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写下上面这些文字时,我心里一直都有一种隐隐的担忧,怕我的文字伤害到子
      女们的感情。因为我自己写到这里的时候,感情上都很纠结。但是我没办法,这就
      是我感受到的事实。我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贺健子女们的通达和理解上了。
      
          贺健将军的子女们真的都是些通达的人。他们坦率地告诉我,他们在读到这些
      文字的时候心情的确很矛盾。他们说,虽然我写的都是实情,但他们还是觉得把父
      亲写得过于无情,把母亲写得过于凄凉了。
      
          问题究竟出在了哪里?我想,也许是这中间有什么东西被我忽略掉了。于是,
      我要求他们再次向我提供父亲对母亲好的生活细节。他们一时提供不出来。只有二
      女儿贺鲁燕补充了一个细节,说妈妈晚年打麻将经常需要零钱,爸爸就总是不声不
      响地给妈妈攒零钱。只要妈妈手里一没有了,爸爸立刻就把准备好的零钱拿给她。
      
          我很无奈,这个细节只是对我已经写过的那个唯一的细节的补充。女儿显然也
      很无奈,她在邮件中写道:关于爸爸和妈妈的关系看后也是很纠结,如何表达他们
      之间的感情,我想不出更好的描述。我个人的感觉爸爸一直是爱妈妈的,但他爱人
      的方法让妈妈甚至我们都无法接受。
      
          鲁燕的这段话提醒了我,我明白问题出在哪里了:在我的表述中一直没有传达
      出贺健将军爱妻子这个最根本的事实。
      
          毫无疑问,将军是爱妻子的。从当年看到妻子的第一眼起,将军就爱上了这个
      白皙、高挑、写着一手好字的大家闺秀。终其一生,将军都深爱着自己的妻子,深
      爱着这个自己生命中的唯一的女人。只是将军一直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爱,用一种
      霸道的、粗暴的、不近人情的方式去爱。
      
          晚年的时候,妻子已经谁也不认识了,躺在床上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反应。子
      女们把将军从医院里接出来,用轮椅推着他来到妻子的床边。将军默默地望着妻子,
      把妻子的手握进自己的手心里,就那样久久地望着妻子的脸,久久地握着妻子的手。
      就在这时,子女们惊讶地发现母亲有反应了,母亲那很久都没有出现过表情的脸上,
      竟然绽放出了孩子般单纯的微笑……
      
          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表达自己的爱,不是所有的爱都能得到最好的表达,也不是
      所有的爱都能给对方带来幸福和快乐。既然如此,我们有什么理由去苛求我们的父
      辈呢?
      
          他们爱过、恨过,在一起携手从风雨中走过。也许,这就足够了。
      
          儿子说:爸爸,你就是军阀作风!
      
          孩子们也怕父亲,没一个敢违拗他。只要他在家,孩子们就得屏气静息,踮起
      脚尖走路。稍不小心弄出了响动,立刻就会遭到一顿痛骂。
      
          男孩子淘,经常玩着玩着就把什么都忘了。有一次,二儿子东平和三儿子小平
      吃过午饭在床上疯,两人钻进被套里闹,惊动了正在午休的父亲。父亲大怒,提着
      一根木棍寻上门来,二话不说挥起木棍就打。儿子还在被套里没处躲没处藏,父亲
      却毫不手软只没头没脑地打,打得儿子满床乱滚。
      
          还有一次,两个儿子淘气把衣柜上的一面大镜子打碎了。见保姆正在向父亲告
      状,他们立刻逃离了现场,企图躲到父亲找不到的地方。没想到父亲并不找他们,
      却找来了一根马鞭子。父亲拎着那根马鞭子,怒气冲冲地站在四合院中间,只厉声
      大喝一声他们的名字,他们立刻就乖乖地出来了。他们都知道父亲的鞭子历来都是
      不管不顾的,所以都自觉地用双手护住脑袋,把身子交给父亲,任父亲没头没脸一
      顿胖揍。
      
          长子贺平上中学之后,与父亲有了第一次冲突。那一次是因为父亲不让他按自
      己的意愿做事,贺平一气之下跑回寄宿学校不回家了,并鼓足勇气给父亲写了封信,
      在信中指责父亲耍官僚,说父亲是军阀作风。后来,还是母亲到学校里来,把贺平
      劝了回去。母亲对贺平说,你爸爸就那样了,他是不会认错的,你们俩不能总这样
      僵下去,只能是你给他台阶下了。
      
          晚年时,父亲生病住进了医院,女儿专门从北京回来照顾他。只因为女儿提出
      的治疗方案不合他的意,父亲就勃然大怒,不许女儿到医院来,更不许女儿坐他的
      车去医院。女儿在家里独自垂泪,对大哥说,我妈这辈子真亏……
      
          后来我才发现,其实贺健的子女们对父亲的感情很复杂。令我没有想到的是,
      与母亲相比,他们反倒是对父亲更加依恋。我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家竟然一直都
      是父亲在打理,父亲不仅掌管着这个家的经济,还管着许多琐碎的家事。他给孩子
      们交学费,领孩子去考试,甚至挨个给孩子们剪指甲。孩子们记忆最深刻的,就是
      小时候父亲常常给他们分糖块吃。每当周末他们从寄宿学校回家,父亲都会给每人
      分几块糖。每当他们离开家之前,父亲也会往他们手里塞几块糖。父亲的这个习惯
      持续了很多年,因为在很多年间,糖块都是父亲所能给予孩子们的最好吃的东西。
      贺平至今还记得,最后一次得到父亲的糖块时,他已经是大学生了,那一次,父亲
      给了他整整一大包的糖。
      
          这简直太不像我描述过的那个粗暴的父亲了。但是我相信。因为我见过太多这
      样的军人了。我知道那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军人,心底里往往比常人更加珍视自
      己的“家属”,只不过他们的表达常常带有生硬的军事痕迹。我知道那些搞军事出
      身的人,无论外表上看起来有多么粗糙,但其实心思最细,做事最缜密。否则,他
      们怎么可能活着从枪林弹雨中走出来?
      
          在所有孩子里,父亲最喜欢的就是大女儿贺沂西。沂西生于抗日战争最艰苦的
      一九四三年,出生后因母亲无法随部队行动,就带着她回到了庄坞村隐蔽。结果被
      伪军发现,就把女八路和几个月的婴儿一起抓进了炮楼。后来,伪军中队长听说自
      己抓的是老四团贺团长的家眷,立刻就慌了神儿。他知道连鬼子都怕老四团,生怕
      给自己惹来麻烦,就赶紧把她们娘俩放了。沂西十六岁时在长春上中学,她聪明懂
      事,品学兼优,却在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遇车祸夭折。谁也没想到沂西的死会对见
      惯了死亡的父亲打击这么大,本来就少言寡语的父亲从此更加沉默了。他自此再也
      不允许任何一个子女骑自行车,他给了大儿子贺平一张存折,要求贺平今后改坐公
      共汽车上学。只是父亲没坐过公共汽车,不知道该用多少钱。贺平看到存折吓了一
      跳,那上面有整整三百元钱,而当时坐一趟车才用几分钱。沂西的事情刚刚处理完,
      身为吉林省军区司令员的父亲立刻向上级提出了调动工作的请求。他的理由很简单,
      自己无法在失去女儿之后,继续在曾经与女儿共同生活过的环境里待下去。
      
          我一直尝试着理解贺健作为父亲的情感方式,但始终想不明白,他爱自己的儿
      女,但为什么一定要用看似不爱的方式来表达感情呢。儿女们几乎从没见过父亲笑,
      但所有人都见惯了父亲发脾气,所有人都对父亲那句口音浓重的骂人话耳熟能详。
      
          二儿子贺东平在三十八军一一三师当兵时,贺健专程去部队看东平。当时,贺
      健是总参谋部军事交通部副部长。但他跟谁都没打招呼,连警卫员都不带,自己坐
      着火车就去了。下火车自然没人接,贺健雇了辆人力三轮车径直来到师部。门岗见
      这个老头一身便衣,就拦住他问找谁,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张嘴直呼师长大名,
      说让师长跑步到门口来见他!师长正在开常委会,听说后从窗里向外看了一眼,不
      由吓了一跳,脱口说了句贺老头来了!马上带着全体常委出来迎接。师长是老四团
      的人,老四团的人都管贺健叫贺老头,从他三十多岁起就开始叫。师长让人把东平
      叫来,贺健虽然眼巴巴地来看儿子,但跟儿子却并没什么话,只简单地问了几句,
      就把儿子晾在一边,跟老下级们论起短长来。
      
          二女儿贺鲁燕从部队退役时想回北京,他不同意。因为女儿的身体不好,所以
      他坚持让女儿留在大连,留在身边。见女儿执意要回北京,他就大骂女儿,让女儿
      滚。女儿当天晚上就买了张火车票“滚”回北京了。他并不拦着,也决不松口,但
      随后就赶紧让警卫员把女儿的行李给托运到北京去了。打那以后,他经常会给女儿
      一些钱,只说让女儿吃好一点,但却照旧没有一句软话。
      
          到了孙子辈,他才柔软了下来。只有面对这些隔代的孩子,他才不再粗鲁。我
      看到过一封贺健亲笔写的信,信是写给在北京的两个女儿的。他在信中指责两个女
      儿帮助哥哥贺平调动工作,信中说:“你们对他的工作少管闲事好吗?”并像个老
      小孩似的耍脾气:“(这些)家务事情把我气死啦,春节后我(要)远离家庭。”
      末了,又很孩子气地写道:“你们要在贺平面前讲我的闲话,那么以后不要进我的
      门。”
      
          我问贺平,他为什么要为这么点事发那么大的火?
      
          贺平笑,说你不知道,他怕我一调走就把孙女也带走了,他是离不开孙女。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症结在这里!
      
          母亲说:你个没良心的,你还知道有个家?你还知道有个娘?
      
          母亲清楚地记得,儿子是在一九三O 年离开家的。打那以后,母亲就再也没了
      儿子的消息。只是到了一九三二年的时候,儿子曾经给家里捎过一封信。母亲打开
      信,一眼就看到了儿子的照片,还有两张一元五角钱的边区纸币。母亲把照片捧在
      手心里仔细地端详着,照片上的儿子身穿便装,剃着学生头,神色严肃地看着母亲。
      母亲先前并不知道儿子去了哪里,只隐约觉得儿子可能是当了红军,如今总算有了
      确切的消息,知道儿子还活着,母亲的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这封信是贺健在红四方面军进入陕西之前寄的。当时,贺健见部队马上就要去
      攻占漫川关,准备向陕西方面实施战略转移,就明白了此去定会越走越远,再想打
      回鄂豫皖几乎是不可能的了。想到真的要远离家乡了,贺健就在临走之前把这张照
      片和身上仅有的两张一元五角钱边区纸币包在一起,寄回了家中。
      
          母亲不知道该把这些东西放在哪里。她无处可藏。红军走了,敌人随时会来,
      这些东西一旦落入敌人的手里,这个家就完了。母亲借着昏暗的油灯,颤抖着手用
      硬纸壳把照片镶上了一圈边,又一针一线地缝好,再把照片和那两张边区纸币用油
      布严严实实地包在了一起。母亲在自家的墙上刨了个洞,把油布包塞进去,藏在了
      里面。母亲想,红军一定会回来的,儿子一定会回来的。
      
          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二十年!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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