷通过伤口这个最灵验的气象预报员在向他报告:两
      天之内必有大雨!刘飞掐指一算,九月二十日恰好是中秋节,这一天,伪军必定松
      懈,是攻城的好时机。如夜里再有大雨作掩护,那真是天助我也,再好不过了!刘
      飞顾不得伤口疼痛,急忙起身连夜召开作战会议,部署雨夜作战任务,要求各团务
      于二十日白天做好攻城准备,尤其要尽力筹足泅渡护城河用的门板、大木盆、粗树
      干等就便漂浮器材。
      
          二十日白天万里无云,一丁点儿也看不出有雨的样子。有人开始犯嘀咕,对刘
      飞的预测是否准确感到疑惑。但军令如山,加之刘飞亲自督察,三个团的准备工作
      丝毫没有放松。晚十时许,倾盆大雨如期而至,幸运的是,老天没有送来雷电。刘
      飞一声令下,部队迅速强渡护城河。在昏暗雨幕的掩护下,全旅仅用三小时,就抬
      山炮、携云梯,于二十一日凌晨渡过护城河,守城伪军竟然没有察觉。
      
          虽然各团都到达预定的攻城出发位置,但有的连队人员没有到齐,不少弹药经
      大水浸泡可能已经失效。此时,要不要发起登城总攻击?天很快就要亮了,部队在
      城上打不开突破口怎么办?旅团领导焦灼的眼光都一齐望着刘飞。刘飞沉静地对大
      家说,大雨给我们带来了一些困难,但更给我们“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创造了难
      得的有利条件。刚才,全旅几千人泅渡护城河,敌人没有发现,就说明了这个问题。
      他手一挥,斩钉截铁地说,按计划坚决发起总攻!
      
          在刘飞指挥下,攻城部队趁着雨势迅疾在城西和城北架起云梯,同时登城突破。
      战斗英雄周文江,是全旅第一个爬云梯登上城墙的勇士,他带一个突击班,每人一
      把大刀、八枚手榴弹,乘敌不备蹿上西门城头,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大刀东砍西杀,
      把成排的手榴弹甩向仓促应战的敌群,击溃了敌人一个营,教导旅后续部队迅速突
      入城内。
      
          九月二十一日上午,刘飞率部和由东门、南门攻入城中的兄弟部队一起,干净
      利落地解决了龟缩城区的敌十九旅四千余名伪军,大部分伪军来不及反抗就束手就
      擒。此时,距战斗发起还不到两小时。
      
          部队清查俘虏时,发现伪旅长孔瑞五失踪,盘查四门和搜索全城均未找到。二
      十二日,组织搜查城南定慧寺,一个战士爬上藏经阁,用手电筒一照,发现缝隙处
      露出衣裳一角。战士当即对空鸣枪,厉声喝道:“下来!”魂飞魄散的孔瑞五连声
      说:“我下来,我下来!”狼狈万状地爬了下来。至此,战斗圆满结束。上级原来
      限定七天拿下如皋城,结果教导旅在少量兄弟部队配合下,仅用两天时间,就智取
      巧攻相结合,出色完成了任务。
      
          总攻前夕,江西兴国籍红军战士、长征后从陕北分配到新四军的三团政治处副
      主任曾先燕,不幸被流弹击中,医生紧急抢救,终因伤势过重,于当夜光荣牺牲。
      在以小的代价夺取大的胜利的如皋之战中,曾先燕的牺牲,是苏中军区教导旅颇引
      人注目的损失。
      
          战后,不少干部战士缠着刘飞问:“你怎么知道天要下雨的?”
      
          刘飞笑着指指胸口说:“是顽军留在我这里的弹头提示我的。”
      
          回首神奇的如皋之战,朱一不禁感慨万千:莫非是受刘飞血肉之躯教化,顽军
      的子弹也有了灵性?几度朝暮晨昏,两代人曾为这颗子弹的去留反复思忖,颇费踌
      躇。现在,一个新的意念在朱一的心头萌生:在刘飞遗体火化前,动手术将子弹取
      出来!她深知,这样做,显然有悖于世俗常理,但假如刘飞有知,是会理解和支持
      她的。
      
          “刘飞和我是真正意义上的无产者,我们终其一生,没有给孩子留下房子、汽
      车和钱财,这颗子弹,就是能留下来的最珍贵的遗产了。”说话的是朱一。此刻,
      在决定家庭特殊重大事项的庄严时刻,妈妈政治嘱托般的一席话,好似重槌擂鼓,
      使六个素来自立自强又十分孝顺的儿女感受到一种摄人心魄的特殊分量。
      
          泪眼婆娑中,朱一望着孩子们满含深情地说:“有人说,人死了不能再动刀,
      否则就是对死者不敬,也不吉利。我和你们爸爸干了一辈子革命,我们是唯物主义
      者,不能被传统的旧观念捆住手脚。这颗国民党顽固派的子弹,折磨了你爸爸四十
      五年,但生死相伴,已经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我看,把爸爸身上这颗子弹取出来,
      用来教育子孙后代,这既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对社会也是一件功德无量的事啊!”
      
          妈妈的话,说出了孩子们人人心中所有但又人人口中所无的意思。几十年与妈
      妈心心相印也最能理解这位革命母亲的孩子们都懂得,爸爸身体里的这颗子弹,已
      经成为远胜过任何物质财富的宝贵精神遗产!妈妈的提议,赢得了全家人一致赞同。
      
          刘飞逝世前因肺部感染,南京军区总医院在抢救时曾为他拍过正侧位胸片。从
      片中可以看出,当年紧贴心脏部位的子弹,已经位移于靠近后背的肺部。十一月四
      日,南京石子岗殡仪馆,在刘建华、刘国欢、刘晨华三个儿子的见证下,南京军区
      总医院医生从刘飞背部取出了这颗子弹。擦去血迹后,孩子们小心翼翼地把子弹放
      进妈妈事先准备好的一个小盒中。
      
          一九八四年十一月四日下午三时,刘飞的追悼会在南京石子岗殡仪馆隆重举行。
      追悼会会场庄严肃穆。上海沪剧院送的花圈在追悼会会场惹人注目。在送花圈的单
      位中,沪剧院的规格并不高,但谁都知道这只花圈的分量和特殊意义,因而被摆在
      比较显眼的位置。沪剧院院长丁是娥代表全院演职人员,专程赴宁参加追悼会。在
      与熟稔而敬重的老首长痛苦诀别之际,这位著名沪剧表演艺术家哀思如潮,心绪难
      平。没有刘飞和崔左夫,没有陈荣兰和文牧,就不会有永载史册的沪剧精品《芦荡
      火种》!斯人远去,精神长存。《芦荡火种》已经成为刘飞和他的战友、文友的纪
      功碑,任凭时序更替、岁月流逝,那颗子弹和红色经典的前世今生,都是人们津津
      乐道的话题,从而成为一种永不泯灭的历史记忆。
      
          健在的三十六个伤病员代表夏光参加了追悼会。这位新四军老战士,当年曾与
      刘飞在阳澄湖芦荡中同生死、共患难,并受命重组新“江抗”。陈荣兰和文牧创作
      《芦荡火种》塑造新四军指导员郭建光形象时,根据夏光坚守芦荡斗争的重要贡献,
      特意取了他名字中的“光”字。此刻,看着安卧鲜花丛中的刘飞坚毅的面容,想到
      与自己一起浴血奋战的首长和战友此一去山高水长、征途迢递,无声的泪水伴着绵
      绵追思潸然而下。
      
          哀乐低回中,和夏光一同赶来为刘飞送行的沙家浜部队老战士有上百人,他们
      中有由三十六个伤病员发展起来的新四军十八旅五十二团第一任团政治处主任张鏖,
      有在阳澄湖后方医院养过伤的南京军区防化部离休干部李立功,有一九三九年在阳
      澄湖战斗过的“民抗”老战士、上海市海港医院院长顾定宇,有从沙家浜部队转业
      地方工作的上海市商业一局党委书记陆慕仁和上海市外贸局局长孙更舵等。
      
          含泪送行的老战士中,一九三九年在阳澄湖芦苇荡中轮流看护过刘飞的包蕴和
      白山两名白衣战士,显得十分引人注目。包蕴,别名瑞英,原籍浙江宁波镇海,一
      九一五年出生于苏州阊门外通贵桥下塘,一九三九年八月入伍,一九四二年二月入
      党,历任“江抗”后方医院和新四军六师十八旅野战医院护士、护士长,新四军六
      师十六旅卫生部第三休养所所长等职。白山是上海人,一九二三年出生。当年,在
      阳澄湖后方医院,两位军中小丫何等年轻,就像春天的芦荡中刚刚窜出湖面的两株
      绿苇,青葱嫩绿,散发着淡淡的清香。驱逐日寇,光复山河,救亡图存的使命和革
      命理想烛照着她们的青春岁月,艰苦和危险似乎不属于这些乐天达观的女战士。
      
          刘飞负伤转入湖上后方医院第三天清晨,湖区一位老大娘气喘吁吁赶来报信说
      :“快跑,鬼子来了!”原来,狡猾的日本鬼子得知湖上后方医院刚刚转移,便悄
      悄扑了上来,妄图实施偷袭。生死关头,身着便衣的包蕴和白山不知哪儿来的气力
      和胆子,急忙把刘飞放在门板上,蒙上被单,佯装抬死人迅速冲出门去。未到村头,
      就听到日本鬼子哇啦哇啦乱喊乱叫,两人转身往村后抬,忽见一条大河横在眼前。
      日本鬼子远远看见两个女人抬了一堆白东西,一面追,一面叫:“花姑娘,不要跑
      的,不要跑的!”千钧一发之际,河畔有人召唤:“快,快上船!”原来一位老大
      爷摇船经过这里,一看就知道鬼子追的是新四军,急忙靠岸,待包蕴和白山把刘飞
      抬到船上,老大爷急忙连撑几篙,小船箭一般驶离湖岸,眨眼就隐没在芦苇丛中,
      鬼子兵追到河边气得顿脚大骂也无可奈何。
      
          在两位女战士看来,冥冥中神灵似乎总在护佑着刘飞,多少次他都与死神擦肩
      而过,但最终却安然无恙。走过艰苦卓绝的战争岁月,刘飞这棵经历过无数风霜雨
      雪的青松依然郁郁葱葱。现在正值国靖民安的和平年代,刘飞的生命之树还应不断
      增添新的年轮,沙家浜部队的老战士们还盼望和他一起回首昨天,继续把弥足珍贵
      的芦荡火种带到明天,播布在祖国建设发展的新征程和千百万后来人的心里。但谁
      能想到,这棵经冬逢霜愈加挺拔的青松,却在“日出江花红胜火”的春天里猝然倒
      下,酷似战斗进行曲的生命乐章戛然而止。巾帼有幸,在改变了国家和民族命运的
      伟大抗日战争中追随刘飞战斗在阳澄湖上,是两位新四军女战士终生的荣耀和自豪。
      此刻,面对无比钦敬却与自己阴阳两隔的首长,包蕴和白山怎不泪如泉涌,柔肠寸
      断!
      
          追悼会结束后,朱一和孩子们虔诚地捧着这颗曾危及刘飞生命,又促成了英雄
      传奇的子弹,毕恭毕敬地把它供奉在刘飞遗像前。在射入刘飞身体之际,这颗子弹
      是敌人意志和力量的体现,是凶恶的、狰狞的。四十多年的休戚相关和生死与共,
      这颗子弹已与刘飞身体血肉相连、融为一体,是圣洁的、令人景仰的。刘飞生前已
      经把九月二十一日作为自己的“再生日”,每年这一天,他都像过生日一样,和家
      人一起吃面条,郑重其事地纪念这个不寻常的日子,以此来感激那些出生人死拯救
      自己生命的淳朴善良的乡亲和战友。如今,征战一生的刘飞驾鹤西去,唯有这颗陪
      伴了他近半个世纪的子弹,似还留着他的体温,传递着他生命的密码。朱一和孩子
      们商定,刘飞走后,每年顾山战斗纪念日即九月二十一至二十二日,她和孩子们都
      要在刘飞遗像和子弹前燃起一炷香,缅怀将军以惊人的毅力携弹征战的非凡人生。
      在家人的眼中,这颗子弹已经成为戎马一生的刘飞人格和意志的化身,看见这颗子
      弹就像看见了刘飞。
      
          刘飞在苏南抗战中的特殊经历和朱一的健在,使南京傅厚岗三十二号这所民国
      建筑成了抢救挖掘珍贵史料的富矿,时任苏州市党史办主任的乔家霖,成了刘飞家
      的常客。刘家这颗不同寻常的子弹,引起了这位颇富职业敏感的文史工作者注意。
      
          一九九零年年末,苏州市确定建设苏州革命博物馆。翌年春天,这项如城市地
      标一样与苏州具有同等名片效应的工程正式启动。乔家霖立刻意识到,要是能把这
      颗经历了那段传奇斗争经历的子弹陈列在馆中,能在很大程度上提升馆藏文物的价
      值和品质,进而给来自五湖四海的观众以特有的震撼力和冲击力!他把自己的想法
      向朱一和盘托出,朱一沉默了。
      
          从内心讲,朱一真是舍不得这颗子弹。近半个世纪的烽火历程和风雨人生,刘
      飞与家人的成败和荣辱,这颗子弹无时无刻不参与其中。在失去刘飞的岁月,子弹
      已经成了妻子对丈夫、孩子对父亲生动可感的寄托和念想,成为军人世家特有的精
      神图腾。这个家庭真是不能没有这颗跟随了刘飞大半辈子、也牵动朱一和孩子们的
      心几十年的子弹啊!但转念一想,苏州革命博物馆是全面展示苏州地区革命历史最
      权威、最神圣的殿堂,把这件珍贵的传家宝存放到博物馆去,不仅家人依然可以瞻
      仰,而且可以在更大范围激励和教育人们特别是年轻一代,使一家之宝变为万家之
      宝,何乐而不为呢?朱一再次召开家庭会议征求孩子们的意见,全家慨然做出捐赠
      子弹的决定。
      
          一九九三年五月二十一日,朱一和女儿刘晓亮、刘凯军及长子刘建华,在乔家
      霖陪同下,把子弹送到了正在建设中的苏州革命博物馆。苏州革命博物馆征集到取
      自芦荡英雄刘飞身上的子弹的消息,在业界不胫而走,有好几家来自北京和其他地
      方的博物馆,都派人做朱一的工作,希望这件珍贵的文物能够入藏他们这些等级更
      高、受众更广的博物馆,以产生更大的影响力和教育效应。朱一深为这些博物馆对
      这颗子弹的看重所感动,但她认为,人应讲诚信。既然她和孩子们经过郑重的讨论
      决定把子弹捐赠给苏州革命博物馆,就不能再反悔,否则,既是言而无信,也是对
      刘飞和子弹的不尊重。当年刘飞是在苏州地区江阴顾山受伤并到常熟阳澄湖养伤的,
      关于这颗子弹的故事,每一个细枝末节,差不多都与苏州息息相关。收藏和陈列这
      颗不寻常的子弹,苏州最有资格;在烽火岁月里演绎了那么多精彩纷呈故事的子弹,
      置身苏州革命博物馆,也是最好的去处和归宿。
      
          一九九三年十月一日,苏州革命博物馆建成开馆,朱一携女儿朱行行和儿子刘
      晨华,应邀出席开馆仪式,并同与会领导和观众代表一起,瞻仰博物馆和陈列在第
      一展厅抗日战争展区的子弹。刘飞从参加革命后,他的生命和一切,都不再属于个
      人和家庭,而是属于党和军队事业。如今,这颗与刘飞声息相通、情同骨肉的子弹,
      同样超越个人和家庭的权属,成为社会公众共同的精神财富。看到展厅中络绎不绝
      的参观者在陈放子弹的展柜前驻足、凝目,朱一顿时倍感欣慰。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如今,开馆二十二年的苏州革命博物馆,已经先后接待
      来自祖国山南海北和海外一百五十多万人次的参观。在博物馆为刘飞专设的展柜中,
      陈列着那颗子弹和刘飞战争年代使用过的莱卡照相机以及个人名章。当年捐赠相机
      时,朱一专门做过说明,这架相机本是时任华野第一纵队政治委员赖传珠的战利品,
      一九四六年,他用相机换走了时任一纵二师师长刘飞那支心爱的左轮手枪。人们从
      展柜中的子弹、相机和名章这些有生命、有温度的物件上,更加直观真切地熟悉了
      刘飞这位带有传奇色彩的芦荡英雄,也由此更加深入地了解了《芦荡火种》和《沙
      家浜》的由来及其展示的波澜壮阔的革命斗争历史,从而更加珍惜人间天堂的良辰
      美景。
      
          一九九三年二月,在“江抗”老战士施光华等老同志的热情筹划下,无锡市新
      四军历史研究会曾举办陈毅诗词书画展览,后又到新落成的苏州革命博物馆巡展。
      在硕果仅存的“江抗”老战士中,施光华算得上熟知“江抗”东进和东路抗日民主
      根据地两度勃兴历史全过程的“活化石”。筹划书画展期间,施光华不禁又想起了
      当年陈毅亲赴江阴火线的往事。他永远记得,一九三九年十月初那个月明之夜,伫
      立江阴要塞的陈毅俯瞰长江横槊赋诗壮怀激烈的场景。曾在陈毅麾下参加东进作战
      的施光华,对老首长的诗词有一种特殊的偏爱。尤其是亲身经历和见证了江阴顾山
      反顽那段历史,他独钟陈毅《夜过江阴履国防废垒有作》这首脍炙人口的诗作,总
      是反复吟诵,百读不厌,常常在有声有色的背诵中陶然忘返,沉醉其间。在准备这
      次书画展期间,施光华特意请了无锡市一位书法家,恭录了陈毅这首诗,作为压轴
      作品展出。
      
          在锦绣江南流光溢彩的秋天,苏州革命博物馆也迎来了自己的丰收季:刚刚入
      藏陈列取自名将刘飞身上的子弹,又迎来了国之元戎的诗词。那些天,陈毅大气磅
      礴又文采斐然的诗词,重又唤起了馆内观众对烽火岁月的追忆,刘飞和家人奉献的
      那颗神奇子弹,仿佛还在飞翔中叙说神奇而又令人壮怀激烈的东路往事。置身在这
      充满浩然正气的神圣殿堂,恍惚间,施光华感到文韬武略兼备的新四军江南指挥部
      指挥者,又点起他的爱将雄兵,按照新的战略指令,在美丽富饶的苏南东路地区,
      开始了新的进击。
      
          一九九九年,在有关部门大力支持下,施光华等人再次在苏州革命博物馆组织
      书画展。为纪念毛泽东对新四军发出的第二个“五四指示”,他专门创作并亲笔书
      写了《纪念“江抗”东进》一首诗:
      
          五四宏文指路明,
      
          义师东进建奇功。
      
          钢刀直插敌心腑,
      
          传遍江南鱼水情。
      
          一诗未了,当年“江抗”指战员按照党中央和毛泽东战略部署,以锐不可当之
      势挺进东路所建立的不朽功勋,已跃然纸上。
      
          二零一五年四月十四日,沈阳军区装备部军械装甲部组织相关技术专家,根据
      刘飞子女和苏州革命博物馆提供的馆藏子弹照片和有关数据,查阅相关技术资料,
      结合当时的历史背景和装备情况反复比对和辨别,得出如下判断:鉴于该枪弹口径
      为七点六二毫米,长度约为六十三毫米,有效射程约为六百到一千米,其最有可能
      是蒋(美)式零点三英寸步机枪弹,配用于勃朗宁系列轻重机枪、自动步枪。该枪
      是二战和抗美援朝战争时期美军主要装备之一,广泛装备步兵和装甲作战车辆,同
      时也是美国援助蒋介石军队的主要轻武器之一。
      
          二零一五年五月五日下午,在取自刘飞身躯的子弹人藏苏州革命博物馆二十二
      年之际,摄影家线云强带着一种莫大的崇敬,专程来到苏州革命博物馆,对那颗引
      发和见证了诸多传奇的子弹进行影像描述和诠释。
      
          千万里我追寻着你——从刘飞负伤的江阴顾山,到水陆衔接的伤员转运站苏州
      太平桥,从“江抗”后方医院所在的阳澄湖畔,到“老王”就医的上海同仁医院,
      从刘飞萌发再现芦荡艰苦斗争史实梦想的窑湾大运河,到子弹最终的归宿苏州革命
      博物馆,摄影家的镜头,始终为那颗不寻常的子弹所吸引,聚焦并扫描着刘飞携弹
      征战的足迹和人生。
      
          在工作人员引导下,线云强来到第一展厅抗日战争展区。在玻璃展柜前,那颗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子弹,终于出现在眼前。线云强像是走到了时光隧道的人口处,
      在子弹的引领下再次穿越了七十多年风烟浩荡的历史。英雄之躯四十五年的化育,
      革命圣殿二十二年的供奉,早已使子弹有了超凡脱俗的灵性。摄影家屏住呼吸,用
      中国最虔诚的传统礼仪,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向展柜中的子弹鞠了一躬。
      
          怎样拍出这颗充满神话般传奇的子弹的神韵和内涵?寻访和追随子弹八千里路
      云和月的灵感,犹如电光石火瞬间在脑海闪过,霎时,一股源自心底的创作激情喷
      涌而出。他熟练地取出照相机,透过镜头从展柜上方垂直下视,美的发现者看到了
      一幅奇幻的画面——灯光折射下,子弹周边出现了一束圆形光影,犹如日月星辰,
      与子弹交相辉映,遐思中似觉子弹飞翔在浩瀚无垠的宇宙太空;光影折射的扑朔迷
      离的色彩,又仿佛中国绘画所营造的苍凉泼墨,不经意间就点染出子弹与英雄始为
      敌、终为友,欲拒还迎、爱恨交加的纠结一生。
      
          摄影家转到展柜侧面,换了一个三百毫米的相机镜头,稍纵即逝中摄取了取景
      屏中显露的弹头前的光影。那光影好似当年子弹从枪膛飞旋而出,在弹道空间激起
      了如梦如幻的气流;锈迹斑斑的子弹映像,又恍如历史尘埃,给画面平添了特有的
      岁月沧桑。相机快门咔嚓咔嚓地响着,摄影家频频调整着自己的身姿和角度,每一
      个瞬间的定格,都是他的心乃至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与子弹的真情对话,仿佛这颗子
      弹已与他休戚与共、骨肉相连。当他揩把汗,有些疲惫地收起相机,同博物馆工作
      人员一道心满意足地检视并欣赏着取景框里的作品时,才猛然意识到,这次激情四
      射的创作,已经历时近两个钟头,连开饭的时间都过了。而博物馆的众多工作人员
      也晾异地发现,原来那颗锈痕累累、凹凸不平的子弹,在读懂了它的非凡历程和内
      涵时,居然可以拍得如此灵光闪耀,神采飞扬!
      
          二零零五年四月,上海新四军第二十军历史研究会在沪组织二十军老战士纪念
      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六十周年活动,沙家浜部队老战士再度聚首上海。
      时任二十集团军副政治委员的笔者,受集团军军长和政治委员委托,代表部队专程
      前往上海出席纪念活动。
      
          列车驶出中原大地,在绿满天涯的江南原野上奔驰,人的思绪也随着铿锵的车
      轮声,飞向辽远的时空。
      
          笔者第一次走进二十集团军这支曾描绘过阳澄湖朝霞的英雄部队,是一九八五
      年秋天。时值百万大裁军格局新成,驻守九朝古都开封的陆军第二十军整编为合成
      集团军,由原武汉军区转隶济南军区。初识这支战争年代建功大江南北的新四军主
      力部队,就发现与其他部队两个迥然不同处:同为离退休老干部,其他部队的老首
      长有的在家喂鸡种菜抱孙子,而这支部队的“老员外”们则乐此不疲地写书照相做
      报告;同样有着南征北战的光荣历史,这支部队与中国革命史上脍炙人口的红色经
      典有着更多割不断的联系,《东进序曲》《黄桥决战》《柳堡的故事》《红日》《
      战上海》等等,都与其战斗历程密切相关。尤其令人称道的是,沪剧《芦荡火种》
      和京剧《沙家浜》,就取材于第二十军首任军长刘飞等三十六个伤病员在阳澄湖芦
      苇荡坚持敌后游击战争的独特经历,从战争年代到新中国成立初期曾担任军文工团
      团长的陈荣兰,转业去上海后还参与了《芦荡火种》的创作。
      
          既当之无隗地创造历史,又多姿多彩地再现历史,这是一支能打仗、有文化,
      硬实力与软实力俱佳的雄师劲旅!
      
          出于对德高望重和文武双全老前辈的景仰,赴上海之前,笔者认真做了功课,
      仔细阅读了军史有关章节和资料,并做了深入思考。
      
          四月二十五日上午,纪念大会在上海静安区延安西路市少年官举行。战争与和
      平两个历史时期献身第二十军部队建设的老战士,从上海市区和远近郊,从杭嘉湖
      平原,络绎不绝来到纪念大会会场。平日时常洒满朝晖的上海市少年宫,在这个盛
      大的节日平添了晚霞的绚丽。纪念大会预定五百人参加,结果多来了一百二十余人,
      包括一些行动不便的伤病残老战士。六百多名白发苍苍的沙家浜部队老战士,把少
      年宫楼上楼下挤得满满当当。
      
          负责组织这次活动并主持会议的刘石安,在主席台宣布了一个颇具震撼力的数
      字:今天大会会场共有二十六辆轮椅、五十七副拐杖!全场哗然。感慨、赞叹、敬
      仰,汇聚成一首多声部的奏鸣曲,俄顷又化为暴风雨般的掌声。
      
          这是历史功勋的见证,也是芦荡火种精神的闪光!
      
          在主席台,笔者见到了《血染着的姓名》的作者崔左夫。面对这位身材瘦长、
      面容清癯的前辈,我的心中充满了敬意,向他致以庄严的军礼。但那一刻我没有意
      识到,绚烂的晚霞往往稍纵即逝,这次会场相逢,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同崔老
      晤面。纪念大会之后不到两年,二零零七年二月二十四日,崔左夫在湖北黄石谢世,
      骨灰安放于江苏省东台市三仓镇新四军烈士墓园。
      
          二零一四年,《解放军文艺》编辑部主任王瑛主编的《解放军文艺》编年出版。
      在这本时逾一个甲子的作品名录大全中,我找到了崔左夫两部短篇小说的题目:一
      是发表于一九五九年四月号的《更正的故事》,二是发表于一九六二年四月号的《
      没有战斗的胜利》。今天的年轻人,已经很难有机会去领略军旅作家崔左夫当年的
      作品,但他所著《血染着的姓名》一书卷首的三句话,却长久留存在人们的记忆里
      :无论是危难或是太平时期,国家不需要潇洒的儿子,需要的是倾心效力的男子汉。
      
          不知历史不明过去的心井,注定会成为一口枯井。
      
          没有文化意识的富有者,注定要沦为精神侏儒。
      
          那天,参加庆祝活动的还有刘飞的儿子刘建华、刘国欢和女儿刘凯军、朱行行,
      当年火烧虹桥机场的老六团二营营长、“江抗”东路第二支队支队长,后来担任第
      二十军军长的廖政国的儿子廖年、女儿廖颖等人。刘石安给我介绍了上海沪剧院党
      总支书记金雪苓。首位饰演胡传奎的八十二岁老演员邵滨孙,第三代阿庆嫂饰演者、
      国家一级演员、著名沪剧表演艺术家马莉莉等特邀嘉宾。亲历阳澄湖烽火岁月的硕
      果仅存者,与创造红色历史和演绎红色经典前辈的传人,同台出席有着特殊意义的
      纪念活动,两代人超越年龄、跨越“代沟”的交融和交流,令人顿生无限感慨。
      
          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每个人都是匆匆来去的过客。戎马一生,最在意的也许
      就是一个评价。那一刻,置身经历过战争岁月久别重逢的老战士之中,我强烈地感
      受到,垂暮之年的沙家浜部队老战士,对自己亲身参与创造的新四军光荣历史的珍
      视,远胜过对自己功绩的评价!
      
          在会场外,迎面碰到了几位参加会议的老大姐。我随口问道:“大姐,你们过
      去是二十军哪个单位的?”
      
          “我们是二十军文工团的!”
      
          不无自豪的口吻,异口同声的回答,依稀可见当年战地文工团的风采。
      
          我一怔,急忙又问:“当年军文工团团长陈荣兰现在在哪里?”
      
          “陈荣兰一九七三年在上海骑车外出时意外去世了……”
      
          我的心沉下去了,半晌没有作声。
      
          曾为新中国红色经典创作建立殊勋的新四军女战士的生命之花,没有在枪林弹
      雨中被摧残,却在和平年代繁花似锦的东方大都市意外凋零,怎不格外令人唏嘘!
      
          陈荣兰一九四四年春毅然离开上海,奔赴浙江四明山参加新四军浙东游击纵队。
      那时,铁蹄践踏下的锦绣江南正遍地狼烟。一个甲子的时光过去,当沙家浜部队老
      战士聚首改革开放中雄姿勃发的大上海时,却再也看不见他们熟悉的女文工团员的
      倩影,听不到她甜美的歌声。遗憾!令人椎心泣血的遗憾!枪林弹雨中的幸存者,
      怎能不“独怆然而涕下”!
      
          经刘石安介绍,我见到了陈荣兰在上海交大工作的女儿阮薇兰,她也参加了今
      天的纪念大会。我握着她的手,代表沙家浜部队受过红色经典哺养的官兵,向她表
      示由衷的敬意。
      
          “我到现在都不能去那个路口!”谈到母亲的意外身亡,眼圈泛红的阮薇兰仍
      难抑心中的悲痛。从她断断续续的讲述中,我约略了解了陈荣兰人生最后时刻的情
      景。
      
          一九七三年十一月二十七日,陈荣兰到上海人民大舞台参加区县和文化院团领
      导干部会议。当她骑自行车行驶到南京西路和陕西北路附近的蓝棠皮鞋店门口时,
      为躲避突然冲出来的一个少年,急刹车摔倒在地,送院后因伤重不治身亡。
      
          往事不堪回首!那一年,陈荣兰只有四十三岁。
      
          在她永远离开毕生钟爱的舞台时,距她奔赴浙东四明山参加新四军刚好三十周
      年,距她从朝鲜战场解甲返沪投身沪剧现代戏创演刚好二十周年,距她开始参与红
      色经典《芦荡火种》创作刚好十周年。
      
          在沙家浜部队老战士纪念伟大的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之际,陈荣兰应该当之
      无愧地在主席台就座。然而,天妒英才,残酷的现实使所有人的美好期许都化为永
      久的遗憾。一想到为把芦荡往事转化成经典剧目甘当桥梁纽带的一代女杰英年早逝,
      就愈加使人感到扼腕痛惜!
      
          二零一五年六月二十一日晚,我特意来到陈荣兰骤然离世的上海南京西路、陕
      西北路路口。夜幕下的街道车水马龙,灯火璀璨的商店顾客川流不息。当年蜚声大
      上海的蓝棠皮鞋店已迁往他处。此去不远,就是陈荣兰人生最后一天准备去听报告
      的上海人民大舞台,那是她和她的团队倾力打造的沪剧《芦荡火种》在上海首演成
      功并引起轰动的殿堂。由此向北一百五十米,是上海滩最负盛名的剧院之一美琪大
      剧院,那里是当年黄金荣等上海大亨经常呼朋引类欢度良宵的所在,也是陈荣兰率
      团演出《芦荡火种》给上海人民留下精彩难忘记忆的地方。四十多年的时光过去,
      那个毕生致力于红色文化传播的女战士的倩影,依然鲜活如初——淮海战场堑壕里
      手持竹板宣传鼓动的文工团员;解放上海时在歌剧《白毛女》中大放异彩的喜儿;
      率领艺术团队创演《芦荡火种》的专家型领导……
      
          悠悠历史长河,每个人的生命,都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一朵浪花。陈荣兰的一
      生虽然短暂,但这朵有着铁军底蕴、一生都为革命文艺而飞舞的浪花,却以令人没
      齿难忘的个性和特色,永远融入了历史。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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