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在市场经济体制下的工厂里,生产计划或生产计划员成为了生产系统的神经中
      枢。生产计划在省略句中与生产计划员是完全等同的词汇。生产计划员在台资或日
      资厂里又叫生管,它曾有一个时髦的英文名:PMC.PMC 是生产和物料控制的简称。
      事实上,生产计划员就是在从事生产与物料控制,将订单转化为出货单,最终转化
      为收款单。在这个过程中,被客户跟催,再去跟催生产部门,跟催与被跟催成了生
      产计划的全部。
      
          二OO二年我在一家大型五金塑胶厂做生产计划,负责跟催五金配件和纸箱。每
      天上班就进入MRP 系统(一个落后的物料管理系统,如今变成了ERP ),在电脑里
      确定库存,根据生产需求排好物料计划。在这家港资厂里,有一个有趣的工作:对
      单。一三五对出口货,二四六对内销单。部门与部门对单,部门内部也要相互对单,
      对得让人以为这是打麻将里的对对碰,对得还让人以为——这是古诗恪守的对仗。
      在大多数工厂,生产计划在与时间赛跑中承受着最核心的压力,用工业的眼光来看,
      生产计划员就是一只优质的压力泵,每天的电话丁零零丁零零叫个不休,每天的电
      子邮件铺天盖地塞满邮箱,每天车间里各类大大小小的异常干扰着刚刚稍息的神经,
      没有健壮黄牛的心脏就无法承受背上的辎重。“每天催催催,催命了!”生产车间
      向生产计划发牢骚。生产计划向业务部发牢骚。业务部人员则追到办公室大声催促
      :“没有讨价的余地!送货快是我们的优势,现在却成了我们的劣势。天天有问题,
      这点按期交货也满足不了,干脆别生产啦。要是耽误了进程,就只有寄飞机。寄飞
      机,你明白吗?我还没坐过飞机,这货物倒天天坐上了飞机!”
      
          寄飞机自然要增加不少额外运费。但是车间里急单如此多,每台机器都在赶货,
      安排哪个机台生产呢?生产计划捧着头抱怨:“临时加单,中途插单太多了,能不
      能缓一缓?”业务部说:“缓一缓?黄花菜也凉了。这个单我好不容易从客户那里
      拉来,单价也不错。必须优先生产,明天早上八点前交货。”生产计划恨恨地说:
      “明天早上交货?我是神仙?明天晚上八点还差不多。”业务部激动地咬牙:“不
      行!绝对不行!就中午十二点。”在这样的拉锯战下,交期一点点稳定在双方胶着
      相守的战线上。
      
          “我有时在梦里,梦到自己跑到车间向同事拼命追货,梦到自己和货物飞在半
      空中,哎呀,终于坐上飞机了,心也悬在空中。”生产计划这样对我说。
      
          生产计划的神经直接连接着车间机器的皮带,连接着货柜轰隆滚动的车轮,它
      是工厂轴承上互咬的齿轮,紧紧地咬着铁的节奏带动轴承和转轮运动。
      
          塑料是铁的兄弟、继承人,也是铁的伴侣或情敌。一百年前美籍比利时人列奥
      ·亨德里克·贝克兰发明酚醛塑料,在一九四O 年五月二十日被《时代》周刊称为
      “塑料之父”。塑料的出现,是现代工业一次最重要的革命。强大的可塑性和可改
      造的理化性能使得塑料在不同产业中畅通无阻。塑料让现代社会长满肌肉,丰腴起
      来,是塑料彻底颠覆了材料领域的传统结构,是塑料继承了铁成为工业中新的霸主,
      “塑造”、“注塑”、“成型”等词语也跟着产生。“su”的发音短促有力,似乎
      将整个世界的生成全推上了舌头,经过舌头急遽地伸卷,最终落在了一个稳当的音
      节上——“liao”。
      
          在塑料生产加工中,注塑成型是最普遍的一种生产方式。在珠三角的大地,塑
      胶厂是最常见的工厂。几乎每走十步就能看见一家塑胶厂。从八十年代初,当港台
      塑胶厂大量进入以及内资塑胶厂兴起,也就逐渐脱离了大炼钢铁的时代。对,就是
      塑料,那如同大米颗粒状的胶粒,它向工业生产供给了主要粮食。塑料已成为我们
      生活的某块不可或缺的肌腱,我们无法想象,假若没有塑料,生活会是怎样呢?
      
          强硬的赛钢料是铁在硬度上的继承人,赛钢料又称夺钢,多有气魄的名字!它
      像刀刃一般尖锐和刚强,在高温的模具里如一股铁熔水,可以迅速生成不同的形状。
      透明的压克力料或PVC 料是铁的情敌。压克力,它晶莹,它透明;而PVC 料,它柔,
      它软,它们可以化作珍珠或泪滴挂在你的胸前,在灯光下折射出令人惊叹的光,俘
      虏消费者的芳心。耐磨的尼龙料,综合性能优良的ABS 料,防弹的PC料,弹性十足
      的EVA 料扮演了塑料大家庭性格各异的角色。塑料又是铁的兄弟,铁来源于地下矿
      产,塑料来源于石油——那种深埋于地下亿万年的物质。它们相互模仿,共同完成
      某一产品,因而在大片工业区里塑料和五金是紧密联姻的——许多工厂也因此叫做
      五金塑胶厂。
      
          二OO五年我在一家五金塑胶厂上班,深刻地认识了塑料。车间里耸立着一排排
      大型的注塑机。通过干燥机和吸料机,塑料在料斗里雨点般敲响,飞进螺杆里融合
      为整体。搬运工、操作工和技术员围绕着塑料和塑胶成品在忙碌。胶粒被抓在我们
      的手心里与手茧摩挲着,碰擦出流水或谷粒落地的细音。一千五百吨的大型注塑机
      在反复地开模合模,如一张不断咀嚼的铁嘴,一翕一张地吃着食物。机械手在头顶
      上刷的一声飞过来又飞过去,上升下降,通过吸盘吸附着一只只产品。产品被机械
      手放在工作台,操作工准备了三样工具:抹布、刀片和气枪。她们先用抹布蘸上酒
      精或清洗剂(过去是用白电油,一种有毒的化学剂),将产品出模时所粘的油污擦
      净,再挥舞一把闪烁着锋芒的刀片,将产品上的凹槽、边缘和四周的披锋批掉,通
      称为批锋。最后用气枪将胶丝和杂质吹净。装箱。贴上标签。等待检查。
      
          车间里充满了机器的嗡嗡呜叫,热气沿着炮筒向四周扩散。此时的车间蒸发着
      每个工人背脊上流淌的汗水。吱吱啦啦的大风扇和落地扇只能搅来一团团热气。反
      复的批锋作业让一茬一茬的女工手上分布着线状伤痕。有时我经过车间,看到她们
      在工作台上笑骂和作业,我想,这就是生活现场。闷热、牢骚和一切表情保持了相
      似的工艺参数,被输入到生产中。我想象着,塑料这个词,它的周围盘旋着无数支
      撑的词汇,在搬运工的叉车、操作工的刀片、QC员的游标卡尺之间传递,最后像一
      件邮包快递到终端消费者手里。当然,消费者永远看不到那曾经印在塑胶零件上的
      手的污渍和那把锋利的刀具。塑料最终成型,转化为一件件合格的产品,也被转化
      为生产日报表上的一个个数字,计数着一天的劳动效率。是的,我是打工者,当我
      经过高温车间时,我也像塑料一样会不断被高温加压,塑成不同的形状。有一次,
      我的同事拆卸炮筒,又安装炮筒,经过持续升温仍无法装上螺杆,于是鬼使神差地
      徒手抓住螺杆的尾端,一股烤焦的肉腐味飘来,他的整个手掌被烫得皮开肉绽。高
      温是塑料的温床,模具是塑料的孵化器,在机器的运作中,塑料这一高分子材料,
      它们的分子链重新搭建和排列,相互熔为一体。工伤是其中的插曲或插页,划伤、
      烫伤、砸断手指和脚趾、被机械手击中等等,这些是生产中多发的事故。在这里我
      不是单纯地呈现工伤,也不是单纯地憎恶,而是寻找一种有血压的真实记忆。这种
      记忆让自己的双脚真实地站在生产场地,与大地和设备保持血管的连通。
      
          在塑胶厂的后段工序中潜存着许多其他的机会——喷油、丝印或电镀等,仿佛
      一条美容美发产业,由此而繁衍出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工厂。成本的低廉和产品的
      灵活性,让塑胶厂在东莞、深圳等地遍地开花。在“中国制造”的华章中,塑料,
      充当了最厚实的名词。
      
          最后,我愿意并怀着复杂的心情说,我喜欢塑胶厂,在更大的范围里,我是一
      粒塑料。
      
          我曾经做过多年的QC员,面对这个词竟无从说起。QC是一个丰富的词,它的背
      后就是一部工业词典。QC的出现为传统工业和现代工业画出了一条明晰的界限。QC
      是“quality control ”的英文缩写,叫做品质控制或品质管理。作为一门专业的
      学科领域,它缩写了工业在蒸汽机诞生后所有相关的历史。在制造工序里,QC分为
      IQC 、IPQC(有的地方叫做PQC )、FQC 、OQC 或QA,随着分工细化和管理提升,
      又产生了一个QE的职位。
      
          围绕质量(台资和日资企业习惯称为品质)而展开一系列的检查和管制,QC是
      工厂赖以自我防卫的淋巴系统和安全过滤网。我在二OO三年进入一家电池厂在装配
      车间做IPQC,我随身带着一把游标卡尺穿梭于每个工位间。每天摸着赭红色的负极
      片,这种亲密接触也是向有毒的重金属致敬。每天拿着光身电池在天平上测试加液
      量,双手被强碱咬烂,每只电池的额定加入量就像定制的口粮。每天在封口机上巡
      查着电池的各类外观,在转盘上观察每个封口。我叙述的电池厂已经离我远去,我
      叙述的工厂是一座梦工厂,在不同的梦中出现。在IPQC的生活中,我觉察出人生的
      裂缝,看到人性在缺陷中的特采。PASS是生活的最大目标,因此,我需要品质管理
      上的“特采”而不是“降级”。PASS!每次生产完成一个段落,我就将红印戳盖在
      被设定的人生边上。
      
          特采是品质管理上的一个术语,它是硬性标准中的一种妥协,是对一般缺陷的
      一种将就。在品质管理学上还有一个重要的术语,叫做变差。在近两年的QC生涯中,
      变差让我意识到规律的重要性,意识到一个人不是一味屈服于肚皮,让世界倾斜在
      普遍的正态分布曲线中,让颤抖的手握住了坚稳的目光。这种变差,在我的内心和
      我的大脑被分别划分为不同的变差:共同的,特殊的;阴暗的,光亮的;矛盾的,
      混沌的;艺术的与科学的。后来我又进入另一家电子厂从事IQC 工作。从IQC 到最
      终的QA、QE,我奔跑过赛场上的每个位置。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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