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流水拉是工业史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纪录片《大国崛起》说:“如果说,牛
      顿为工业革命创造了一把科学的钥匙,瓦特拿着这把钥匙开启了工业革命的大门,
      那么,亚当·斯密则是挥动一只看不见的手,为工业革命的推进缔造了一个新的经
      济秩序。”亚当·斯密在《国富论》中第一次提出了分工的理论,费雷德里克·泰
      勒提出科学管理,将标准化纳入到生产中。一九一三年八月一个炎热的早晨,福特
      的汽车流水线作业成功应用,流水拉逐渐改变了过去手工作坊模式。成为庞大而复
      杂的工业消化系统中的主要肠道。
      
          如今在大洋彼岸的中国,流水拉像一条条龙舟在珠三角流域竞帆争流。二OO四
      年我在福永一个电子厂里拆过流水拉,又装过流水拉。那时老板决定改变一下车间
      布局,于是,拆掉——再重装。流水拉再简单不过了,就是一条铁架子,上面循环
      滚动着橡胶皮带。拉上装一些灯管和辅助作业的工装,两边排上凳子,坐上女工,
      就是一条流水拉。每次更换产品——我们叫做“换拉”,流水拉依然是那条流水拉,
      只是换掉了物料,重新调配一次人员。停拉开拉仅在于流水拉上的一个开关,按开
      它,流水拉带着吱吱呀呀的杂音,重新向前跑动,根据每道工序的作业快慢和生产
      进度,可以灵活地旋转一个速度旋钮,随时调节流水拉的快慢。从第一个工位到最
      后一个工位,根据作业节拍,对瓶颈工序适当增加人员。随着生产的进步,流水拉
      的样式也日益增多,配合机械手和工装,可以分流为双层的流水拉。
      
          二OOO 年第一次在黄江的电子厂看到流水拉。每一条不足五十米的流水拉聚集
      了四十多名工人,拉上密密麻麻坐满了姑娘,她们在灯管下埋头绕线、插接端子、
      包扎余线。几乎每天在同一张凳子同一个位置,操作着同样的产品,手指使劲,将
      端子一根根插入胶壳针座里,有的端子偏大而胶壳偏小,必须用力抵入,五只手指
      在长时间的作业中,沿着意外的方向翘曲,并拢时各自叉开。第一天下来,手指就
      胀疼了,第二天手指磨出血泡,以后就慢慢长出了一层硬茧,速度也大大提升,可
      以熟练地插入端子,每天的产量也可以轻松完成。劳动给我们带来的最大报酬是坚
      强。日复一日,我们适应了这个位置,习惯了这条流水拉。
      
          作为流水拉,自然就衍生出带拉的一个头儿——拉长。有的拉长工作繁忙,又
      配备一名助拉,或再配备一名物料员。拉长、助拉就像是船长和大副一样,带领着
      员工们,驾着这条船在流水中航行。每天开完早会,物料员将材料放在流水拉的前
      端,将开关一开,这条船就开始航行了。数不尽的龙舟朝前竞跑着,世界的工业链
      也开动起来,汗水、人的青春、料的动态都沿着流水拉皮带向前奔驰。在流水拉上
      作业是枯燥的,每天面对同一种产品或不同的产品,姑娘们对未来的梦想就在上面
      流走了。同时,劳动是每个人的必需品,不仅仅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必需。
      
          苇岸在《大地上的事情》中说:“从存在角度讲,一个孤立的水滴意味着什么
      呢?死亡!故每个水滴都与生俱来地拥有一个终极愿望或梦想:天下所有水滴全部
      汇聚在一起。在这个伟大梦想的驱动下,河流最终消失了,诞生了海洋。在工厂无
      数的流水拉这里,每个人恰好就是一颗水滴,他们将梦想、青春、情感汇聚在一起,
      一条流水拉就是这么一条河流,它向前奔驰,在某个地点与另一条流水拉交汇,并
      注入到另一条河流,它们在不断地分支或合流,这是工业时代星罗棋布的水乡。
      
          妻在南山某工业区的一家电子厂上班,每天回来将流水拉上的故事絮絮地向我
      讲述。她们车间里的拉长,她们的姐妹,她们的酸甜苦辣,她们天天围绕着的流水
      拉,每天也在我大脑里运转。那是一家外资厂,从金融危机中复苏时订单也越来越
      多,每个车间的四条流水拉满负荷转动着。在这家电子厂,有的人已经做了十年,
      大部分才刚刚进厂,招进来的新员工短暂停靠后又选择自离。尽管工厂待遇合法,
      福利不错,但是小小的车间人来人往,旧人走了新人来了,员工们像流水一样离开
      一条流水拉,又流向另一个工厂另一条流水拉。最近她的一个同事离开这家干了多
      年的工厂,要回老家谋生,临行时发来了短信:“祝福我吧!我就要离开深圳了。
      你们好好干!说不定若干年后,我还会来找你们的。我会想念流水拉上的姐妹们。”
      
          在流水拉作业中,流动人员之间如同水面相连的浮萍,流水拉串连又分割着这
      种纯粹的人性相依。为了提高流水拉本身的效率,在订单紧急时,我们工厂的老总
      叫工程部的同事每天观察和监测流水拉的速度。这是一条自动回流线。同事用秒表
      测着一个循环来回的时间,经过调试,将流水线的速度提到了最大限度。十一秒,
      十秒,九秒,在流水拉上的分分秒秒,就像吊瓶里的点滴,一步步踩着钟表里的时
      间,每分每秒都从众人的身边流过,带走人们最快的动作。
      
          流水拉在不同的工厂以不同的形式存在着,更多的工厂不再是单纯地搭起一条
      流水拉,而是利用大型机器,利用辊筒和传输带,利用自动化机械将整条生产线连
      成一体,此时流水拉已经变成了流水线。在流水线上没有转折号、顿号和逗号,流
      水线就是一篇没有标点符号的文言文,一气呵成而没有停顿。每次站在不同的流水
      拉旁边,我都在想,流水拉啊流水拉,这个工业时代最重要的食道,一切都会老去,
      唯时间永向前,面对千篇一律的劳动或经常更换的新产品,我们在重复的流动中是
      否适应了麻木?在这个时间容器里我们被慢慢消化,历史不会改变,谁也不会停下
      步伐。
      
          最后我摘抄一首自己的诗歌送给流水拉:
      
          没错,流水拉如同繁忙的高速
      
          没错,我们都是流水拉的组成部分
      
          没错,有人喜欢有人痛恨
      
          没错,不少家伙靠在拉上做梦
      
          没错,流水拉上响起了纤夫的爱
      
          没错,那只是他娘的幻觉
      
          没错,流水拉并不是一个错误
      
          没错,一条河流也会犯错
      
          没错,生活就是无数条流水拉流向我们的结果
      
          没错,流水拉也在喧嚣中波光粼粼地闪烁
      
          没错,流水拉既是噪音也是一曲春天的交响乐
      
          二OOO 年,东莞黄江某电子厂。
      
          “阿秀,今晚加班!”
      
          “又要加班!今天是星期天啊!”
      
          “没办法,要急着赶货。”
      
          “这三个月,每个礼拜天晚上都没得休息。”
      
          阿秀在机台上撅起了小嘴。阿秀是江西人,未婚,做事手脚麻利,连续加了三
      个月班。当时我在厂里做机修,正在她的机台上帮忙。车间主管说要加班,阿秀满
      脸乌云在机台上使脾气。主管也来气了:“又不是你一个人加班,大家都要加!我
      也想休息呢。”那段时间工厂正是旺季,在两班倒的情况下白班依然会加到晚上九
      点半。加班费按照基本工资的l :1.1 计算,因此大家对加班并不情愿。有的“黑
      厂”甚至按照l :1 来计算加班费,或者干脆没有。最近订单更紧,连日来加班加
      到晚上十一点半,大家都变成了大熊猫。
      
          二OO七年,深圳某塑胶厂。
      
          “阿光,今晚加班!”
      
          “组长,我呢?我要不要加?”
      
          “你?你就不用了。晚上阿光一个就够了。”
      
          “怎么老是让阿光加班,没我的份呢?”
      
          “争什么?大家轮流来。下周就安排你。你也知道公司在严格控制加班。”
      
          没有轮上加班的阿荣很是气恼,拿着模仁在模架上狠敲了一下。我路过注塑车
      间对阿荣笑:“不加班可以出去潇洒,这还不好?”阿荣捻着数钱的手势苦笑:
      “这还好?每个月发下来这点工资就潇洒不起来了。”这家工厂还算正规,按照《
      劳动法》来计算加班工资,平时加班1 :1.5 ,周六周日加班l :2 ,节假日是1
      :3.由于底薪一般,加班费高,大家主要是靠加班费生活。但是公司为了控制成本,
      严格管制员工的加班时间,谁加班谁不加班,需要经过管理者的层层批准,此时多
      加班就成了员工向往的福利了。车间主任对谁好,就让谁多加班,看谁不顺眼,就
      不让加班。有一名男工不服从他的管理,用车间主任的话说:“这家伙牛,比牛魔
      王还牛!看我怎么治他!我天天不安排他加班。看他服帖不服帖。”
      
          二OO九年,深圳某电子厂。
      
          “阿勇,今晚加班!”
      
          “主管,我今晚有点事,能不能不加?”
      
          “生产忙得很,昨天的一个单还没生产完。你说你有什么事?”
      
          “天天加班,这一个礼拜都没得休息。简直与世隔绝了。”
      
          “出来不就为了加班赚钱?少哕嗦。加班费丝毫也不会少你的。”
      
          阿勇瞪了一眼主管,转过身嘟哝了一句:“赚钱不要命了?谁稀罕!”主管在
      背后盯着阿勇,也低声骂道:“现在的年轻人身在福中不知福,有加班费也不加,
      想当年老子加班都没有加班费。”这是二OO九年我在一个车间看到的情形。工厂在
      金融危机中订单反而有所增加,生产紧张,招了不少员工。大部分是八O 后员工,
      针对八O 后员工,公司还办过有针对性的管理课程。尽管按《劳动法》计加班费,
      但是加班对于年轻人来说,已失去了往昔的光环。
      
          以欧美国家为主的国际劳工组织为了限制中国的劳动力优势,提出了SA8000,
      其中规定工人一周工作最多不能超四十八小时,加班不能超过十二小时。我国的
      ((劳动法》第四十一条也有了相关规定:“用人单位由于生产经营需要,经与工
      会和劳动者协商后可以延长工作时间,一般每天不得超过一小时;因特殊原因需要
      延长工作时间的,在保障劳动者身体健康的条件下延长工作时间每日不得超过三个
      小时,但是每月不得超过三十六小时。”这对保障和改善劳工们的工作条件具有不
      可磨灭的积极意义。当我们的工人还在温饱与小康之间挣扎时,适当限制加班是必
      要的,而过分的加班限制反而显得不人道,而保证加班工资按照法定方式计算,倒
      显得迫在眉睫。只要保证了合法的加班费,企业主也自然会主动限制工人加班。
      
          一九九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国务院发布了《国务院关于修改(国务院关于职工工
      作时间的规定)的决定》[ 国务院令第174 号].该决定规定自一九九五年五月一日
      起,在全国职工中实行每日工作八小时、每周工作四十小时的新工时制度,八小时
      之外计为加班。然而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到二十一世纪初的这些年,许多工厂规定
      正班为九小时或十小时,或者干脆不计加班。=OOO年我在生产一线工作时,所有的
      加班都是按照正班计薪。在那个工厂的对面有一家大型的纺织品厂,隔着一条污水
      河,每个夜晚我们在宿舍的阳台上隔岸观火,那些灯光似乎从来不曾熄灭过,那些
      机器也从未停止过震动。制衣厂通常采取计件方式计酬,加班也是按照计件来计算。
      这家制衣厂因高负荷加班,据说倒下了十多个人。
      
          在那个春天,昭紧随着我的脚步,也跟着老乡来到了广东,在东莞横沥某帽厂
      做车工,这个帽厂夹在众多工厂的缝隙里。约四月的一天,昭来电线厂找我,工厂
      保安自然拒之门外,后来我从老乡那里得知他找过我。我进入黄江一家电子厂后,
      在国庆节放假那天,特意跑到横沥去找他。经过多次转车和问路,在午后的大太阳
      底下终于找到了那个帽厂,隔着栏杆我请一个工友到宿舍里找昭出来。在外面等了
      很久,终于出来一个女工友,老远就喊:昭走了,就在前天走的。后来回到家乡我
      见到了昭,问起他的那段打工生活。他说,天天加班,加到凌晨一点,在车位上两
      眼怎么也睁不开了,只有电车一直在响,双手脱离了大脑指挥还在操作,车出来的
      线也不管它是弯是直了,反正是车,拼命车!好几次针头扎进工友们的手指里。生
      活伙食差,营养跟不上,睡觉也睡不好,集体宿舍里有臭虫,每个夜晚爬出来咬人,
      手捉是捉不住的,臭虫倏地一钻就躲进了床板缝隙里。同时车间里有几个河南籍的
      工友老是刁难和恐吓他,有一次忍无可忍,跟人打了一架。为了防止报复,他当晚
      简单收拾了行李,将行李包从宿舍窗户扔下楼,工资也不要,一个人就这样悄悄走
      了。我看着昭瘦削的轮廓,想起他曾经圆润的脸庞。我问他一个月下来,工资能有
      多少?昭说,每天加班,上满一个月也就是三四百元之间。
      
          在珠三角计件型的工厂,无所谓加班与正班的区别。这些年来的经济繁荣,是
      无数打工者的红眼球熬出来的。
      
          一九九二年深圳市石岩镇办了一份墙报,名字起得很有创意——《加班报》。
      《加班报》成了打工文学的一个历史符号。《加班报》创刊词的口号是:“我们刚
      刚结束给老板加班,现在我们开始为自己的命运加班。”口号叫得响亮、激昂和有
      力,仿佛我们的人生由自己去创造。在工作中我们为老板加工,在工作之外我们为
      自己的命运加班。我们对工作要加班,对生活也要加班。黑夜为白天加班,路灯为
      公路加班,萤火虫为乡下的夜晚加班,秋蝉为最后的一缕暑热加班。“加班”这个
      词语似乎洗净了身上的血汗,如一曲磅礴的交响乐在粗糙的现实中奏响。流过汗水
      之后,这个词语的脸庞竟然露出劳动之后的红晕。
      
          每个夜晚工友们相互打电话给朋友,第一句话就是:“今晚,你加班吗?”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