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谈到摆地摊这个词,有些心酸。广东话称之为“走鬼”。据说“走鬼”一词来
      自香港,五十多年前香港的警察多半是印巴人,民众都叫他们红毛鬼,当时很多小
      贩为了生计在街头摆卖,红毛鬼警察常来打压,所以小贩见到他们就大喊:“红毛
      鬼来了,快走哇!”其他小贩就即刻抄起货品一哄而散。后来为了提高效率,简洁
      地喊成“走哇,鬼来了”,最后一急就喊成了“走鬼”。久而久之,人们就将街头
      摆摊叫做走鬼。作为殖民时代的词汇,依然沿用于今天的广州或深圳。夜幕垂降大
      地时,舞台背景、灯光和音响设施早就布好,我们的群众演员出场了——打工仔和
      打工妹们万人攒动,摆满街边的地摊,以及沿街的商铺。我在黄江打工时,很喜欢
      出来逛夜市。白天上班,夜晚逛街。打工仔和打工妹们囊中羞涩,最大的乐趣就是
      轧马路,这看看,那瞧瞧。当然挤在人群中的还有小偷、乞丐和巡逻员。在常平桥
      沥打工时,我所在的工厂附近就有一个市场,尽管下雨天泥泞满地,人们踩来踩去,
      踩成了烂泥塘,但是人流依然如潮。市场里的档位都是租用的,缴了费,受到保护,
      若是摆在马路边卖货,那些摊主就像是小偷小摸一样,到处打游击,治安或城管的
      一来,他们就仓皇收摊逃窜。
      
          摊主们来自农村,想法纯朴,他们多半曾在厂里打工,有些人头脑活,觉得打
      工不如摆摊。还有一些是上了年纪的老头或老太婆,其中潮州人为数不少。二OO一
      年我在深圳一家公司做业务员时,有个同事头脑也许被上帝摸了一下,激情迸发,
      爱上了摆地摊这一行,他把这叫做“自主创业”。我去看过他两次,在罗湖国贸大
      厦和东门一带,弄了几个泥塑和雕像,用红布一裹,摊开在地面上,蹲在旁边,两
      眼空空地看着过路人。我们刚坐在地上谈了一下,城管的车忽然在路口叫了起来,
      那种尖刺的警报,针一样扎在大家的耳膜上,小贩们一路匆匆卷摊而逃。同事也急
      忙用红布一裹,收起一大坨,躲进了巷道里。待城管的车一走,大家从各个角落里
      冒出来,雨过天晴了,又恢复正常营业。后来我也摆过一天地摊。二OO二年在深圳
      宝安实在找不到工作,口袋也薄得只剩下两张十元钞票,在举目无助的煎熬下,我
      苦思冥想该如何走出困境。那天晚上我忽生灵感,想到了家乡街头的擦皮鞋,为何
      不在这里也搞个擦皮鞋地摊呢?那时深圳街头尚未流行擦皮鞋。我就像童话里的女
      人头顶鸡蛋幻想着蛋生鸡、鸡生蛋一样,幻想擦出一条成功的路,还可以开自己的
      连锁店,我左思右想,咬了牙说:干!马上行动。当即买了一支黑色鞋油、一条白
      巾条,拾掇一张小塑料凳,当晚跑到南头关的路边擦皮鞋。夜晚的南头关,路灯高
      高地挂在空中,将昏黄的光打在路上,我站在人流量大的路边吆喝:“擦皮鞋,来
      擦皮鞋哦!”有些人频频投来异样的目光,盯着路上这个小伙子。终于来了一位先
      生问:“多少钱?”我说:“两块。”那先生将皮鞋伸上前说:“我这是黄皮鞋,
      能擦吗?”我泄了气,没买白鞋油,看着仅有的黑鞋油摇了摇头。不好意思。第一
      个顾客走了。不一会儿,过来了一个警察,瞪着我将地摊一踢:“滚。”
      
          二OO五年我认识了小Q ,小Q 是个练摊的老手,在龙华市场摆摊卖切刀器,在
      白石洲卖蟑螂药,在福永卖胶水,在沙井卖袜子。他四处游走着,拖着那轮小货架
      倒卖着不同的货。当夜幕垂落大街小巷时,小Q 就出现在不同的路口,摆开了小货
      物,站在人群中吆喝起来。他向我透露,这摆摊也是一个技术活,并不是站在那里,
      摆出货就叫摆摊。我现场去观摩过几次,的确是个技术活。他在摊上摆了一个扩音
      器,嘴上戴着一个麦克风,在路上就呼呼地叫卖了。有时为了吸引路人,还会摆出
      一个会跳舞的汽水瓶玩具,印着可口可乐商标,在地面上一边扭动一边放出音乐,
      有的小孩好奇地用手去摸。“嗨!小孩子,别动。”小Q 喝住了他。小小的一支胶
      水,被他说得一套一套:“董存瑞,个子小,关键时刻炸碉堡;黄继光。不起眼,
      关键时刻挡子弹;别看胶水个子小,帮你把鞋补得牢……”用业务员的话说,这是
      话术或话本。各行都有各行的话术。小Q 跟我说,这才叫跑江湖。他说,他认识许
      多老江湖,学了好几套。这些套话都要在事前不断练习,事后不断实践。在白石洲
      嘈杂的街上,我看着他从容叫卖,生意还不错,不时过来几个人围观,有人听了一
      下就掏钱了。小Q-个人东游西荡,风里来雨里去,平时住在小旅店里,那种最便宜
      的多人房,八元一床。在人多手杂的环境里,他练就了老练的伪装手段,把钱藏得
      死死的,当现金超过五百元,他就往银行卡里存。在小旅馆里的床头,我看到他暗
      黄的枕头边摆着一些成功学和厚黑学之类的旧书。小Q 爱好这个,老喜欢跟我谈李
      嘉诚、谈马云。他也幻想有一天开一个公司。他自信这一天不会等太久。看着他扑
      闪的眼睛,听他的雄韬大略,我内心颇复杂,但我还是口头上祝他成功。这些小买
      卖并非长久的生意,一个地方卖久了就要换地方,无论他怎样向我描绘心中的梦想,
      一年四季,他总是辗转不同的地方,更换着不同的产品,在刮风下雨的街头地毯式
      游走着。有时他也从营销案例书中学那么一两招,兴奋地和我分享他的心得。有一
      次卖蟑螂药,他给了上沙一家旅店试用十盒,无效免费,见效后收钱。他兴奋地打
      电话给我:“老哥,今天我想出了一个绝招,你等着看。”于是我跟着他去了白石
      洲的小巷子,在狭窄的过道里,卖杂货和卖菜的摊子摆满了档口,他卖了好几家,
      约好第二天来收钱。小Q 请我在小饭店里点了两个菜,要了一瓶啤酒,一边小酌一
      边勾勒他的远景计划,他打算定一个小厂,搞一个贴牌产品,打出自己的品牌,来
      年夏天就可以大施拳脚了。“买卖就是要靠不一样的营销。‘蟑螂王’就是靠一句
      精彩的广告语:蟑螂不死我死。其实只要用一点心,前景无量啊。”他自豪地笑了。
      他不同于传统的老江湖,每天脑袋里都琢磨着奇奇怪怪的想法,有时晚上想得起劲,
      被自以为很不错的创意弄得彻夜难眠。有一天早晨我跟着他在菜市场里走了一圈,
      遇到不少卖豆浆机的、卖蟑螂药的、卖打气筒的、卖切菜器的、卖工具刀的,小Q
      一一上去递烟和他们聊了起来。“最近豆浆机好卖吗?”“还不是那样!”“听说
      老郑去了福建了,那边好做吗?”“听他说,比这边好做,这边的市场已经饱和了。”
      这些人走南闯北,走街串巷,饱经风霜,已然是摆摊的老江湖和老油子了。
      
          最后一次我与小Q 在福永的深夜分别,小Q 正忙着卖袜子,我要赶公交车回石
      岩。各自走着各自的路,有一年多没有联系了,也不知他近况如何。现在每次路过
      地摊,就想起了他,也许此时他还在某个人流密集的巷口吆喝着新的买卖。
      
          更多摆摊的,还是一些来自农村的老头老太和中年妇女,他们守着一个路口卖
      一些水果或零食,身边带着一把小巧的黝黑发亮的杆秤。这秤杆的秤星,现在已经
      没多少年轻人认得了。买者盯着隐约的秤星问卖者:几斤啊?卖者说:五斤半。买
      者说:这秤准不准啊,你别扣秤。卖者嘴角藏着暗笑:哪里,你放心好了。在这样
      的小摊上,他们的聪明只有发挥在这一杆秤上。铺子里的电子秤是从硬件技术上做
      了手脚,而这种秤只是在拉秤砣时,手指在秤杆上熟练地使劲。当然,这也是他们
      对付城市唯一一点胜利的地方。
      
          在我简陋的布衣柜里挂着两件工衣,白色的衬衫,长期闲置着,背心部位已经
      泛黄了,几颗黑色的星点分布在上面。这是我在上一个公司所穿的工衣。旧工衣旁
      挨着另外两件新的工衣,夏装,一蓝一白,胸口上嵌着Logo,现在我在新公司工作
      了一年多。工衣在工厂里叫厂服,也叫工作服。按照级别和工种,工作服和王朝宫
      殿里的官服一样,分为各式各样的类型,工衣是农民转化为工人的一件标志,穿上
      工衣也就彻底融入了工厂。为了统一定做工衣,号码通常只有S 、M 、L 、XL、XXL.
      个别的时候也会有XXXL. 要是遇上“姚明”或“潘长江”,也是没办法配置合适的
      工衣。
      
          我所穿过的工衣,有灰蓝色的短袖和长袖衬衫,那是在电线厂做搬运工所穿的
      工衣,这就是蓝领工人的标准蓝色。蓝色象征着天空或大海,是最广阔的底色。在
      每天的汗渍浸蚀和双手搓洗下,慢慢褪成浅蓝色。工衣后领上有一串数字编号,为
      了防止同事间混用。我辞工出厂的那天,门卫打开我的密码箱,还特意检查我的工
      衣编号,那时有个组长的工衣被偷了。二OO二年我穿过鲜红色的工衣,那时我在电
      池厂做IPQC员。红是火焰,是血,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是喜庆、忠烈和庄重。红色在
      安全标志里表示警告、禁止。在工厂里,穿着红色也表明了重点关注,代表了一种
      权力和激烈。在判定NG产品时,我们的NG(No-go )印章就是红色的。物件器具被
      贴上了红色,昭示着它血的不祥。在生产线上的最初七天里,我依然穿着自己的便
      衣,我的便衣格外扎眼,无法融入车间的工衣海洋,仿佛我是不被环境溶解的一个
      异端分子。主管有一天在车间里巡视,忽然注视着我的上衣说:“咦,你怎么还没
      有穿上工衣?”“哦?不知道谁发工衣?”主管说:“自己赶紧去仓库领。”我去
      仓库领了两件QC工衣。换上一件,回到车间,工友盯着我说:“哎呀,换工衣啦,
      不错呀。”我微笑着说:“大红大紫,像女人穿的。男人穿在身上怪不自然的。”
      工友哈哈地笑:“红色好,红色是喜气,新娘的大头盖就是红红的。”生产部的工
      友穿着深紫色工衣,深紫色耐脏,凝重而刻板的颜色像极了他们繁重而刻板的工作。
      我喜欢夏装QC工衣,是绛紫色,在太阳底下激情而不轻佻。半年后,QC员新的冬装
      发下来了,又全变成了绿色。
      
          二OO四年我在凤凰一家电子厂做QE和技术员时,穿的是白色衬衫,这是公司所
      有人员统一的颜色,要求将衬衫下摆整齐扎进裤腰,上至总经理下到员工全部是纯
      白色的工衣。清洁阿姨也是穿着白色。白色是一种单纯的复色,象征着高贵、端庄
      和千干净净。这在别的公司都是办公室白领的颜色。大家都认为,白色是颜色中的
      贵族。但是白色也是有缺陷的颜色。工程部的电工、锣工和机修,在复杂的线路和
      管道里钻进钻出,与铁屑飞溅粘满机油的加工机床打交道,每天下来,机油朵朵绽
      放在洁白的工衣上,很快渗透到白色里,晕洇开来化作了宣纸上的墨迹。电工和机
      修每次作业时用围兜袖筒上上下下裹着工衣。后来,污点越来越多,干脆什么也不
      裹了。白色过于理想主义了,无法适应这个肮脏埋汰的世界。而冬装工衣是一件黑
      色牛仔式外套,质硬,简明而扼要,它与白色夏装搭配在一起,黑白分明。冬装工
      衣每人只发了一套,一周下来就只有周六晚上有空脱下来洗,晾一天,下周一就要
      接着穿上去。要是下周一工衣还没干透,也只有带着润渍沁凉的感觉套上了身,借
      着自己的体温将它焐干。虽然不发放工裤,但这个工厂还有一个特殊规定,无论寒
      暑,要求所有人的裤子统一为深蓝色牛仔裤,自己到服装市场去买。炎夏时,这裤
      子就像一副厚重的铠甲,锁住两条大腿,勒出一股股汗水,使得下体老是保持潮湿,
      潮湿得可以长出蘑菇。男工们每天下了班就在床头抓着下身的瘙痒,因此得了皮炎、
      湿疹。但是老板一直认为牛仔裤是最佳的工作服。
      
          再往前想想,二OOO 年在黄江的电子厂穿的工衣是什么颜色和款式呢?频繁的
      色彩和飘荡的岁月让我彩色的记忆褪色泛黄了。那是一个台资厂,夏装是淡黄的T
      恤,布料里含着粗糙的纤维,我穿的是一件旧工衣,工衣是免费发放、循环使用的。
      每次放长假离厂时都要上缴工衣,供下一轮新员工使用。冬装工衣大约是天蓝色的
      夹克衫,开着一个“V ”形领口,透露出女性的韵味,员工、主管、机修和QC人员
      一律都是这个颜色和款式。QC员唯一的区别就是在左上臂套上红色袖章,上面印着
      “FQC ”字样。因为冬装工衣每人只发一件,为了换洗,公司里规定周日加班可以
      穿个人的便装。每到这一天,车间里忽然充满了娇艳春色,女孩子特立独行穿出她
      们平日里最好看的衣服。我拿着扳手行走在车间里惊呆了,灰色的世界变为一座花
      园或者一个繁华的服装市场,往日统一的工衣,那宽大的衣摆和生硬的线条完全覆
      盖了个人曲线。此时,换上放肆的衣裙,花苞大放。
      
          二OO五年在塑胶厂上班。我第一天到门卫室报到,保安在一一检查每个人的着
      装是否合规,没穿工衣不允许上班。在办公室我穿上了浅青色的工衣,免费发放的,
      一套新衣一套旧衣。牛仔衣式样的下摆,束口箍腰。而公司里每个部门都穿着不一
      样的颜色和款式。生产部穿着深蓝偏紫的工衣,普工下摆开口,技术员和干部下摆
      束口;装配部主要是女工,女工们穿着浅蓝色的圆领角工衣;工程部穿着蓝紫色的
      工衣,品质部同事的工衣清一色全是青绿色,纯正的绿,靛青的绿,象征着绿油油
      的生机,在安全标志里起到告知、指示的作用,在交通规则里是通行通过的意思。
      这也与品质部最大的愿望相似——希望品质达到免检的完美、产品全部通过,PASS!
      
          在我现在的公司里,品质部工衣是黄色衬衫。黄色是龙袍的颜色,雍容华贵,
      在安全标志中是注意、醒目的意思。QC员穿着黄色,似乎也暗示着权力和注意。生
      产部的工衣是灰色的,灰尘、落叶、荒漠、风沙、弥天大雾、贫穷和失望都是灰色
      的,是那么不起眼,灰色是大地上最普遍也最普通的颜色。在生产线上,为了区分
      新员工,工厂给新员工佩戴一枚绿色的臂章,绿色是新鲜,是未成熟,毕竟是新员
      工嘛,这是重点管理和帮扶对象。所有新进的员工都在右臂别着一枚臂章,也时刻
      暗示着员工本人:加把劲吧,你还是新人。最近招进不少新员工,工衣不够发放,
      许多新员工穿着便装上班。有一次我去车间,发现一个新来的工友,因为没有本公
      司工衣,穿了一件从别的工厂带来的旧工衣,起初我以为是哪家客户或供应商前来
      参观。工衣与工衣在这里交锋,有如战场上两军混战,产生了奇趣。脱下一套,再
      换上一套,一个人一生究竟要穿多少套工衣呢?
      
          通常工作服是免费发放的,按照劳动法是属于劳保用品范围,企业不得获取服
      装费。而过去的黑中介就是借工作服骗取求职人员高昂的费用。还有一些工厂,也
      会在工衣上额外地赚一笔钱,本来是一件成本十元左右的工衣,工厂却报价二十五
      元;- 百元的服装,工厂却说成五百元,费用从工资里扣。尤其是黑厂,专以昂贵
      的工作服骗钱。守法的工厂则免费发放,辞职后回收工衣。
      
          还有什么颜色我没有穿过呢?我将目光从衣橱里的工衣移到窗外马路对面的工
      厂宿舍,那一排排走廊上晾满了各式各样的工衣。黄红蓝绿黑白,不同的颜色在风
      中摇晃。我想,哪一种颜色属于我或我属于哪一种颜色呢?天空下着雨,灰蒙蒙的,
      像银灰色油漆淋湿了全身,我害怕这个色彩,而我就是灰色。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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