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新中国成立的礼炮,转瞬就响过了九载。
      
          抗美援朝胜利后,第二十军五十九师驻防杭州。担任师文化科副科长的崔左夫,
      忙得像一只高速旋转的陀螺。从一九四六年八月,在中共山东分局机关报《大众日
      报》刊登处女作《开赴前线》后,崔左夫一发不可收,始终笔耕不辍。新中国成立
      后,上海的文化工作社出版了他的第一部著作《胜利的创造者》;一九五一年三月,
      华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其报告文学集《淮海前线目击记》;抗美援朝期间,崔左夫
      不幸负伤,在医院用左手完成了记录抗美援朝光辉历程的《战斗在长津湖畔》一书
      并出版,该书获得了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三级国旗勋章。因左手著书,故改名
      左夫。欣欣向荣的新中国极大地激发了崔左夫的创作激情,但他始终没有忘记自己
      和刘飞在淮海战场上的约定。三十六个伤病员的故事像一块奇异的磁石,时时在吸
      引着他,随着时间流逝,引力也愈发增大。
      
          一九五七年夏,崔左夫受命到苏南收集红十三军和苏南地区抗战史料,在上海
      见到了亲历“江抗”在苏南斗争、发表过《猛将吴焜》等回忆录的上海第一医学院
      院长兼党委书记陈同生,意外获得了一九三九年“江抗”东路三十六个伤病员在阳
      澄湖坚持敌后斗争的简要材料。这使他喜出望外。这年全军开展“解放军三十年征
      文”活动,南京军区政治部组织数名作家和记者集中采写。崔左夫得以重返苏南实
      地采访两个多月,像一只采得百花酿佳蜜的蜜蜂,辛劳竟日,收获颇丰。虞山脚下、
      阳澄湖畔,芦花悄吟、桨声细说,那么多动人心弦而又富有传奇色彩的往事纷至沓
      来,一一在眼前呈现,又齐集他的心怀。
      
          中国革命的历史舞台是宏大的,独具特色的阳澄湖武装斗争,无疑提供了一个
      极具典型意义的样本!
      
          令崔左夫感奋不已的是,两个多月的采访,他已经能够令人信服地解析始终让
      国内外一些军事学家感到困惑的战争奇观:在东有上海、西有南京、南有杭州,处
      在大城市包围中且交通发达的平原水乡,日伪军的据点像梅花桩般占据了各个乡镇
      和交通要道,尤为严峻的是,一九四一年七月起敌人实施“清乡”行动,用竹篱笆
      把各个村分割封锁起来,巡逻艇日夜穿梭来往于河道水网之中。但就在敌人的眼皮
      底下,以刘飞、夏光为首的新四军伤病员,在党的领导和人民群众支援下,始终战
      斗在湖泊星罗棋布、河道纵横交错的苏常太三角地区,在阳澄湖建立了巩固的抗日
      根据地,创造了中国革命史上的奇迹!
      
          崔左夫展笺挥毫,开始在历史的具象中描摹和书写波澜壮阔的篇章。为了最大
      限度逼近历史真实,崔左夫特意找到一七五团团歌《你是游击兵团》的词作者过鉴
      青。崔左夫还找到了《你是游击兵团》的曲作者、当年从华中鲁迅艺术学院音乐系
      分配到新四军六师十八旅五十二团的文化干事、后任总政治部组织部青年处处长
      (相当于现青年局局长)的黄苇,专程拜访了当年任中共澄锡虞工委委员、新四军
      江南保安司令部所属警卫一团政治处主任的江苏省委书记处书记包厚昌,曾在“江
      抗”任过组织科长的南京军区军史编辑室的谭肇之等人,其中屠淑芳做了长达一周
      的认真回忆,订正了一些重要史实。南京军区司令部办公室主任施光华,当年随何
      克希从上海“特科”来到“江抗”,与刘飞、朱一多有接触,熟悉“江抗”在苏南
      两度兴起的全过程,人称“江抗”活字典,他给崔左夫介绍了“江抗”东进前后的
      大量隋况。
      
          “秋风起,蟹脚痒。”菊茂蟹肥时节,崔左夫收获了苏南之行的宝贵成果:纪
      实文学《血染着的姓名——三十六个伤病员斗争纪实》诞生了!作品虽然只有七千
      字,但充满了江南水乡特有的风土人情和生活气息,生动传神地展现了抗日战争相
      持阶段。苏南水网密布地带敌我犬牙交错斗争的瑰丽画卷,读来饶有兴味。显然,
      作品题目是由陈毅作词的《新四军军歌》中“光荣北伐,武昌城下,血染着我们的
      姓名”一句歌词演化而来。崔左夫将稿子打印二百份,分送有关部门和当年阳澄湖
      斗争亲历者征求意见,并作为“解放军三十年征文”送交南京军区政治部宣传部。
      那时他当然无法预想,就是这篇浸透着特定年代历史气息、充满了苏南地区生动鲜
      活的湖上特色、武装斗争与地下斗争交相辉映、浸透军民鱼水情的未定稿,为后来
      的剧作家们打造红色经典《芦荡火种》,提供了多么一九五八年的春天在“大跃进”
      浪潮中到来了。上海市人民沪剧团编剧文牧,正被一种莫名的冲动搅扰得坐卧不宁。
      两年前,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铁道游击队》上映后,在社会上引起很大轰
      动。“西边的太阳快要落山了,微山湖上静悄悄……”影片插曲《弹起我心爱的土
      琵琶》的抒情慢板,终日在文牧脑间萦回,使他如痴如醉。他太想创作一部抗日战
      争题材的传奇剧了。
      
          文牧原名王文爵,一九一九年出生于上海松江县,从小就喜爱盛行于浦江两岸
      的申曲。申曲是沪剧前身,是唱出来的上海话,渊源于浦江两岸的民歌俚曲,后受
      其他民间说唱及戏曲影响进入花鼓戏时期,清末形成上海滩簧。文明戏时代,发展
      成为小型舞台剧申曲。文牧高小毕业后曾在松江南门外一间米行学做生意,一九三
      六年弃商拜师学唱申曲,随先生参加小型申曲班,在上海郊县村镇跑码头演唱,做
      过演员,编过幕表戏,自己也挑过戏班,是从小受申曲浸泡并喂大的艺人。
      
          一九四一年上海沪剧社成立,申曲正式改称沪剧。上海沦陷后,为了混饭吃,
      文牧随戏班继续上庙台、进茶馆,有时到大户人家唱堂会戏,甚至在沪郊“白相人”
      聚赌处唱赌场戏。在战后的北新泾河浜,他见过全副武装的水中腐尸和狼藉满地的
      弹药。在嘉定县北桑庙,戏班正在一家三进头的瓦房堂屋里演唱,忽听人喊:“日
      本兵来了!”文牧和女演员连戏装也来不及脱,跳窗落荒而逃。
      
          乱世江湖,戏班的足迹踏遍了奉城、青村、三官堂一带的茶馆,文牧在同三教
      九流打交道中阅尽世间乱象,也听人绘声绘色讲述一个叫傅春堂的人,用拾来的枪
      在剃头店里打死一个日本兵,拉起队伍打游击的故事。在日、伪、顽势力相互勾结
      又明争暗斗的复杂环境中,为了在夹缝中求生存,戏班不得不同爱唱申曲的汪伪团
      长搞好关系,以保护团里女演员不吃大亏,也防止演出中道具和行头箱被砸坏。在
      青浦淀山湖,文牧一行甚至还与日本兵同船渡水去商榻,途中目睹了日本兵朝天呜
      枪,惊得湖边芦苇丛中野鸭乱飞的情景。文牧熟悉上海远、近郊的风土人情和民间
      习俗,对抗战初期日寇、汉奸、流氓、乡保长等各色人物也不陌生,当年也听说过
      青浦抗日游击队的故事,一度想创作一部反映淞沪抗日游击队斗争生活的剧本,但
      一琢磨起剧中我军指战员的形象,他的眼前就一片茫然。
      
          冥思苦想中,文牧把目光投向了沪剧团党总支书记、副团长陈荣兰。陈荣兰又
      名熊兰,江苏江都人,一九二九年生,一九四三年到上海读中学,一九四四年年仅
      十五岁就参加了新四军,一九四六年入党。她先是在新四军浙东纵队织布厂担任文
      化教员,因参与演出话剧《流寇队长》调入政工队,后到一纵文工团,莱芜战役前
      开始饰演《白毛女》中喜儿的A 角,新中国成立初期任第二十军文工团团长,参加
      过抗美援朝。一九五三年九月,陈荣兰转业回到上海,先是到上海市越剧团研究所
      工作,但时间不长又调到上海市人民沪剧团工作。一九五四年七月,陈荣兰任沪剧
      团副团长,不久又兼任了沪剧团党总支书记。
      
          生活和阅历从来都是不辜负人的,身为书记又懂业务且经战火考验和部队文工
      团领导岗位锻炼,陈荣兰绝对是上海人民沪剧团的核心人物。在主持剧团工作十三
      年间,她充分发挥自己的政治、专业和经历优长,在把方向、抓重点中出色履行职
      责,牢牢把握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两为”方向,建立以创作为中
      心的管理体制,精心组织编导和老中青三代演员积极创演现代戏,亲身参加了沪剧
      《金黛莱》的编剧组和《战士在故乡》的导演组,不间断地组织演创人员下基层深
      入火热的生活,使素来以演西装旗袍戏为主的上海人民沪剧团,从此开了新局面。
      
          业内有个说法,京剧演的是帝王将相,越剧演的是才子佳人,沪剧演的是普通
      百姓。陈荣兰转业后,之所以迅速从上海越剧团“跳槽”,与她个人认为越剧唱腔
      软绵绵、难以表现现实生活有直接关系。陈荣兰引导大家充分认清沪剧在反映和表
      现现代生活上的独特优势,组织编导人员认真学习党的路线方针政策,遵循沪剧艺
      术创演规律,亲自参与和组织推出了一批反映火热现实生活的现代戏剧作。陈荣兰
      主持上海人民沪剧团工作期间,该团创演的歌颂自由恋爱、反映婚姻制度变迁的沪
      剧《罗汉钱》,进京给毛泽东等中央领导同志汇报演出后,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拍成
      戏曲艺术片。后来,陈荣兰又先后组织创作了《星星之火》《芦荡火种》《母亲》
      《金黛莱》《战士在故乡》《鸡毛飞上天》《八连之风》《巧遇记》《艰难的历程
      》等现实主义的精品力作。其中,《星星之火》一九五九年亦由上海天马电影制片
      厂拍成戏曲艺术片。
      
          文牧对近四年来在陈荣兰直接领导下,积极开展编演现代戏艺术创作实践的探
      索感受尤深,打心眼里佩服陈荣兰的政治、艺术眼力和“咬定青山不放松”的韧劲,
      尤其对陈荣兰历经十几年战火硝烟、熟悉军队的历史和生活非常感兴趣。他对陈荣
      兰讲了创作设想和苦于不熟悉部队生活的困难,邀陈荣兰一起创作。一门心思抓现
      代戏创演的陈荣兰欣然同意,两人商定写一台暂名《淞沪抗日游击支队》的戏。陈
      荣兰还是战争年代那么一股风风火火的劲儿,加班加点写出了一个故事梗概和剧本
      提纲。
      
          一九五七年,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三十周年前夕,《红旗飘飘》编辑部向全军
      高级干部征集革命回忆录。当年苏南东路地区丰富多彩的斗争生活,成了高级将领
      争相撰写的热点题材。军人和艺术家的双重敏感,积极创演现代戏的强烈责任感,
      都促使陈荣兰很快把艺术触角伸向这一区域。
      
          一九五八年九月,陈荣兰专程赴南京军区政治部宣传部,索阅有关“解放军三
      十年征文”未定稿。《挺进在上海近郊》《夜袭浒墅关》《火烧虹桥机场》……走
      进高级将领笔下惊天地、泣鬼神的战争世界,陈荣兰如获至宝,将这些珍贵的回忆
      史料悉数收入自己的创作资源中。
      
          在宁期间,一天,陈荣兰与自己转业前在同一个部队工作的崔左夫不期而遇。
      和平年代,在同一支部队共同经历过战争岁月的战友相逢,令人格外亲切和激动。
      他们谈了许多艰苦而难忘的往事,也谈了这些年各自的工作和生活。当崔左夫得知
      陈荣兰赴宁的使命后,主动给她提供了刚刚写好的《血染着的姓名》一文。这篇诞
      生于阳澄湖畔,以江南水乡特有的旖旎风情和精致呈现,展示了抗日战争时期全新
      的革命武装斗争画卷的纪实文学,立刻紧紧地攫住了陈荣兰的眼睛。她当即表示:
      “这篇东西有不少传奇色彩,我带回去请团里编剧组看看,他们肯定喜欢。”
      
          沪剧团编剧接到陈荣兰带回的稿子后兴奋不已,尤其是一直渴望创造抗日传奇
      剧的文牧,看了新奇而别具特色的三十六个伤病员湖上斗争故事,一下子唤起了当
      年他在上海近郊跑码头的抗战记忆,那些支离破碎、杂乱无章的生活积淀,仿佛纷
      纷扬扬的飞雪流絮,从不同年代、不同方位的贮存中一齐跑了出来,围绕着一条无
      形但却清晰的主线,渐渐整合成一个错落有致、秩序井然的统一体,进而转化为鲜
      活生动的创作灵感。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兴奋不已的文牧不禁击节叫绝,以剧作家
      特有的眼力和敏感迅速锁定了这个题材。他感慨万分地对陈荣兰说,这个素材新鲜、
      传奇、有特色,使他想起了抗战初期在沪郊生活经历中遇到的许多场景,想起了一
      些传说中的抗日英雄形象,完全可以写个引人人胜的东西!他打算改变原来的创作
      计划,毕其功于一役,全力创作阳澄湖伤病员坚持敌后斗争的戏。陈荣兰很赞同文
      牧的想法。她在给崔左夫的信中写道:“文牧看完征文稿后说,根据《血染着的姓
      名》,可以编一个抗日传奇剧。”
      
          历史往往在不经意间的巧合中演绎出精彩。陈荣兰南京邂逅崔左夫,成了三十
      六个伤病员斗争故事从生活到舞台的一个枢纽。
      
          几天后,陈荣兰带文牧去拜访自己崇拜而又敬重的老首长、当年阳澄湖伤病员
      领导人、时任上海警备区副司令员刘飞的爱人朱一。刘飞是一九五七年南京军区公
      安部队整编时,由该部队司令员调任正兵团级的上海警备区副司令员的。
      
          陈荣兰和文牧的到访,唤起了朱一对苏南抗战峥嵘岁月的回忆,她为终于有机
      会圆刘飞在窑湾放飞的芦花梦而感到由衷高兴。她知道一九四八年,在淮海战场上
      首战窑湾一役,刘飞与崔左夫有过一个约定。
      
          一九五八年十一月,在朱一的热情帮助下,陈荣兰、文牧和参与创作沪剧《星
      星之火》《鸡毛飞上天》的女剧作家宗华一起,到杭州市留下镇西穆坞村军营,访
      问了当年由阳澄湖伤病员发展壮大起来的第二十军五十九师一七五团。部队特地把
      在湖州第二十军军部写作“解放军三十周年征文”的原第二十军文工团演员朱仁抽
      回来,负责协调和安排几位艺术家的活动。当年在军文工团演《白毛女》时,陈荣
      兰饰演喜儿,朱仁饰演大春。久别重逢,陈荣兰和朱仁自然格外高兴。恰逢师文化
      科干事李吉祥在团里组织文艺会演,陈荣兰和宗华兴致勃勃地和官兵们一起观看了
      团战士业余文艺演出队演出的独幕小话剧《芦苇塘》。这台小戏,同样取材于一七
      五团一营二连前身新四军伤病员在阳澄湖芦苇荡坚持斗争的真实经历。得知上海人
      民沪剧团的领导和专家观看演出,团战士业余文艺演出队的小伙子们紧张得汗都出
      来了,有的登台表演时几乎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但陈荣兰很快就看懂了剧情,她扭
      头对文牧和宗华说,这不和我们要搞的东西一样嘛!原来这个团就是新四军伤病员
      在阳澄湖芦苇荡坚持敌后斗争故事的发源地。陈荣兰决心把了解一七五团历史和熟
      悉官兵,作为创作必不可少的重要功课。她和文牧、宗华认真听取了团领导对部队
      成长壮大历程和建设情况的介绍,翻阅了一七五团的历史资料和有关文章,到连队
      和训练场感受火热的军营生活,还召开了连队官兵参加的座谈会,在与官兵面对面
      的交流碰撞中,熟悉了解官兵,重拾军营记忆,试图从新一代“江抗”人身上,去
      捕捉前辈筚路蓝缕的创业足迹。
      
          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陈荣兰、文牧和宗华的杭州军营之行,使
      他们找到了从今天回溯昨天的路径。三人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当年崔左夫笔下那个
      雾霭笼罩、危机四伏的湖上芦苇荡,离自己近了,变得清晰了。
      
          正逢部队纪念建团十九周年,三人还兴致勃勃地参观了部队史馆,见到了三十
      六个伤病员名单和部分照片。他们聆听官兵高唱团歌《你是游击兵团》时,被深深
      震撼了:
      
          阳澄湖畔,
      
          虞山之麓,
      
          三九年的严冬,
      
          三十六个伤兵病员高举共产党的旗帜,
      
          在暗影笼罩着的鱼米之乡,
      
          埋着头流着血呀流着汗,
      
          辛苦地耕耘着被野狗蹂躏的田园,
      
          东路人民的救星生长了,
      
          游击队变成了民抗,
      
          民抗又锻炼成了一支强大的江抗,
      
          江抗,江抗,你不断地战斗,
      
          你的威名震彻了江南,
      
          你的钢刀刺破了敌汪心房。
      
          啊!游击兵团,游击兵团,
      
          你是党的模范游击兵团,
      
          你是战胜日寇的怒潮。
      
          这首歌,是黄苇当年在五十二团二营当文化干事时,收集了三十六个伤病员、
      “江阴老虎”、反“清乡”斗争和转战江北地区等史料后,同老“江抗”成员、宣
      传股长过鉴青反复酝酿后一起创作的。谁知生孩子易,起名字难。两人先后琢磨过
      “三十六个伤病员”“江阴老虎团”“工农兵团”等歌名,最后由过鉴青根据陈毅
      关于六师十八旅要成为游击兵团模范的指示,敲定为《你是游击兵团》。已是胸有
      成竹的过鉴青,两天就写出了初稿。黄苇则忙着去连队收集战士们曾经唱过哪些歌,
      喜欢什么曲调,为歌曲寻觅基本旋律和节奏。部队打哈拖沟后,《你是游击兵团》
      歌词经团政治处主任彭冲修改,并吸收老“江抗”指战员意见,初步定稿。团首长
      要求黄苇抓紧配好曲调。
      
          黄苇到连队征求意见,指导员丁毕克建议,曲子既要有江南风味,又要有英雄
      气魄!战士们快言快语说,团歌唱起来要有劲道,要好唱,听起来像个模范游击兵
      团的模样。一句话使黄苇的心里开始亮堂起来。模样就是形象,就是歌曲的灵魂和
      基调!
      
          三天后,黄苇向股长过鉴青交上了为团歌谱好的曲子。经团领导和部分干部、
      老兵试唱并提出修改意见,过鉴青和黄苇又改动了个别字句和音符,十一月由歌咏
      队正式示范演唱,博得全团官兵热烈反响。此后,各营连争相教唱《你是游击兵团
      》,这首歌迅速普及十八旅并波及苏中军区第一军分区,成为部队官兵传唱不衰的
      战歌。为了烘托气氛,增强表现力和感染力,过鉴青和黄苇又将团歌写成两部合唱,
      歌咏队到旅部表演时得到旅首长好评和大会奖励。在一九四三年的江苏江都、高邮
      和后来诞生过《柳堡的故事》的宝应地区,《你是游击兵团》这首歌,抗日军民无
      人不晓,个个会唱。
      
          时任十八旅政治部主任的刘飞和参谋长夏光认为,由阳澄湖三十六个伤病员发
      展起来的新“江抗”部队,不仅仅是指五十二团,也包括整个十八旅,因此,《你
      是游击兵团》是团歌,也是旅歌。于是,这首歌又有了“歌颂十八旅”的副标题。
      歌曲展示的伤病员群体在艰难竭蹶中发展为游击兵团的不平凡历程,成为鼓舞苏南
      抗日军民团结一心坚决战胜日伪顽的精神力量。
      
          在转战苏南和苏中的征程中,五十二团做到了一次战斗胜利一首歌,如《淮宝
      进行曲》《大官庄之歌》,车桥、三垛河、顺河集、兴化等战役战斗都专门创作了
      歌曲;一位英模烈士一首歌,如沈进洪、陶祖全、叶诚忠、朱宝山、马思进等英烈,
      都有讴歌其英雄事迹的歌曲;一次休息整训一首歌,如《练兵进行曲》《整训歌》
      《学习军事》《掷弹歌》等,都是在休整中应运而生的;一次政治教育活动一首歌,
      如开展团结进步、反对内战、诉苦立功等活动,都专题创作相关歌曲增强活动效果。
      此外,还创作了瓦解敌军的《叫老乡》《回头打东洋》,加强军民团结的《拥政爱
      民小唱》等歌曲,成为鼓舞军心士气、凝聚意志力量、推动立功创模活动蓬勃开展
      的重要形式和载体。据当年五十二团的统计资料显示,一九四三年至一九四五年三
      月,全团各单位会唱的歌曲共计七十六首,其中三十首是新歌。在嘹亮的歌声中,
      全团涌现出费阿大、唐国平、张仁友、王和兴、徐柏生、吴福根等十六名英雄人物,
      实现了战斗歌声与战斗英雄同步增长的良性互动。
      
          一九四三年秋,在纪念新四军成立六周年之际,五十二团创作演出了赵杰编导
      的《朱宝山转变》一剧,生动地反映了一个青年战士在部队熔炉锻铸和革命歌曲熏
      陶下茁壮成长的故事。九连战士朱宝山是一九四三年从伪军解放过来的,开始放哨
      怕鬼,行军掉队,经老兵耐心帮助和热心带领,逐步适应了人民军队的战斗生活。
      尤其是连队指导员对他进行了为谁当兵、为谁打仗的阶级和民族意识教育,他通过
      学唱团队创作的《模范共产党员沈进洪》等歌曲,内心受到深深的震撼,思想有了
      很大转变,决心在革命队伍里“好好干”,由一个后进新兵成为连队骨干。三垛河
      伏击战中,朱宝山冲锋在前,和战友们共同缴获了一挺九二式重机枪,光荣立功。
      一九四五年“七一”节,《朱宝山转变》在部队演出,坐在台下的朱宝山泪光闪烁,
      心潮起伏,九连的同志格外兴奋,羡慕不已。大幕一落。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向朱宝山学习”的口号声和《团结进步》的歌声此起彼伏,九连受到了很大的激
      励和新的洗礼。八月攻打兴化城的战斗中,朱宝山主动要求参加突击队,率先冲上
      西北城墙,在云梯被打断、后续部队受阻的情况下,他和另外三位勇士与伪军展开
      白刃格斗,最后英勇牺牲在城头。
      
          一九四三年,五十二团在江苏省泰州市兴化县安丰镇举行了一次全团歌咏比赛,
      各营、连、排、班都能够唱几首比较长且难度大的歌曲,如两部轮唱的《你是游击
      兵团》,三部轮唱的《保卫黄河》和《新四军军歌》等,时任五十二团政治处主任
      的彭冲亲自担任评判小组组长。这位在新四军部队中锻炼成长,新中国成立后曾担
      任过党和国家重要领导职务的革命家,亲笔修改润色过《你是游击兵团》团歌歌词,
      也成为一七五团乃至今天二十集团军官兵津津乐道的一段佳话。
      
          在团史馆,深受触动和感染的陈荣兰和文牧,又瞻仰了崔左夫描述过的叶诚忠
      等以命相搏从日寇手中夺取的九二式重机枪。这位闽东籍的红军战士,一直战斗在
      有着“江阴老虎”美誉、以三十六个伤病员为骨干发展起来的二支队,担任过诞生
      在阳澄湖畔的一连连长,一九四四年在宝应县大官庄乡战斗中牺牲,时任副营长。
      为了今天的新中国,多少像叶诚忠这样的烈士,以自己宝贵的生命铺平了胜利的道
      路!出于纪念这位为“江抗”发展做出特殊贡献红军烈士的考虑,在嗣后的剧本创
      作中,陈荣兰和文牧特地在剧中安排了伤病员排长“叶思中”这一人物。
      
          毕竟从小跑江湖,戏班出身的文牧,对抗战时期犬牙交错的复杂斗争局势,感
      到十分难以把握。返回上海后,文牧反复研读《中国革命史讲义》,弄清了“江抗”
      在东路地区开辟抗日根据地这个时期,正逢日本首相近卫文磨发表声明,汪精卫发
      表艳电降敌,国民党发动了国共合作以来的第一次反共高潮。这使他意识到,这台
      戏的时代背景,应反映出敌、顽、伪既相互勾结又相互矛盾的情况。同时,剧中我
      地下工作者要摸清敌人情况并利用“忠义救国军”内部的矛盾,小心机智地掩护伤
      病员。
      
          陈荣兰、文牧与其他主创人员多次沟通,反复琢磨,构思了《智斗》这场戏。
      两人认为,《智斗》是全剧的重头戏,创作演出的难度也最大,必须在这场戏中使
      人物性格定型,矛盾开始激化,定下整部戏的基调。这场戏写好了,有了人物、情
      节的轴心,以后随着剧情发展达到高潮就好写了。大家一起敲定了戏的故事梗概和
      框架。虽然文牧写戏前从未到过阳澄湖,但他多年在上海郊县跑码头,对淀山湖和
      社会各色人等比较熟悉,写起来很顺手,很快拿出了反映“江抗”三十六个伤病员
      斗争生活的沪剧剧本《碧水红旗》。
      
          因刘飞既是剧中的重要人物原型,又是该剧素材的重要提供者,更是该剧创作
      的热情支持者,陈荣兰决定,首先将剧本送到刘飞那里征求意见。
      
          这时刘飞已到上海警备区工作。在科技先进、人文荟萃的远东大都市,他迫切
      感到自己的科学文化素养与上海市各行各业人员的巨大差距。参加革命后,刘飞在
      参与打碎一个旧世界的革命斗争中,深感学文化的重要,战争年代行军作战间隙见
      缝插针抓紧学习。新中国成立后,在建设一个新世界的历史征程中,他更是感到自
      己知识和本领的有限,进而产生了一种比战争年代更加强烈的求知欲望和学习动力,
      虽担负着繁重的领导工作,仍孜孜不倦刻苦学习。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组织上决定让刘飞在职参加军事学院函授学习,时任安徽
      军区司令员的刘飞,竟激动得眼噙泪花,对夫人朱一说:“组织上对我们年纪大的
      干部还这么注重培养教育,说明组织还是对我们寄予希望的。我得下把劲好好学,
      多增加一点为党工作的本领。”刘飞白天忙工作,晚上抓学习,遇到难题弄不懂就
      不睡觉。由于过分劳累,加上缺乏营养,两年下来,刘飞的眉毛全掉光了,头发也
      一片片脱落。安徽军区机关有人俏皮地说:“刘司令的头,像绣球,有山有水有河
      流。”
      
          在努力向书本学习的同时,刘飞虚怀若谷,不顾军务繁忙,利用一切机会抓紧
      向内行的人们学习。
      
          后来朱德到安徽视察,见前来汇报的刘飞花头光眉,就关切地询问原因。当他
      得知刘飞是读书把眉毛读掉的,非常感动,握着他的手说:“我在安徽见到了一个
      读书把眉毛读掉了的司令,了不起啊!”朱德离开安徽时,还特意向刘飞赠送了两
      本书。
      
          当时刘飞的胃病已经到了很严重的地步,经常疼得脸色发青、直冒冷汗,正在
      上海华东医院治疗。陈荣兰、文牧和著名沪剧表演艺术家丁是娥到医院拜访时,身
      体十分虚弱的刘飞仍专门抽出时间,热情接待他们一行。他把帮助上海人民沪剧团
      创作演出好这台戏,作为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同时也把与陈荣兰、文牧和丁是娥
      的接触,作为向三位艺术家学习的好机会。刘飞认真听朱一念完了剧本,详细询问
      了剧本创作情况,高兴地表示沪剧能反映部队生活,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提出该
      剧的创作和演出都要进一步贴近生活的意见,并拿出自己一九五七年七月在浙江莫
      干山疗养时写的回忆录供他们参考。这篇题为《火种》的八万字的回忆录,是应《
      红旗飘飘》编辑部之约,为纪念建军三十周年而撰写的,由刘飞抱病口述,朱一和
      秘书高松记录整理完成,部分内容以《阳澄湖畔》为题,在上海《萌芽》杂志、南
      京《雨花》杂志和江苏《新华日报》发表。这篇以刘飞亲身经历写成的回忆录,写
      了“江抗”东进途中在伪江苏省政府大门口水陆码头浒墅关车站打得漂亮的夜袭战,
      写了部队乘胜挺进上海近郊火烧虹桥机场的战斗,写了“江抗”为避免摩擦,主力
      西撤后伤病员在阳澄湖芦苇荡英勇坚守的情景,写了医护人员面对鬼子搜查宁可牺
      牲也不丢弃抢救伤病员药物的感人事迹,写了护理员中的“小鬼”一身孤胆佯装拾
      粪尾随鬼子侦察的惊险情节,写了“派头很大”的茶客如何来董家浜东来茶馆交代
      两天内把伤病员转移澄西的任务,写了东来茶馆老板胡广兴侄子潜入水中将一艘挣
      断缆绳的船悄悄送进芦苇荡转移伤病员的故事,写了新“江抗”司令员夏光根据组
      织安排,向当地游杂武装首领智取人枪的生动过程。文牧、陈荣兰根据这些珍贵的
      第一手资料,又对剧本做了重要修改。受刘飞回忆录影响,文牧和陈荣兰按照主创
      人员建议,将剧本更名为《芦荡火种》,使戏剧能更准确地反映当年坚持敌后斗争
      的价值和地域特征。
      
          从一九四八年十一月窑湾之战,到上海人民沪剧团登门征求剧本意见,一晃十
      年时间过去了。当年苏北大运河边萦绕在纵队副司令员刘飞脑中的芦花梦,终于从
      生活到舞台,就要以上海人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展现在广大观众面前了。刘飞在
      欣慰之余,愈加怀念在阳澄湖和后来征战中牺牲的后方医院病友,他感到自己的生
      命不仅仅属于自己,作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东方主战场九死一生的幸存者,他不仅
      要加倍努力完成战友们未竞的事业,而且有责任把他们光耀千秋的英雄业绩和伟大
      精神,传诸后世,培塑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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