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九三九年十月,陈毅在做出“江抗”主力与新四军挺进纵队合编、执行向苏
      北发展的战略决策同时,对苏南东路地区的工作也做了具体部署。他要求,留在东
      路的部队由江苏省委领导,与地方党组织配合,坚持和发展群众性的游击战争,积
      极开展统一战线工作。对国民党顽固派的破坏和进攻,要给予必要反击,同时,在
      斗争中应多用各种灵活机动的战术。
      
          十一月初,陈毅派原“民抗”政治处主任、“江抗”三路政治处主任杨浩庐,
      会同原“民抗”部队调出的陈岳章、张梦莹和章铁民三名营连级干部,在已回江阴
      县委工作的张志强带领下,从江阴西石桥出发,经戚墅堰坐火车到苏州,转乘班船
      到阳澄湖太平桥,而后转到常熟陆巷传达指示。
      
          杨浩庐和他的战友到达陆巷后,马不停蹄会见了坚守芦苇荡后方医院的刘飞和
      夏光,并与在东塘市一带坚持斗争的张英、李建模、任天石、蔡悲鸿、翁迪民等人
      取得了联系。杨浩庐分头向军地有关领导同志传达了陈毅的指示:为执行抗日民族
      统一战线政策,“江抗”主力西移待机,留在阳澄湖地区的部队人员与地方党组织
      配合,重新建立武装,坚持原地斗争。杨浩庐征求刘飞意见,请他担任新组建部队
      的司令员。刘飞聆听陈毅指示后很受鼓舞,但考虑到自己伤势较重,不能带部队行
      动,遂推荐已完全康复且有战斗经验的夏光出任司令员。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六日,在东路特委代理书记张英主持下,东路地方党、“江
      抗”、“民抗”三方负责人,在常熟东塘墅一所破庙里召开会议。参加会议的除张
      英外,还有常熟县委书记兼“民抗”政治处主任李建模、“民抗”司令员任天石、
      “民抗”参谋长薛惠民、苏州县工委书记翁迪民和夏光、杨浩庐、蔡悲鸿,刘飞因
      行动不便,未能出席这次在新“江抗”历史上具有特殊重要意义的八人会议。会议
      经过充分讨论,决定建立“江南抗日义勇军东路司令部”,由夏光任司令员,杨浩
      庐任副司令员兼政治处主任,实际履行政治委员职责,原六团总支书记黄烽任政治
      处副主任,继续保留“江抗”东塘墅办事处,仍由蔡悲鸿任主任。
      
          会后,刘飞把自己和警卫员何彭福的短枪交给特务连,使新“江抗”有了两支
      打得响的枪。新“江抗”成立时,人枪两缺,枪支尤甚。除了刘飞拿出的两支短枪
      外,只有老“江抗”修械所留下的几支打不响的步枪。尽快解决手中有枪的问题,
      成了新“江抗”的当务之急。
      
          刘飞了解到,当地的周嘉禄和高发泉家里还有不少枪。新“江抗”司令员夏光
      也想起在常熟芦巷高发泉家养伤时,无意中发现高发泉在河边船舱稻草下藏有一挺
      轻机枪和十支步枪。周嘉禄是常熟陆巷人,家有土地并做生意。高发泉则是一农村
      小商贩。上海沦陷后,他俩利用国民党军溃败时遗弃的武器弹药,拉过不到二百人
      的便衣游击队,周嘉禄当司令,高发泉为副官。“江抗”东进后,刘飞曾亲自出面
      做团结争取他们的工作,将他们的队伍编人“江抗”第五路,周嘉禄被委作“江抗”
      五路第二支队支队长,高发泉无意恋栈,回家当了百姓。刘飞想到周嘉禄的弟弟周
      嘉善是“江抗”二路即新四军六团的一名优秀连长,经东路特委代理书记张英和新
      “江抗”领导人夏光、杨浩庐、任天石研究,决定利用周嘉善这层关系,由曾同周
      嘉禄打过交道的夏光出面,动员周嘉禄再度出山抗日,通过他说服高发泉把武器献
      出来,终于初步解决了武器的问题。
      
          与此同时,刘飞和夏光还动员未随“江抗”西撤、化整为零在当地隐蔽的原
      “江抗”独立大队大队长殷玉如集合旧部,取出埋藏在各地的枪支,派出得力干部
      前往整训并给殷部充实骨干,使之成为新“江抗”的一个连队,仍以原番号活动,
      重点控制何市地区。
      
          新四军江南指挥部的成立和新“江抗”的蓬勃发展,使新“江抗”官兵备受鼓
      舞,但刘飞却依旧离不了床板和两根拐杖。他多想一跃而起,和战友们并肩驰骋在
      阳澄湖上啊!但胸部隐隐作痛的伤口和已嵌入肺部的子弹却时刻提醒着他,枪伤未
      愈,战斗暂时与他无缘。
      
          鉴于刘飞稍一咳嗽就吐血,湖上后方医院无法将子弹取出,陈毅决定通过地下
      党组织安排刘飞去上海治疗。刘飞不愿在新“江抗”刚刚成立的时候离开战场,但
      想到只有尽快治好伤,才能重返抗日前线,于是表示服从组织的决定和安排。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上旬末的一天,常熟浒浦口码头铅云低垂,阴风怒号。刘飞
      头戴呢礼帽,身穿棉长袍,取道这里乘江轮前往上海。码头上,警卫员何彭福要求
      与他同行,刘飞说:“我一个讲湖北话的已经够呛了,再加上一个小闽东还了得!”
      何彭福依依不舍返回新“江抗”,担任了司令员夏光的警卫员。
      
          在上海党派来的地下交通员接应和掩护下,刘飞顺利登上长江客轮,通过关系
      被安排在船上职员的休息间。船进吴淞口,上船检查的日本兵未到休息间。第二天,
      刘飞平安到达上海十六铺码头。地下交通员叫了一辆祥生公司的出租汽车,把刘飞
      送到地下党员荣健生住的亭子间。刘飞在荣健生处逗留时,荣健生把床让给刘飞,
      自己睡地铺。躲避四五天后,刘飞来到上海英租界内美国圣公会办的同仁医院,住
      进了外科大病房第四床。当时,同仁医院外科主任是美国一个很有名望的手术专家。
      
          护送刘飞人院的护士长张晨年纪虽轻,但早已是中共地下组织成员。他对院方
      说,刘飞是他的远亲,名叫王福祥,在湖北老家种田时为流弹所伤。大家见刘飞皮
      肤黝黑,忠厚老实,也都深信不疑。经检查,刘飞胸部的子弹在靠近心脏的肺腔,
      因体质较弱,需要卧床静养,待体质恢复到一定程度,再决定是否手术。
      
          刘飞以顽强的毅力积极配合治疗,就餐、大小便都卧床进行。三个月后,刘飞
      体质明显增强。但医生检查后认为,刘飞肺部的弹头已被结缔组织包裹,今后将不
      致由异物引起周围炎症或损伤重要脏器。因靠近心脏,现在手术有一定危险性,待
      弹头外移至浅表组织时再取出为宜。经征求刘飞意见,院方决定暂不做手术。
      
          真是生死冤家啊!刘飞意识到,“忠义救国军”送给他的这个礼物,恐怕今生
      今世要与自己不离不弃了。带着这颗子弹,刘飞从上海返回苏北新四军一支队驻地,
      很快又重返“江抗”。
      
          二零一五年六月二十日晚,笔者来到位于当年英租界内的长宁区愚园路七八六
      号上海交通大学医学院附属同仁医院。初夏的夜上海草木葱郁,温馨可人。步入建
      于一八八零年(清光绪六年)的百年老院,只见院区新老建筑群迥然不同但相映成
      趣,目睹镶嵌在古旧建筑上的“百年名院经典品质同怀仁术博极医源”的院训,一
      种历史的沧桑感不禁油然而生。将近七十六年前,伤势十分严重的“江抗”政治部
      主任刘飞,在新四军江南指挥部指挥陈毅的关怀下,身披阳澄湖的飞花和水渍,俨
      然一乡间老农进入这所美国教会医院,得到了三个月时间的宝贵治疗和调养,从而
      再次焕发勃勃生机,精神抖擞重返抗日前线。阳澄湖“江抗”后方医院的骨干张贤、
      蒋游、褚杰等医护人员,也都来自同仁医院。英国租界的特殊环境,美国教会医院
      的避险功能,百年名院的优质资源,这些都为“江抗”和东路根据地的建设发展,
      提供了弥足珍贵而又可靠的支持和帮助。在民族危亡之秋,不同肤色的人们所拥有
      的财富,属于不同价值观群体的资源,都被一种充满正义感的神奇力量统合起来,
      转化为浩浩荡荡驱逐日寇出中国的洪波巨浪。同仁医院对刘飞的救治和为“江抗”
      后方医院输送的医务人员及器械药品,就是汇入这磅礴浪潮的涓流飞花。从今天的
      时间节点上回溯和审视当年同仁医院对刘飞实施的保守治疗,人们愈益强烈地感受
      到,这一医疗方案,不仅积极稳妥地保证了刘飞在较短时间和东路根据地最需要的
      时候重返战场,而且也使嵌入刘飞胸部的那颗子弹这一有着非同寻常价值的文物得
      以存留下来。
      
          时间到了一九四八年冬,淮海战役东部战场,华东野战军第一纵队正以摧枯拉
      朽之势,向国民党军队发起猛攻。这是一支由土地革命战争时期创立的闽东工农革
      命武装,与抗日战争中诞生的新四军六师十八旅及浙东游击纵队融合发展而来的英
      雄部队。一九三二年九月十四日,陶铸在福建福安兰田领导发动“兰田暴动”,创
      立闽东工农游击第一支队,后发展为中国工农红军闽东独立师。闽东独立师缩编为
      新四军老六团后,也把红军血脉延续到新四军劲旅。历史上,这一战役军团其序列
      总是排在第一,曾为新四军第一纵队、山东野战军第一纵队。九月二十四日,华野
      一纵挟济南战役胜利声威挥师南下,司令员叶飞因患黑热病留济治疗,南下作战部
      队由副司令员刘飞代行指挥。
      
          十一月八日,刘飞率部首战江苏新沂窑湾镇,围歼黄百韬兵团六十三军。这是
      淮海战役战略决战第一阶段作战即歼灭黄百韬兵团的首战。歼灭六十三军之役,就
      是风烟万里的黄淮海大平原上整体联动走出的一步好棋,是一个完整的追击、拦截、
      围歼的作战过程。
      
          窑湾战斗创造了我军运用急袭战法,在攻坚作战中以一个纵队歼敌一个军的范
      例,也是解放战争以来,我军伤亡较少、俘获较多的一场漂亮歼灭战!华东野战军
      首长予以通令嘉奖。
      
          窑湾之战的硝烟尚未飘散,新华社随军一支社记者崔左夫等人,就兴冲冲赶到
      一纵指挥所采访刘飞。
      
          此时的刘飞刚四十三岁,个子不高,黑里泛红的脸上一双眼睛炯炯有神,没有
      人能看出,他的身体里仍然留着那颗子弹。这颗子弹跟着他南征北战,他们似乎达
      成了和解。
      
          刘飞身穿一件合体的皮夹克,威武中透出几分英俊。来自苏中公学三大队的崔
      左夫,和很多同学一样都担任过连队的文化教员。战斗间隙,这些稚气未消甚至不
      乏“小资调”的年轻人,常喜欢给英武且从不盛气凌人的刘飞画人物素描:“看他
      骑马的姿势很像夏伯阳,不是骑,而是两脚站在马镫上……”
      
          “胡子很密,斯大林式的!”
      
          “还有那左轮手枪套配上锃亮的子弹,真神气!”
      
          “他讲话的神态极好,简直是活动的雕塑,那咬嚼筋跳个不停,还有那手臂,
      边讲边卷袖子,那身结实的腱子肉,像一个运动员要蹦出起跑线似的……”
      
          “他这个人的特点就是好动、好问、好学、好想。”
      
          此刻,记者发现,刘飞上唇蓄了多年的斯大林式浓密胡子不见了,脸刮得干干
      净净。看到记者打量他的着装,刘飞朗声笑道:“这是国民党联勤总署投到济南的
      美国军用物资,兵团许世友、谭震林首长分送纵队领导一件。”说话间,这位浑身
      仿佛有使不完劲儿的优秀指挥员,双手的十指又像往常一样一刻不停地动了起来。
      刘飞拍拍身穿的皮夹克,诙谐地说:“这东西能遮风挡寒,将来夺了天下,建议毛
      主席、朱总司令员把部队冬季服装搞成这样好不好?”
      
          冬日的旷野里响起了一阵愉快的笑声,宛如春风鼓浪。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晚霞倒映在大运河、老沂河和骆马湖上,新生的古城窑湾
      映衬着浮光跃金的水系,像是一帧恬静而又热烈的画卷。刘飞一行沿运河西岸碉楼
      与飞檐掩映的老街信步而行,迎面走来一支刚刚打扫战场下来的部队。刘飞一问,
      原来是纵队所属的五十九师一七五团二营官兵。
      
          “这个部队的前身是新四军十八旅五十二团,最早的一批战斗骨干是江南抗日
      义勇军在东路作战留下的三十六个伤病员!”刘飞说。他神采飞扬,指着征尘未洗
      的官兵对崔左夫继续道:“他们在阳澄湖芦苇荡中坚持敌后斗争的经历很有意思,
      等胜利了,你们一定要好好写写这支部队!有一首歌叫《你是游击兵团》,是这个
      团的团歌,是黄苇作的曲,他现在当宣传科长了吧?科长要当好,可还要多写歌子。”
      
          刘飞避而不谈制胜秘诀,反而一往情深忆起了“江抗”伤病员在阳澄湖养伤的
      往事,这更使崔左夫意外中又颇感耐人寻味。但司令员硝烟中的殷殷嘱托,还是令
      他掂出了那段扑朔迷离历史的分量。崔左夫约略知道刘飞抗战时期在苏南作战负伤
      后到阳澄湖养过伤,胸膛里至今还带着“忠义救国军”的一颗子弹。莫非是大运河
      畔古城窑湾浓郁的水乡风情,唤起了刘飞对当年那段刻骨铭心岁月的回忆?多年跟
      随首长南征北战的崔左夫,深知这个工农出身却酷爱学习的指挥员,对革命文艺和
      知识分子有着一种特殊的偏爱。
      
          在决定中国命运的伟大战略决战初战告捷的那个傍晚,不满二十二岁的新华社
      战地记者崔左夫,凝望晚霞夕照中的大运河,默诵着刘飞对他的嘱托,口中喃喃自
      语:阳澄湖,芦苇荡……这成了他们之间的一个未完成的约定。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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