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据贺健将军的履历记载，他早在一九二七年就参加了革命，一九二九年加入中 国工农红军，一九三零年加入中国共产党。读他的履历，你会在“证明人”一栏中 看到许多我军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徐向前元帅、许世友上将、陈士榘上将、詹 才芳中将、丁秋生中将…… 更为有意思的是，读他的履历，你会发现贺健将军的职务并不是一直上升，常 常会有一些突然的变化。比如：一九三三年二月贺健还只是一名指导员，但仅仅一 年之后，贺健就由指导员到连长、副营长、营政治委员、副团长不断提升，直到团 政治委员。但任职还不到两年，贺健就突然被撤销了团政委的职务。这期间到底发 生了什么？ 抗日战争之后，贺健又从营长开始干起，但一年之后再次撤职，履历上记载的 这段时间的状况是在陈支队支队部“休息”。那么，他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在没 有伤病的情况下“休息”呢？ 此后，虽然再没有出现过职务大幅度上下波动的情况，但贺健的工作变化却十 分频繁：一九四O 年七月任陈支队一团参谋长，四个月后调任鲁南三军分区司令员， 十四个月后回到野战军任一一五师教导二旅四团副团长，四个月后又升任团长，但 九个月之后就调到滨海第二军分区任参谋长了，四个月后又去任滨海军区四团团长 ……如此。两年之内调整职务调动单位就达六次之多。这又是为了什么？ 直到我看到了贺健将军写于一九五三年的自传，才解开了心中的这些疑团。 长征时期说实话被撤职 贺健将军的自传写于一九五三年的“气反运动”之中。这是我看到的将军留下 的唯一一份较长的文字。这份自传共二十四页，简要地讲述了将军四十三岁之前的 人生经历。在自传的一开头，将军这样写道：我的名字叫贺健。原名喻安良，现年 四十三岁。出生于一九-O年阴历八月十五日。家是湖北省黄安县七里坪区十五乡喻 家畈村。中农成分，有田一石五斗，佣田一石五斗。自己有地三十亩，山一座，牛 一头……父亲和二哥在家种地。大哥曾在一九二七年冬参加农民暴动，后被选为村 苏维埃主席（党员），一九三O 年正月被七里坪区苏维埃枪毙（据说他是改组派AB 团分子）…… 接着，将军讲述了他参加革命的经过：我因为生性懒惰，不乐意早起，不乐意 干活，又顽皮，所以一家人都不爱我而陷于孤立。尤其是父亲的打骂更多，所以在 内心产生了一种对家人的反抗心理。虽然父亲打我，骂我，我无可奈何。但对哥嫂 就不同。他揍我一拳，我还他两脚；他骂我一句，我骂他两句。大哥二哥都读了七 八年书，唯有我读了几个月。因不受喜爱，就不叫读了。父亲并说我不是养老的家 伙。年幼幼稚的我就在这种家庭的不同待遇下，孤独的生活中养成了粗暴、蛮横、 天地不怕的个性。在民国十五年春（一九二六年，十六岁），由于和二哥二嫂打架， 而一气跑到城里当兵。但刚进城，就被父亲抓回，狠狠地揍了我一顿。在民国十七 年（十八岁）时革命力量蓬勃发展，我就在本村参加了赤卫军（半脱离生产）…… 积极地参加打土豪反迷信。一直到一九三O 年（二十岁）参军。 读上面这段文字时，我多次忍俊不禁。在那些直截了当、不加掩饰的文字后面， 我看到了一个讲大实话的赤子。没有几个人会像贺健将军那样，一上来就坦言自己 “生性懒惰，不乐意早起，不乐意干活，又顽皮”；一上来就暴露自己当年参加革 命的目的只是“由于个人在家庭内陷于孤立，得不到同情与温暖，所以一心想脱离 家庭，找一个自由快乐的工作”。令我惊异的是，当兵打仗闹革命在将军的眼里竟 然是一个自由快乐的工作！ 贺健将军就是一个真实的人。他终生如此，要么不说，要么就说实话，没有中 间地带。看过了将军的这份自传之后，我才明白当年身为红军团政委的贺健为什么 会被撤职，是因为他指出了上级的错误，因为他坚持说真话，因为他不仅拒不认错 还与各级领导争执。十七年后，将军在自传中检讨自己当时“由于个人英雄主义和 骄傲自满的情绪作祟，不接受批评，一味对抗”。 那是一九三六年二月里一个寒冷的冬日，时任红九军八十团政委的贺健接到师 政委的命令，命他带部队用半天时间为每人筹十斤粮食，准备下午两点翻越雪山。 贺健立刻提出了异议，因为据他掌握的情况看，这个地区人烟稀少，老百姓的生活 又十分贫穷，根本不可能在半天时间内完成这么大量的筹粮任务。果然贺健亲自带 部队出去筹粮，结果无功而返，几乎没筹到一粒粮食。师政委本来就对贺健接受任 务时的态度不满意，立刻劈头盖脸地指责他没完成任务。贺健坚持认为这样的任务 是不可能完成的，认为自己没有错，是工作安排有问题。结果两人争执不下，大吵 起来。师政委一气之下告到了军政委陈海松面前。陈海松原本年轻气盛是个火暴脾 气，一听说贺健不仅没完成任务还反过来指责领导，立刻就火了。当即赶到八十团， 大骂贺健要造反。贺健见军政委不分青红皂白进门就骂，驴脾气也上来了，不管不 顾地拍着桌子跟陈海松对骂起来。气得陈海松甩门而出，当时就去方面军总部告了 贺健一状。结果，在西进道浮时，方面军总部召开政治工作会议，在会上宣布撤销 贺健的团政委职务，让他进红大学习反省，等候安排。 贺健被撤职后，虽然接受了领导上的批评，也检讨了自己耍脾气顶撞领导的错 误，但坚持认为对自己撤职的处分不公平。贺健说，我一没投敌叛变，二没贪生怕 死，三没贪污腐化，四没违反军纪，凭什么撤我的职？ 十七年后，贺健将军在自传中谈及第一次犯错误的经过时，仍旧不肯违心地认 错。在写到自己对这次处分的认识时说：“我认为这次对我的教育不大，按情节不 应该撤职。”写到此处将军似乎仍不甘心，这个倔老头特地在后面加了个括号，在 括号里面写道——现在也同样认识。 抗战时期枪毙逃兵受处分 贺健将军第二次犯错误是在抗日战争时期。当时贺健任一一五师陈支队二团三 营营长，这次错误，贺健受到了党内严重警告的处分。 一九三九年末，陈支队准备东进晋西南。为了保证部队能顺利地越过同蒲路， 需要派一个营作为先头部队。支队经研究决定由三营承担此项任务，因为三营是原 晋南游击大队的底子，人员大多数都是晋西南地区人，对当地情况熟悉。为了保证 三营能独立完成任务，支队又决定把具有独立指挥能力的二营长贺健调到三营任营 长，率领三营前去为支队探路。 但当贺健带领三营进入吕梁山后，立即就受到了晋绥军的猛烈攻击。晋绥军的 围追堵截使三营一下就陷入了险境，他们四面受敌，孤立无援，伤员不断增加，弹 药逐渐减少，情况十分危急。面对这种困境，部队开始出现了不稳定，四个连队相 继都发生了逃兵。贺健的内心十分焦虑。虽然，他知道这些逃兵不是携枪投敌，只 是因为怕苦怕死才动了逃回家的念头。但他也深知这种情况才更加危险，因为三营 基本上都是本地人。如不果断采取措施杜绝逃兵，任这种情绪在同乡中蔓延，部队 很快就会散掉垮掉。贺健当机立断，当天就在全营面前亲手枪毙了三名逃兵。这件 事在全营引起了极大的震动，部队很快就稳定下来，逃兵也杜绝了。事后，教导员 埋怨贺健说，枪毙逃兵是我军严令禁止的，这么大的事你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如果 上级追查下来我们怎么交代？贺健对教导员说，我不跟你商量，就是不想让你掺和 进来。你是营党委书记，如果知道枪毙逃兵不制止，你这个教导员还能干得下去吗？ 又说，这事是我一个人定的，出了事由我个人负责。后来，贺健果然承担起了全部 的责任，在支队团以上干部会上对自己的错误做出了深刻的检查，并请求组织上给 予自己处分。支队党委经研究后决定，给贺健以党内严重警告处分，并撤销了他的 三营长职务，让他暂留支队休息，等候另行安排工作。这就是履历中记载的在支队 部“休息”的原因。 翻阅贺健的历史，他虽私自枪毙过三个逃兵，却也曾枪下留人救过一群逃兵的 命。 那是在一九四三年，当时，贺健所在的一一五师教导二旅四团整编，干部普遍 降级使用，贺健由团长降为参谋长。此后不久，部队就出了一件大事，八连六班班 长续关云鼓动起一批山西籍老兵，准备悄悄地离开山东回山西抗日。 续关云是贺健最宠爱的兵，有血性，能打仗，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儿。这 帮山西兵本来就吃不惯山东的饭，整编后又排长降成班长，班长降为战士，心里就 更不痛快。续关云对大家说，在山东整天吃煎饼卷大葱实在受不了，咱们干脆回山 西吧。山西有白面馒头、面条，有醋有酒还有肉。你们跟着我，大家干脆一起回吕 梁山再打出个抗日根据地，反正在哪儿都是打鬼子。等把队伍搞大了，咱们把贺团 长请去当司令，也省得他降成参谋长不痛快。续关云在山西兵中很有影响力，他一 张罗，就有六十多人准备跟他一起走。他们还商量着要带走一批三八大盖、子弹和 手榴弹，准备沿途一路打日伪据点，一直打到山西去。这件事很快就被团保卫股发 现了，团里立刻把续关云等十几个主要组织者抓了起来。 团里感到很震惊，这批人都是各连的班长、副班长和战斗骨干，其中有不少还 是战斗英雄。因为贺健当过他们的团长，对这些人的情况了解，团里决定责成参谋 长贺健处理这件事。贺健调查清楚情况之后，气得哭笑不得。他太了解这些山西兵 了，他们平均年龄不到二十岁，个个都是打起仗来生死不怕的英雄好汉，但平时调 皮捣蛋也是一个顶俩，只要三天不打仗准给你惹点祸。他们这次胆大妄为地大摇大 摆互相串联，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在搞兵变、当逃兵，更不知道这样做是犯死罪， 是要被杀头的。看着这些跟着自己从山西打到山东的老部下，想到他们十四五岁就 离开爹娘，舍生忘死屡立战功，贺健的心情十分复杂。他对团长政委说，我们应该 慎重、冷静地处理这件事。这些战士既不是想携枪投敌，也不是想逃走回家，他们 就是太年轻幼稚，以为只要抗日怎么干都对。贺健提出了自己的意见，一不能抓， 二不能杀，要批评教育从严，组织处理从宽。他动情地对团长政委说，怎么说他们 都是一群不懂事的孩子，又都是各连的战斗骨干。说实话，咱们老四团打仗还真离 不了他们。 说通了团长政委之后，贺健让把续关云押上来。五花大绑着的续关云此时已经 知道自己这回闯了大祸，犯了死罪了，所以一见到贺健就大哭起来。贺健上下打量 着围着他转了一圈，目光炯炯地逼视着续关云问，怎么哭了？你那些英雄气魄都哪 去了？然后眼睛一瞪道，续关云！你小子胆量不小呀，敢在我眼皮子底下搞兵变当 逃兵！续关云哭着说，老团长，我们没想当逃兵，就是想回老家去打日本鬼子。我 知道犯了死罪，我对不起你，给你丢脸了。我只求你一件事：枪毙我一个，把他们 都放了吧，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主意，与他们无关。你留下他们老四团还能打 仗，把他们都杀了，老四团就完了！续关云这么一说，那十几个家伙也都哭起来， 纷纷要求杀自己放别人。贺健冷眼看着他们哭，一反常态地没有骂人。看看差不多 了，贺健大喊一声：都给我听好了，这次饶了你们，但是班长副班长都得撤销，先 老老实实地在军人大会上做检讨，再争取戴罪立功。今后，你们谁要是再敢给我惹 祸，老子非一枪一个毙了你们不可！然后厉声喝道，都给我滚！ 这些家伙当时都傻眼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怎么也无法相信自己就这么给 放了。续关云小心翼翼地问了句，老团长，就这么让我们走了？贺健眼睛一瞪，你 们还想怎么样？还想让我请你们喝酒吃肉？续关云，你去警卫一班当战士，赶快给 我滚远点，三天之内别让我见到你！ 多年之后，已经任三十八军副军长的战斗英雄裴飞正，在谈到自己亲身经历的 这件事时，含着眼泪说：“是贺团长担着极大的政治风险，顶着巨大的压力把我们 这些人的命救下来的。日后，正是我们这批山西兵在战场上屡立战功，成为了三十 八军的中流砥柱。我们中间的大多数人后来都在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的 战场上牺牲了，为新中国献出了自己的宝贵生命。‘ 贺健将军的无情与有情 归拢手中贺健将军的资料，我勾勒着这样的一些线条：十七岁当赤卫队员的时 候，贺健就用鱼叉叉死过一个红枪会的匪徒。 参加红军后当警卫班长时，贺健带队进城打土豪，被民团的黑枪打伤了右臂。 贺健当时就火了，大骂，我他妈最恨打黑枪的人！立刻命令战士去把跑了的民团都 给抓回来。十多个民团被抓回来之后，贺健捂着流血的胳膊，让一个战士帮他把子 弹压进自己的枪里，然后亲自一枪一个打死了这些人。 红一师三团政委江竹溪牺牲后，贺健发誓要杀十个敌人为江政委报仇。部队打 进新洲城之后，贺健拉出了十个俘虏让他们跪在地上，挥起大刀就要砍，新任政委 詹才芳好说歹说才把他劝住…… 这里的每一根线条都令我心惊肉跳。用这样的一些线条，描画出来的自然是一 个暴烈的、杀人不眨眼的、凶狠蛮横的人。我相信，这样的人打仗肯定行。果然， 查阅所有的资料，访遍所有了解贺健将军的人，对他的评价都是：能打仗，善打仗。 令我感到惊异的不是“能打仗”的评价，而是“善打仗”的评价。我没有想到如贺 健将军这样一个没有文化的粗莽之人，居然不是一个只知拼命的莽汉，而是一个有 胆识有谋略的战将。 有太多这样的例子—— 贺健当兵三天，就在花园战斗中独自击毙敌人一人，俘虏敌人两人，缴获轻机 枪一挺，步枪三支，手枪两支，子弹六箱。团党委给他记大功一次，并奖励给了他 一把二十响的驳壳枪。 一九三O 年在东香火岭战斗中，身为班长的贺健主动向连长陈再道建议袭击对 我们造成威胁的敌人炮阵地。他带着一个班绕到敌人背后，用手榴弹引爆了敌人的 炮弹，炸毁了六门山炮，消灭了五十多个敌人，保证了战斗的胜利。时任副军长的 徐向前当时兴奋地说，告诉三团，这个人可以当排长！ 一九三一年打双桥镇的时候，贺健出主意让师手枪队换上蒋军服装，趁敌人撤 退时混入敌军之中跟着敌人往回跑，趁机夺取了一个无名高地。这个高地用一挺机 枪就能控制周围近千米的范围，在后续攻防战斗中发挥了巨大作用。 红军过草地之前，贺健见粮食稀缺，就琢磨用其他东西来代替。他看到当地有 很多丢弃的牛羊骨头，就把骨头砸碎磨成粉，往里面掺进青稞和盐巴，做成骨粉饼， 晒干当干粮。他把这个方法教给了大家，所以他所在的那个团过草地时饿死的人就 很少。贺健自己做了二十多斤骨粉饼，当红大学员断粮时，他把剩下的都送给了他 们，救下了许多人的命。 抗战时期，贺健任老四团团长之后，率领老四团在岌山反扫荡，击毙日军二二 一联队联队长小林，击伤顾问伊藤，共击毙日伪军一百二十多人，俘虏伪军四十四 人，缴获枪支七十余支。中共山东分局机关报《大众日报》在头版头条用大标题报 道了这次岌山大捷。 郯城战役时，贺健率一个连牵制醋大庄日军，阻止其增援郯城。当时醋大庄驻 有日军九百多人，并有火炮和重机枪等重武器，而贺健手里只有一百多人。为了迷 惑敌人，贺健大摆迷魂阵。白天，以部队为主向醋大庄发起佯攻，民兵在村外到处 插红旗，吹冲锋号。晚上部队撤出阵地，由民兵接替继续骚扰敌人，不停地打枪扔 手榴弹，让敌人昼夜不得安宁。弄得日本鬼子心惊肉跳，始终搞不清到底有多少八 路军来围攻醋大庄，直到郯城战斗结束，也没敢迈出醋大庄一步。 马头镇大捷中，贺健的老四团全歼日伪军三百五十人，缴获枪支二百余支、轻 机枪一挺、掷弹筒三具、子弹一万余发。马头战斗结束之后，贺健率领老四团如同 秋风扫落叶，仅仅在五天的时间里就连克郯城周围的大沙沟、徐家楼、大屯、郝家 楼等十几个据点，直逼郯城城下。郯城守军慑于老四团的威名，唯恐被歼，仓皇弃 城而逃，使郯城不战而取，第三次获得解放，最终形成了滨海与鲁南两大抗日根据 地连成一片的局势。赫赫有名的老四团更加威名远扬。 难怪，贺健将军总是被派去打硬仗恶仗。看贺健在解放战争中的经历就会发现， 他打的几乎全是最难啃的攻坚战。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长子贺平陪贺健将军去北京看病。一日，一位身穿便服的 老人来到京西宾馆看望贺健。贺健刚巧不在。贺平请老人留下姓名，老人说我是粟 裕，请你告诉贺健我还有个会，不能等他也不能送他了，让他多注意身体。说罢就 走了。看着粟裕大将的背影，贺平心中很是感慨：解放战争时粟裕是三野的副司令 员，贺健只是下面的一个师长，他们之间并没有太多交往的机会，如果不是因为贺 健能打仗，以粟裕的职位是不会对贺健的记忆如此深刻，不会给贺健如此的尊重的。 直到目前为止，我所有搜集起来的资料都证明了贺健将军是一个无情的人。虽 然那是在敌人面前，但我知道不仅是在敌人面前，在亲人面前贺健将军也表现出了 他的无情。 妻子说：我怕他，他脾气不好总骂人。 她叫杨洪昭，是山东临沂庄坞村人。杨家在庄坞是个大户，祖上有人中过进士， 曾在福建为官。虽然后来败落了，但杨家仍崇尚诗书礼仪，子女们都读了书。她的 哥哥杨定昭是庄坞村的村长，共产党员。受哥哥的影响，她十七岁就参加了八路军。 又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在为团长贺健抄写文件时，被贺健看中了。 当组织上提出要把她介绍给贺健团长时，她一下就哭了。她说我怕他，他脾气 不好总骂人。不知道她后来为什么还是嫁给了贺健，是组织上做的工作还是她自己 又想通了？只知道她当时的年纪只有十七岁，小了丈夫整整十二岁，只知道她那时 入伍才刚刚一个多月。 在那个山花绽放的六月，贺健让警卫员牵着一匹马，把她接到了团部的驻地— —越庄。他们的新房设在老乡的屋子里，墙上挂着毛主席和朱总司令的画像，窗户 上贴着大红的囍字，桌子上摆着红枣和花生。仪式由团政委吴岱主持。 谁也没想到的是，婚礼刚刚开始就被迫中止了。侦察员前来报告，说发现一股 日伪军正在扫荡五里外的村庄。贺健一听有敌情，立刻扔下新婚妻子，执意要带队 去打敌人。谁也拦不住，贺健头也不回地走了。那一仗，战士们的士气格外高涨， 他们知道团长是新婚，知道团长还没来得及入洞房，所以他们一个凶猛的冲锋，就 把敌人打得狼狈逃窜了。战士们把这一仗当成了送给团长的新婚礼物，顺便还送给 了团长一支刚刚从日军翻译官手中缴获来的左轮手枪。老四团的战士都知道，团长 最爱的还是枪。 我很想知道独自在新房里等候丈夫的时候。她都想了些什么。她有没有想过新 婚的丈夫也许从此就不会回来了？她是不是从那时起就断定了丈夫是个缺少感情的 人？ 她后来与这个令她感到害怕的男人共同生活了六十多年。从战争年代到和平年 代，她共为丈夫生下了八个孩子。但在这个家庭中，她和丈夫从来都是各干各的， 孩子们很少看到母亲和父亲坐在一起亲亲热热地说话。她似乎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 了工作上，她当过北京同仁医院的党委副书记，也当过大连铁路医院的党委书记， 无论在哪里，她都干得有声有色。只是她从不管家，也从不操持任何家务。与通常 意义上的母亲完全不同，她对外面的工作充满了热情，但对家里的一切都很漠然。 不知道她是用这种方式躲避没有情感的生活，还是因为对感情生活感到失望而干脆 放弃了自己的角色。或许两者都不是，只是因为她在这个家里从来也没有真正地说 了算过，所以她有理由懈怠，也只能懈怠。还因为她怕他，一直都怕，她说自己这 辈子跟他在一起太亏了，她宁愿躲在外面拼命地工作。 子女们都说父亲在晚年的时候，开始对母亲越来越好了。 我问怎么好？ 他们说母亲退休以后喜欢打麻将，子女们没时间陪母亲玩，母亲就只好跟孙子 辈儿在一起玩，有时上桌的人里最小的才五六岁。父亲看到了，就常对子女们说， 去陪你妈玩一会儿吧。 这就是在子女的眼中，父亲对母亲最温情的表达。 我心里忽然有些伤感。我知道她晚年时患了老年痴呆症，几乎什么都不记得了， 一世的悲欢，一生的记忆，都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地抹去了，了无痕迹，什么都消 失了。 谁能说这不正是她心中所希冀的呢？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