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传说人被老虎吃了之后,灵魂就不得超生,除非能找到人代替,于是就有了
      “伥鬼”一说。明清笔记小说中有许多为虎作伥的故事,其中的伥鬼多半都是小孩,
      他们无知懵懂,不通世事,更分不清功罪善恶,一次次驱人向虎。而在某个意义上,
      传销者也是这样的伥鬼,他们同样无知,同样糊涂,也同样邪恶。有些伥鬼尚且保
      有几分天良,还知道不能祸害亲人,可传销者连亲人都不放过。在上饶的二十三天,
      每当我看到那些食不果腹的老人,都会感到无比的愤怒:世上怎会有这样的儿女,
      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吃这样的饭,受这样的苦,遭受这样的折磨?
      
          吃过晚饭,嫂子说要带我去参加“实话实说”,那时天已经黑了,我们越走越
      远,渐渐到了一个偏僻的所在,四周都不见人,偶尔开来一辆车,灯光雪亮而刺眼。
      嫂子也不怎么说话,带着我慢慢走进一条黑黑的涵洞。我心惊胆战,想该不会是暴
      露了吧?难道这帮家伙要收拾我?如果在这里埋伏上几条大汉,我今晚恐怕就交代
      了。想得汗毛倒竖。嫂子像是猜中了我的心思,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闲谈起来。她
      读过高中,好像没毕业就辍学了。她妈身体不好,长年卧病在床,她爸在村里开了
      一家豆腐坊,生意不错,算得上殷实之家。嫂子是独生女,从小到大没吃过什么苦,
      后来结了婚,丈夫也挺疼她,婚后一年生了个儿子,全家老小都很高兴,用她自己
      的话说,左邻右舍的小媳妇都羡慕她,觉得她的命好。大约一年前,她丈夫被骗进
      了传销窝,干了一年,没拉到几个下线,只好打自己老婆的主意,那时嫂子正跟公
      婆闹别扭,一怒之下就来了上饶。
      
          我问她:“现在你手下有几个业务员?赚了不少钱吧?”
      
          她不说话,低着头慢慢地往前走,又跟我讲她离家时的情景:接完老公的电话,
      她就开始张罗远行,买车票,洗衣服,在家里到处收拾东西。两岁大的孩子已经懂
      事了,她走到哪里,儿子就跟到哪里,也不说话,一双小眼睛眨呀眨的,一直瘪着
      嘴,样子可怜巴巴的,想哭又不敢哭。嫂子收拾完,抱起儿子来亲亲,再亲亲,恋
      恋不舍地放下。小孩儿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她一狠心,提起行李就往外走,儿子蹒
      跚着两条小腿追上来,一把揪住了她的衣服,眼泪直流,怎么都不肯放手,嘴里只
      是叫:“妈妈不走,妈妈疼宝宝,妈妈不走。”她婆婆在旁边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帮着她挣脱儿子的手。嫂子大步往外走,刚走出大门,只听后面哇的一声,儿子终
      于憋不住大哭起来。她心如刀绞,丢下行李就往回跑,跑了两步想想不行,再回去
      提起行李。她婆婆靠着门框哭,她儿子坐在地上哭,她一边走一边哭,终于走到村
      口,一路都听见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哎呀把我哭的呀,从许昌到上饶,我的眼
      泪就没干过……”
      
          我听了也不好受,问她:“那你现在想儿子吧?”
      
          “那能不想吗?天天做梦都能梦到他。”
      
          我叹气,她也叹气。四周很安静,只有泥地里嚓嚓的脚步声。黑夜里看不见她
      的脸,可我知道,这年轻的母亲一定又在流泪。
      
          第二天她接到家里电话,说她公公骑自行车去赶集,路上出了车祸,家里只有
      她婆婆一个人,又要带孩子,又要照顾病人,实在忙不过来,让他们赶紧回去一个。
      嫂子十分烦躁,在电话里吼了几句,一脸痛楚之色。两小时后我们送她去车站,从
      此我再也没见过她。
      
          一周后她公公就死了。死前只有老伴和儿媳妇陪在身边,他的儿子和女儿都在
      上饶,还在干行业。也许是他们自己不想回家,也许是组织上不放他们回家。干行
      业要抓紧时间。
      
          一张钞票可以替代另一张钞票,但一个亲人绝不能替代另一个亲人。有一些损
      失可以弥补,有一些损失永远无法弥补。如果这对儿女能够及时回家,一定还来得
      及见父亲最后一面。甚至可以有更多的假设:如果他们没有出来干这该死的行业,
      也许老人就不必亲自赶集;如果救治及时,也许他就不会死。但愿天下再无这样的
      儿女。
      
          嫂子二十五岁,长得不算漂亮,我和她相处十几天,只见她换过两套衣服。她
      爱说爱唱,结婚前最大的理想是到歌舞团唱歌,这是她永远无法实现的理想。我不
      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丧亲之痛会让她聪明起来,从此脱离这邪恶的“行业”
      ;也许她将继续愚蠢下去,再次抛下儿子,然后坐等更惨烈的悲剧。她几乎不可能
      成功,随之而来的将是更加艰辛的岁月,甚至更糟,如果她被抓了,那个两岁孩子
      的哭声将穿透监狱的高墙,夜夜在她耳边回响。
      
          我们穿过涵洞,在江边走了很久,鬼鬼祟祟地摸进了一个居民小区。小区内戒
      备森严,每隔几百米就有一位事业伙伴站岗,见到我们也不说话,只是点头、微笑,
      再伸手指示方向。走到一栋楼下,嫂子小声叮嘱:“哥你先上去,我随后就来,注
      意保持一个低调。”
      
          房里已经坐了很多人,四川阆中那对兄弟也在,我对他们点点头,老老实实地
      找了个地方坐下。很快人越来越多,时间到了,一个小伙子噌地站起:“各位事业
      伙伴晚上好,作为推销行业,我也把自己推销给大家……”
      
          还是老套路:每个人都起来介绍一遍自己,然后唱两首歌,有海豚式唱法、绵
      羊式唱法,或如雄鸡报晓之嘹亮,或如牛马长嘶之豪壮,还有一个自始至终都用鼻
      子发音,歌声混浊而黏稠,还带一点双簧管的颤音,听得我头皮阵阵发麻。上次
      “实话实说”时只有四五个省份的人,过了短短十几天,行业已经招来了全国的英
      豪,北至吉林,南到闽粤,或来自东海之滨,或来自黄土高原,来的多是年轻人,
      脸上稚气未脱,身上才艺无限,争抢着登台表演。轮到我了,上去唱了一首《国歌
      》,众人表情肃穆,跟着我一起哼哼:“冒着敌人的炮火,前进,前进,进……”
      刚唱完,嫂子大声起哄:“再来一个,再来一个!”我说嗓子难受,实在唱不动了。
      这是真话,组织上有规定,加入行业之后就只能抽两块钱一包的烟,这个价格没有
      多少选择,只能买一种叫“雄狮”的,这烟又辣又呛,力气极大,早上空腹抽一口
      能掀一个跟头。我连着抽了几天,喉咙里像堵了一团砂纸,说话的声音像个沙瓤西
      瓜。一群人不依不饶地拍手,我推托不过,只好再唱《国际歌》,可惜歌词记不全,
      唱了几句就草草收场。下台后咳了几声,只见左边一个胡子拉碴的家伙身体微倾,
      闷声不响地放了个印度风味的屁,带着一股浓郁的馊咖喱味,我几乎闭了气。这时
      大人物来了,众人起立迎接,印度仁兄的浓香咖喱顺势飘散,在空气中盘旋不去,
      满屋子的人都皱起了鼻子。
      
          两位老总一个姓张,一个姓陈,姓张的是个帅小伙,黑西装,红领带,五官很
      是英俊,为人也自负得紧,从不拿正眼看人,一直用四十五度角斜瞄着头上黑糊糊
      的吊灯;旁边的陈总是个身材苗条的美女,瓜子脸上有一抹淡羞的红晕,眼睛水汪
      汪的,偶尔瞟来一眼,总是让人心跳气喘。两位老总各讲了十几分钟,美女陈总讲
      行业如良田,只要肯出力气,肯定会有好收成;帅哥张总负责宣读纪律,全是听熟
      的套话:“酒这东西,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喝少了可以舒筋活血,强身健体,
      喝多了就会乱性……”这说的是不准喝酒,其中的逻辑十分古怪:他们一再说适度
      饮酒有好处,却又绝对禁止喝酒。开始我也纳闷,后来渐渐明白了其中缘由:传销
      者根本不在乎什么逻辑,说什么都一套一套的,最喜欢的就是成语、俗话和排比句,
      只求语言之朗朗上口,绝不管内容之通与不通,堪称“传销八股”。后面还有文章,
      张总冷冷地补充:“只有一种情况下可以喝酒,那就是新人到来时,白酒一瓶,或
      者啤酒两瓶,二者只能选择其一,喝白酒就不能喝啤酒,喝啤酒就不能喝白酒……”
      
          两位老总讲完,众人又开始唱歌,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节目,只好上去背诵李
      白的《将进酒》,中间忘记了好几句,坐下后心中暗暗懊恼。不多时又来了两位老
      总,一个是那位热爱麻袋的龙师父,另外一个怎么都想不起来是谁。这二位派头更
      大,跟房中人逐一握过手,坐下就开始讲,讲了半个钟头。讲完不久,门又开了,
      台上的龙师父瞥了一眼,倏地站起,嘴里大声嚷嚷:“大家欢迎!三位大老总来看
      我们了!”众人纷纷起立,只见刘庆松、廖东和王浩摇摇摆摆走了进来,嫂子小声
      告诉我:“哎呀哥,你真有面子,我干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三个同时出
      来呢。”这话肯定是哄我开心的,不过心潮还是为之澎湃了一壶。三位老总跟我们
      逐一握过手,回到门边款款而坐。黑道大侠刘总先讲,语气十分忧伤:“我很快就
      上去了,以后你们想见我都不太容易了。”然后描绘他所见到的那个世界:平台上
      鲜花簇拥,美酒盈樽,美女像夏天的蚊子一样多。赶都赶不走,钞票像喷泉一样咕
      嘟咕嘟地往外涌,怎么花都花不完。他老人家头戴金冠,身披大氅,眼看着就要成
      佛,成佛之后就将远离人世,以后只会在人间偶尔显灵,真身肯定是见不到了。此
      刻他脚踩祥云,忽然看见我们还在凡间苦苦挣扎,忍不住佛心大动,非要给我们几
      句临别赠言不可:“在这个时候,啊,我常常会想起我的推荐人,要不是他把我拉
      进行业,我哪会有今天?我要感谢他,感谢他什么呢?啊,感谢他骗了我!你们也
      一样,等到你成功的那一天,你一定也要跟你的推荐人说一句话:啊,谢谢你骗了
      我!”
      
          座位本来就不够,又连续来了几批人,只能挤作一团。龙师父来后,那位印度
      师兄就和我挤在同一个沙发上。沙发太小,只能错开坐,他在前,我在后,可怜印
      度师兄只在沙发上搁了小半个屁股。这人还虔诚,宛如灵鹫大会上的迦叶尊者,世
      尊说什么他都点头,听到美妙处还要赞叹舞蹈。只见那印度师兄:秋波迷离,柳腰
      纤细,屁股在仿皮牛的沙发沿上磨呀磨,磨呀磨,端的是风光旖旎,销魂荡魄。磨
      够多时,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一股幽幽细细的咖喱味悄然弥漫开来,与上一枚相比,
      这次发射的只能算小型核武,杀伤力有限,只害友邦,无伤大国,炮口基本上只对
      准了我一个人。我欲哭无泪,拼命往后缩,奈何墙壁太硬,怎么都钻不进去。正是
      天不灭曹,这时台上老总丢下一盒“金圣”烟,嘱咐众人轮流分发。这真是意外之
      喜,我赶紧抢了一根,呼呼猛抽两口,终于解了这要命的天竺奇毒。这时轮到廖东
      讲了,这位老总混过演艺圈,虽然没混出名堂,花架子倒学得十足:先拿纸巾擦擦
      手,然后点上一根烟,然后跷起二郎腿,然后清咳一声,一副清倌人袅袅登场的架
      势:“刚才刘总讲得非常好,他的感觉也就是我的感觉,行业确实是个好行业,也
      确实能成功,我们三个坐在这里就能说明一切……”
      
          我撇撇嘴,心想连我的一百块都不放过,你坐在这里能说明什么?廖总讲了半
      天,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哎我问一下,在座的谁还没加入?有没有?举手我看
      看!”对面一个红脸膛的小伙子慢慢举起手来,刚才自我介绍时他说自己是陕西成
      阳人,中专刚刚毕业,可惜没听清他叫什么名字。廖东立刻沉了脸:“你怎么回事?
      为什么还不加入?”那小伙儿脸更红了,站起来期期艾艾地介绍情况,说他原来在
      山西有份工作,后来被朋友叫到上饶,洗了七天脑,对行业十分认可,可惜身上没
      钱,打电话跟他妈打要,他妈不给,小伙儿急了,跟他妈大吵了一架:“我怎么说
      她都不给,我跟她吵架,她还是不给,我把电话都摔了!”
      
          廖东笑了:“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我就要批评你了,就算她是你妈,你也要
      用点手段!你跟人要钱还那么大的脾气,啊?她心里能高兴吗?你吵架有什么用?
      最后还不是要好言好语地说?行业不是教过你吗,打钱有多种手段,你随便编个理
      由不就行了吗?你就说在上饶开了一家饭店,现在要用钱,我就不信她不给你!”
      
          那小伙频频点头,我看在眼里,气得直哆嗦,很想站起来怒吼一声:王八蛋,
      那是你妈!你怎么能跟外人串通起来算计自己的母亲?
      
          战国时魏将乐羊奉命攻打中山国,中山国把他儿子煮了,肉汤分了他一碗,乐
      羊为了表明决心,坐在帐下悠然自得地喝下了这碗汤。当时举国赞叹,都觉得他是
      了不起的英雄,只有一个叫睹师赞的不太赞成,他这样评价:其子尚食之,其谁不
      食?连自己的儿子都能吃,还有谁不能吃?
      
          在我看来,这就是人兽分野。任何时候都应该明白:不管这“大义灭亲”有多
      么大,也绝不能加害自己的亲人。然而在传销团伙中,每个人都在伙同外人算计自
      己的父母,欺骗自己的兄弟,还口口声声说这是出于善意。这鬼话骗倒了很多人,
      却难掩其致命之丑:对自己的母亲尚且如此,怎么能指望他能有什么善意?其子尚
      食之,其谁不食?
      
          三位支点老总中,王浩的份额最少,估计也最受排挤,语声也懒洋洋的:“刚
      才刘总和廖总讲得都很好,我听了很受启发。”刘总和廖总谦虚:“王总太客气了。”
      王总点点头,慢慢讲起了他的成功经验,讲了二十分钟,两个字以概括之,其一日
      “傻”:“行业是个成熟的行业,多少人都成功出局了,只要你按着他们的道路走,
      一定会像他们一样成功!可总有那么些人,老是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遇事就喜欢
      东想西想,你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啊?那么多成功的经验还不够你学的?”其二日
      “忍”:只要吃尽千般苦,受尽千般累,流尽千般血汗,成功自然就会降临到那具
      光秃秃的骷髅之上。王总这样告诫我们:“每一只猛虎,在捕食之前,都要经过漫
      长的痛苦地等待!我重复一遍,每一只猛虎,在捕食之前,都要经过漫长的痛苦地
      等待!我再重复一遍,每一只猛虎……”
      
          抽了几轮烟,屋里烟气腾腾,嫂子熏得直流眼泪,弯着腰低声招呼窗边的人:
      “哎,开一下窗吧,太呛了!”那人把窗推开,一股清新的冷风飒然而来,我深吸
      一口气,正陶醉时,可恶的印度师兄又一次趁机放毒。我心中怒极,很想问问他肚
      子里是不是装了架一百多缸的进口发动机,否则哪来这么大的排量?还没开口,王
      浩已经讲完了,黑道大侠刘庆松威严发问:“啊,各位事业伙伴,天也不早了,谁
      还有什么问题?现在赶紧问,我们现场给你解决!”问了两遍无人回应,三位老总
      轩然而起,我高声道:“等一等!”三个人同时转身:“什么事?”我推开印度师
      兄站起来:“你们三个就这么走了?连歌都不唱一首?”一群人嗷嗷起哄,三位老
      总对视一眼,说廖总唱得好,让廖总唱。廖总也不客气,大踏步走到屋子中央,左
      手叉腰,右手抓着一个虚拟的麦克风,情真意切地唱了一首《真心英雄》,真不愧
      是资深艺人,唱得确实不赖,一千人等击节赞叹。一曲唱罢,我还要起哄,麻袋龙
      师父白我一眼:“三位老总工作繁忙,我们就不要耽误他们的时间了,让领导先下,
      大家不要喧哗,夜深了,我们分期分批地下,注意保持一个低调!”
      
          我和嫂子走得最晚,走过江边,穿过涵洞,看见王浩正在一家快餐店里啃鸡腿。
      我指给嫂子看,她咯咯直笑:“嘿,这小子一个人偷吃呢,咱们进去,让他请客!”
      我正饿得难受,闻言大喜,刚要举步,被嫂子一把拖住:“逗你的,你还当真了?
      他请客你也不能吃,行业纪律你忘了?”我十分懊恼,吧嗒着嘴闷声不响地往前走,
      在几米之外,王浩正龇牙咧嘴地据案大嚼,神态如狼似虎,不知道在捕获这根鸡腿
      之前,他是否也经过了“漫长的痛苦地等待”。
      
          我在第一套房里住了半个月,其间不停地有人搬进搬出,嫂子回家前,那位热
      爱麻袋的龙师父也住了进来。这人上课时道貌岸然,私底下却很轻佻,经常对嫂子
      动手动脚,扭她的胳膊,摸她的头发,还有一次伸手拍她的屁股。那是冬天,隔着
      厚厚的老棉裤,未必能拍出什么销魂滋味,可大庭广众之下干这种事,看了还是觉
      得别扭。后来管锋和赵诚去别处参加交际学,新搬来两个小伙子,一个叫杨正龙,
      原来当过厨师,他不太说话,只爱干活,没事就往厨房里跑,收拾这个,整理那个,
      一副闲不住的模样。有次我问他喜欢什么,他答了两个字:“做饭。”我一愣,他
      笑着补充:“哥,我喜欢做饭,就像你喜欢读书。”这小伙为人很厚道,可就是有
      一个毛病:一进厕所就要蹲半天,任你千呼万唤,他怎么都不肯出来。其实这事也
      怨不得他,传销者长期吃那种没油没盐的“行业饭”,肚子里剩不下半点油水,最
      后每个人都会患上便秘。杨正龙尤其厉害,有次他在厕所里蹲了很久,出来后面色
      煞白,撇着腿蹒跚而行,表情极其痛苦,我问他怎么了,他喃喃抱怨:“哎呀,哎
      呀,刚才便池里全都是血。”
      
          俗话说“大旱三年饿不死厨子”,可在传销团伙中,厨子都快饿死了。
      
          第二个小伙绰号“康熙”,他本名叫康喜,河南巩义人。原来是个大胖子,加
      入行业不到一年,瘦了五十多斤,这人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把手上的皮扯起来,扯得
      老长,然后得意扬扬地举起示人:“看,原来这下面全是肥肉!”
      
          第二次“实话实说”之后,我和龙师父发生了一次冲突。行业里有两本指定教
      材,除了((羊皮卷》,就是一本叫《方与圆》的励志书。这本书的版权页上标明
      印数三十五万册,我对此甚有疑问,居心叵测地向龙师父请教:“你说行业有七百
      万人?”他答:“肯定不止,最少七百万!”我又问:“那是不是每个人都要买这
      本((方与圆》?”他说那当然,指定读物嘛,不买都不行!我阴险地一笑:“那
      就有问题了,照你的说法,这本书至少销售了七百万册,可你看看这里,一共才印
      了三十五万,还有六百六十五万哪去了?”龙师父蒙了,扯了半天淡,怎么都扯不
      圆,情急之下一声怒吼:“你管这些干什么?不是告诉过你要想得简单吗?你一天
      东想西想的!还想不想干了?不想干你赶紧走!”话说得声色俱厉,那时赵诚还没
      搬出去,缩在旁边冷冷地笑:“哼,就他事多!”我一看势不能敌,只好羞答答地
      低头服输。小琳赶紧圆场:“行了行了,别说那么多了,郝哥,咱们出去转工作。”
      
          我跟着她和郑杰出门,一路都在冷笑。小琳问我还有什么不了解的,我说该了
      解的都了解了,不该了解的你也不会告诉我。她点点头:“你要发展才行啊,行业
      就是这样,一个级别只能学习一个级别的东西。”说着又提起刘伟明和史法科。希
      望我尽快把他们骗到上饶,这样我才能学到更多的知识,成为更大个的英雄。我当
      然要推托,说我自己缺乏经验,最好能够找机会实地观摩观摩,看看别人是怎么打
      人带人的。小琳十分高兴,说这事在行业中叫“房配”:“你想当房配?好啊,自
      己找对面老总申请吧。”
      
          那天的对面老总正是王浩,一天没见,他的气色又滋润了些,不知道是不是那
      条鸡腿的功劳。王总十分热情,打招呼,倒开水,敬烟,把一切做完之后,挥舞着
      两只白嫩的小胖手开始大谈行业。我和他在一套房里住了五六天,没什么过节,也
      没什么交情,只有一次把我吓得够呛。那是我刚到上饶的第三个晚上,他们都睡了,
      我越折腾越兴奋,很想找人带个摄像机进来拍点什么。于是就偷偷地溜进厕所,拿
      新买的手机给弟弟发了一条短信,让他帮我查一个朋友的电话号码,等了半天没回
      应,恰好手机快没电了,我就把它留在客厅里充电。在床上躺了十几分钟,手机突
      然嘀嘀地响起来,我吃了一惊,连鞋都顾不上穿,跳下床就往客厅跑。没想越急越
      出错,一脚踢翻了一张凳子,轰轰地响,这时王浩探头出来:“谁呀?你干什么?”
      我魂飞天外,也记不清怎么回答的了,一把抓起手机,赶紧把短信删除。回到床上
      再也睡不着了,一晚上都在幻想他们怎么害我。
      
          在上饶的二十三天,我时常会有这种顾虑,总担心自己会暴露,然后就在心里
      幻想一些惊险的场面:每到黑暗之处,我就觉得他们会在暗中设伏;连手机都不太
      敢打,怕他们有窃听设备;有时走到江边,我就会再三强调我不会游泳,而且特别
      怕水,心里想:如果他们要害我,最好就是把我丢到江里,只要不绑石头,以我的
      水性,怎么也能游到对岸,然后湿淋淋地坐在栏杆上冲他们竖起中指。可惜传销者
      都没什么幽默感,更缺乏见识,自始至终都没怀疑过我,所有的惊险剧情都白设计
      了。
      
          王浩和黑道大侠刘庆松是被同一个人骗来的,那人叫刘伟东,已经“上去了”,
      说明这人至少骗了二百二十八万,抓起来可以判五年。论辈分,王浩算是我的七代
      太师叔,算是体系中极大的干部。传销者越到高层,互相之间的倾轧就越厉害。我
      们体系有三位支点老总,刘庆松主持全面工作,廖东算二把手,王浩没什么实权,
      职级却很高,这种人受排挤几乎是必然的,他表面光鲜,私底下的日子却未必好过,
      他的上线肯定不希望他干得一帆风顺:蛋糕就那么大,有你吃的就没我吃的,不折
      磨他才怪。最惨的是无人倾诉,对上面不能讲,对下面不能讲,对同僚更不能讲,
      只能躲在被窝里掐自己的大腿泄愤。
      
          高中时读《史记·项羽本纪》,看到四面楚歌之时,便感到一种巨大的悲怆感,
      盖世英雄到了乌江滩头,命运也只是四个字:进退生死。王浩这种传销头目当然不
      能和项羽相提并论,可进退之事依然艰难,我相信他本质不坏,二十多岁的农村青
      年,本该是善良质朴的好孩子,然而日复一日的愚蠢教育无限放大了他本性中的恶,
      他日渐沉沦,却身不由己,眼前的路越走越窄,向前一步是雷池,退后一步是荆棘,
      午夜梦回之时,当灰烬久埋的良知之铃轻轻摇响,他是否也会感觉痛苦煎熬?
      
          王浩点上烟,先跟我分享他的成功经验,说他刚加入行业时有多么幼稚,“那
      时年轻,不懂事,狂!谁都不放在眼里,谁的话我都不听!最后怎么样呢?哥我告
      诉你,我可是吃了大亏了,你可千万不能走我的老路啊。”我虚心受教,王总大发
      感慨:“行业其实很简单,没有别的经验,真的,没有别的经验,就俩字,听话。”
      
          这样的教诲我至少听过一百遍,不由得腻烦起来。王浩大概也看出了一点苗头,
      转了个话题,开始讲行业的妙处:“我开始和你一样,也不太相信行业,你说就这
      么一群人,一没能力二没本钱,凭什么月入万元?凭什么一个月挣六位数?”
      
          这话说到我心里去了,心想是啊,凭什么啊?王总微微一笑:“那话是怎么说
      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对吧?直到我上了经理,到了发月绩的时候,哎
      呀,我才相信行业确实能赚钱,你猜第一个月我发了多少?一万多!”他的两只小
      胖手拍得啪啪直响,“一万多的现金!哥,不怕你笑话,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拿那
      么多钱,事实就在眼前摆着,你说我还有什么理由不信?”
      
          根据我后来的了解,这番话未必是假的,可他也没有完全说真话。这是连锁销
      售骗局中的一个重要秘密:虽然《业务洽谈》中写得明明白白:每骗来一份三千八,
      经理就可以提成四百五十六元。可事实上从来就没有这个四百五十六,最多只能拿
      到三百零四元;等他下面再上来一个经理,他就只能拿一百一十四元;上来两个,
      就只能拿七十六元,等第三个经理也爬了上来,他就只能拿一点可怜的津贴,勉强
      够他自己过活。在有些团伙中,甚至连这点活命的钱都没有。不仅没有收入,还要
      承担“经理室”的房租水电,要帮下线垫付各种“经营费用”,还要硬着头皮充门
      面。一句话:不仅赚不到钱,还要往里贴钱。
      
          或许有人会问:既然万元收入是一句空话,他为什么不肯离开?答案很简单:
      他还在期待平台E 的六位数。
      
          这是一个无比荒唐的笑话:第一次被骗,他留下了;第二次被骗,他不肯走;
      第三次、四次、无数次被骗,他依然相信骗子会信守诺言。吸毒会上瘾,传销者被
      骗都能上瘾,真是人间奇观。聪明人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而传销者就站在
      原地,跌倒一次、两次、无数次,最后连爬都爬不起来,可还是不肯离开,依然坚
      信那是自己的福地。恕我刻薄,动物中也很少有这么愚蠢的东西。
      
          王浩这位成功人士,“下面产生了几代经理”,当年跟他睡同一张床的都成A
      级老总了,他肚里装着豆芽、鸡腿和五大学科,手里握着山寨手机和三笔财富,牛
      得很,一般人都入不了他的法眼,也就是我面子大,所以他才肯放下身段来跟我传
      授经验。按王总的说法,我现在就该积极发展下线,骗人时要注意方式方法,这里
      的学问大了去了,称之为“四先四后”:先弱后强,先亲后疏,先近后远,先横后
      纵。先骗最傻的,后骗次傻的;先骗父母兄弟,后骗老乡同学;先骗近在眼前的笨
      蛋,实在不行再骗远在天边的弱智。“先横后纵”是布局原则,我要先把三个直接
      下线骗来,然后再帮助他们往纵深发展,要三条腿走路,绝不能当两条腿的瘸子。
      王浩推心置腹地告诉我:“哥,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三条线均衡发展赚钱最多,
      真的。”
      
          这确是肺腑之言,传销团伙中有个极为阴损的设计:上平台不仅要做够六百份,
      还要把三名下线全部发展成B 级经理,后一条比前一条更艰难,很多人即使做了上
      千份也当不上A 级老总,这时的处境就十分煎熬:要么眼睁睁地看着下线冲到前面,
      把自己该赚的那点钱全部抢走t 要么就只能掏钱买资格,用行业术语讲,这叫“产
      生条件”,也叫“买线”,一个经理就是一条线,六十五个三千八,总计二十四万
      多,有的人只发展了一条腿,那就要出将近五十万。传销者大多都不富裕,为了上
      这个该死的平台,举贷者有之,卖房子卖地者有之,把宝全都押在骗子身上,就等
      着一个月赚六位数,其结局可想而知。
      
          在这堂课的最后,王浩帮我逐一分析史法科等人的传销素养:李力是纨绔子弟,
      肯定混账,不行;朱大哥道行太深,身体太差,不行,倒腾服装的刘伟明太过小心
      谨慎,没有冒险精神和投资意识,不行;马桶商人史法科就在江西,违反行业规定,
      还是不行。王浩耐心劝告:“哥,你找的这四个吧,都有钱,干行业没问题,就是
      怕他们留不下来。你知道,我们需要的不是适合干行业的,而是能干行业的,要留
      得下来,吃得了苦才行。你做了那么多年生意,交际面广,身边有没有那种不太成
      功的、经验不太丰富的,而且特别想发财的人?”我不太服气,说行业里不是有那
      么多大人物吗,什么博士、教授、大老板、国际刑警、黑社会老大……还有你说过
      的那位钱树锋钱总,郑州十大杰出青年,身家千万的大老板,他都能留下来,我这
      四个为什么不能?王浩叹气:“唉,钱树锋钱总那是特例,事实上吧,太成功的人
      往往留不下来,怎么说呢?吃饭、睡觉这一关就过不了,就说你那个学生吧,他能
      睡这样的床、吃这样的饭吗?”我一拍胸脯:“我是他的老师,连我都得吃,他敢
      不吃?”王浩只好让步:“既然你这么坚持,我只能支持你,试试看嘛,对不对?
      不过,唉,有时候吧,行业也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这个……唉,你将来就知道了。”
      说完拿过我的签名本,一本正经地写了八个大字:“缔造传奇,勇往直前。”我接
      过来高高兴兴地往外走,王浩直送出来,倚在门边依依挥手,看着就像个十足的好
      人。
      
          那天很奇怪,一直到六点多也没接到回房通知。天慢慢黑了,我们又冷又饿,
      肚子咕咕作响。在骨科医院上了个厕所,看到路边贴了几张《富婆重金求子》的广
      告:“王艳,三十一岁,丰满迷人,丈夫为香港富商,因意外致残失去生育能力,
      为继庞大家业,特寻异地品正健康男士,圆我母亲梦,通话满意,即飞你处见面,
      有孕重酬,酬金不低于三十万元。”我说这肯定是骗局,郑杰和小琳同声发问:
      “你怎么知道?”我笑起来:“这就是社会经验啊,只要你拨通了这个电话号码,
      说不上两句,他肯定要你交报名费,骗你两三百块,再让你空欢喜一场。笨蛋才会
      上当呢。”他们俩不住点头。走到上饶市汽车站,我们溜进去取暖。候车大厅里挂
      着几台电视,本想看点新闻,没想到翻来覆去只有一条广告,说某药厂联合某机构
      在上饶大做慈善,免费向肝病患者赠送一百万元的特效药。大概是怕这一百万送不
      出去,广告连续播了十几遍,来回不断地说些车轱辘话,至少说了半个小时。我实
      在受不了了,跺着脚喃喃咒骂。郑杰问我:“哥,你说这慈善活动是不是骗局?”
      我说当然是骗局,真想送出一百万,哪用得着这么声嘶力竭地吆喝?他点点头:
      “对,我也觉得不是真的慈善,做好事用不着这么大张旗鼓。”我暗叹一声,心想
      做好事固然不用大张旗鼓,可也不会像你们这么鬼鬼祟祟。反常即为妖,大张旗鼓
      地吆喝是在骗人,鬼鬼祟祟地躲藏也是在骗人,既然当了老鸹子,就别嘲笑猪的肤
      色,大家都是一路货色。
      
          等了多时,还是没人通知我们回家。我恨恨地抱怨:“这都几点了,饿死了!
      为什么还不能回去?”小琳笑眯眯地回答:“家里有事,再等等吧。”我问她是什
      么事,她的答案十分气人:“现在不能告诉你,慢慢你就知道了。”我胡乱猜测:
      “是不是李新鹏上经理了?是不是哪个大老总下来视察了?”她笑而不答。我暗自
      警惕起来,想不会是他们发现了什么吧,难道正在房间里搜查我的行李,准备开我
      的批判会?越想越心惊,四处查看逃生之路。这时他们也活泛起来。三三两两地拥
      进贵宾候车室,那里也有电视,正在放姜武主演的《我是老板》,一群人看得津津
      有味,不时发出笑声。我看了几分钟,肚里饿得实在难受,趁他们没注意,偷偷溜
      了出去,在带湖路上走了一百多米,倏地闪进了一家杂货店,买了一包雄狮烟,还
      有一条袋装的卤鸡腿,看看四周无人,躲在货架后穷凶极恶地啃起来。老板娘看我
      吃得狼狈,大声招呼:“进来坐着吃吧。”我摇摇头,三口两口吃完了那条鸡腿,
      擦擦嘴就往外走。刚回到车站,小琳也出来了,严肃地问我:“你干什么去了?”
      我掏出那包雄狮,说买烟去了。她点点头带我往回走,刚才的鸡腿吃得太猛,噎得
      直想打饱嗝,我拼命压住,感觉肚子里就像装了个沼气池。
      
          我一直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事,组织上也没给任何解释,只强调这事不是我
      应该知道的,再问下去就算犯罪。根据我后来的推测,那天很可能是在开所谓的
      “经理会”。传销团伙中有各种名目的会议,“经理会”就是其中之一,每周开一
      次,在哪套房里开,哪套房里的人就得挨饿,而且根本不知道挨饿的原因。更可悲
      的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忍受这一切,从来没人提出异议。
      
          八点多才吃晚饭,半盆芋头,一头大蒜,每人一小盆面片。虽然吃不饱,肚里
      总算舒服了一些。吃完后我坐在桌前写《转网日记》,这也是行业规定,每天都要
      把自己学到的内容记下来,推荐人还要负责审查。小琳经常批评我的作品缺乏真情
      实感:“你写的这就是流水账嘛,你的感想呢?体会呢?”我只好承认自己没有文
      采,然后抓耳挠腮地补充:“今天某位老总对我讲了某某内容,获益良多,感受颇
      深”。或者“现在我对行业越来越有信心了,相信自己一定能干好,创造辉煌”!
      有一天心潮忽然澎湃,写了满满一页纸的誓言:“成功成功成功成功……”小琳对
      此甚是满意,连声夸奖我有进步。我想起了曾子的名言:胁肩谄笑,病于夏畦。心
      想拍马屁也没那么难嘛,然后在心里小小地鄙视了一下自己的人品。
      
          写到九点多,电话来了,小琳兴高采烈地告诉我:“郝哥,收拾东西,我们去
      参加交际!”刹时间满屋子的人都忙活起来,一个个过来握手道别,各有惜别之情
      :有的泫然欲泣,有的慷慨挥手,有的闷声不响地帮我叠被子,卷棉絮,郑杰和李
      新鹏与我交情最厚,扛着蛇皮袋送我下楼。在昏黄的路灯下,我大步前行,棉絮夹
      在腋下,寒风吹在脸上,身后跟着一群目光呆滞的蠢人。
      
          新住处在步行街上,出门就是闹市,一天到晚人流熙攘。房间家长叫刘庆利,
      是黑道大侠刘庆松的亲弟弟。这人个子不高,眼睛很小,对自己的皮鞋疼爱备至,
      不管走到哪里,第一件事总是擦他已经光可鉴人的皮鞋,我一直在心里叫他“皮鞋
      先生”。这套房并不陌生,墙上挂着毛泽东的诗和陆游的词,我第一次参加“实话
      实说”就在这里。房里有两间卧室,住八个人,年纪最大的是一对沉默寡言的老夫
      妇,男的叫罗一平,女的叫胡素珍。其次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安阳农民,名字叫张振
      山,这人面相很凶,刮刀眉,三角眼,鼻子肥大狰狞,两腮横肉隆起,听说以前是
      村里的什么干部。剩下的三个都是年轻姑娘,跟我都有点师承关系:小琳是我的师
      祖,立华是小琳的下线,算是我的师姑;李新英是小琳的推荐人,也是李新鹏的亲
      姐姐,论辈分我得叫她太师祖。这位太师祖眼睛漂亮,可身材实在没法看,面包状
      的肚子,泡菜坛子状的腰,肥壮的躯干下是两条圆滚滚的腿,胳膊伸出来比我的小
      腿都粗,估计经常在外面偷吃肥肉,否则断然长不出这么多肥膘来。这姑娘喜欢翘
      着舌头说话,总把“三餐”说成“山搀”,把“自私”读成“致尸”。她的亲戚朋
      友都没这毛病,估计这姑娘是在赶某种时髦,可听起来总觉得别扭。
      
          我第一次拜见这位太师祖是在白鸥园市场的二楼。外面下着雨,我们无处可去,
      就在市场门口的塑料凳上闲聊,聊了十几分钟,她突然问我:“你从三亚来,认不
      认识一个叫裔斌的?”裔斌是我在三亚的朋友,做旅游生意的,ifreetxt.com ,,
      李新英和小庞都曾是他的员工。我心里一跳,不过脸上倒没表现出来,若无其事地
      遮掩了过去。又聊了一会儿,她好像忘了这事,冷不丁又问:“对了,你跟裔斌怎
      么认识的?”我平静地迎着她的目光,说不认识啊,这人干什么的?心里却十分惊
      慌,想坏了,看来她起了疑心,得赶紧想点办法才行。陪着她们说笑了一阵,我假
      装上厕所,溜到楼下拨通了小庞的电话,声音都变了:“十万火急!你马上给裔斌
      打电话,告诉他,如果李新英问起我,千万别说认识我!”
      
          这事就算揭过去了,不过李新英对我还是不太放心,隔三岔五就来测试一下,
      问我做过什么生意,有哪些管理经验。这些题都不难,我侃侃而谈,装得煞有介事,
      看着就像个真正的老板。她的疑虑渐渐消除,还经常夸我聪明,将来前途大大的有,
      但肯定不会超越她。李太师祖得意扬扬地炫耀:“嘿,我做的可是黄金点!”
      
          换了住处,生活还是往常的生活:洗胃游街,听屁填食,晚上烫烫脚上床挺尸,
      挺完尸从头再来。这段时间我学的是“打人”的全面技巧,想把史法科他们骗来,
      我首先要端正自己的心态,有口诀,所谓“认信底高平”:要认可行业,并对之树
      立信心,要正确理解“骗”字,世上最美丽的事物就是善意的谎言;骗人时要有底
      气,拿捏出高姿态,要以资本家的做派骗人,绝不能低声下气;最后还要有平常心,
      能骗来人固然可喜,骗不来也不能自惭形秽,十三亿人,只要我肯下钩,迟早会有
      些蠢鱼笨虾呆王八跳起来咬;心态端正之后要做个巧妙的“规划”,就是编个子虚
      乌有的商业项目,我对此坚决不从,逼急了就要翻脸,组织上肯定认为我是个二愣
      子,身为柿子而不软,捏了我两下就草草收手,只要求我学习电话技巧。
      
          电话技巧分为三大篇,第一篇叫“慰问技巧”,要写一个慰问提纲,把史法科
      等人的详细情况都列下来,然后设计台词。第一句通常都是这样的:喂,老史,是
      我啊,哈哈哈,最近怎么样啊?“哈哈哈”三个字是必要的,因为组织上规定要用
      亲密而热烈的语气。热烈之后我要向史法科报告我的位置和现状,更要了解他的事
      业、家庭和思想动态。我怎么提问,他怎么回答,这些都要一一设计好。写完后交
      给领导审查,如果一切无误,我就要开始行动了。这通电话有讲究,首先要找个无
      人干扰的环境,无关人等一律回避,但领导必须在场,通话最好用免提,方便领导
      及时指正错误。打电话时要注意语气和语速,称之为“电话四要素”。通话之后还
      要把内容记下来,这有两个目的:一是怕前后说得不一致,有了文字档案就可以随
      时检查;二是方便组织上的管理和指导。
      
          接下来是第二篇,称为“刺激技巧”,刺激的方式因人而异,如果史法科跟我
      关系密切,那就可以直接刺激,直接说我开了多大的公司,赚了多少万的钱;如果
      他自尊心太强,而且关系不太密切,那就要间接刺激,或以吃喝玩乐劝之,或以衣
      衫首饰劝之:老史啊,昨天逛商场,买了俩LV皮包,嘿,不算贵,一共才花了两万
      多!如果史法科这没出息的听了欣喜若狂,马上就要过来,对不起,那是下一步的
      事,组织上有规定:慰问则不刺激,刺激则不邀约,每一步都必须清清楚楚,坚决
      反对“二合一”。所以我必须厌倦而冷淡地告诉他:我现在太忙,改天再给你打电
      话。这在兵法上称为“欲擒故纵”,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先让他凉快凉快再说。这
      通电话同样要记录,待组织上审查无误之后,我就要进行第三步,也是最重要的一
      步:邀约。
      
          邀约是门大学问,囊括了传销业二十年来的全部智慧,说起来花样繁多,有四
      原则、五不邀、三神通、三语气、六注意和四忌讳,加起来可以写一本厚厚的书。
      其中最惊人的是三神通,每一招都像武林大侠的绝技,非有深厚的内功不可。第一
      招叫“隔山打牛”:如果我要骗牛魔王,那就给孙悟空打电话,老牛最近在干什么?
      要不你跟他说一声,让他跟我干吧。谁都知道孙悟空神通广大。有他当说客,牛魔
      王再犟也得被我牵着鼻子走。第二招叫“隔靴搔痒”:要让他痒痒,可又不能挠到
      肉,先把牛魔王刺激一通,然后故意提到孙悟空,哎呀,老孙这小子倒是挺能干,
      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空。牛魔王听了自然会醋意大起,自己哞哞叫着就来了,连缰
      绳都不用牵。第三招叫“后院起火”:如果牛魔王不好搞,那就去搞他的老婆铁扇
      公主,哎呀嫂子,牛哥最近忙不忙?要不让他跟我干吧。根据传销团伙的说法,女
      人更容易上当,只要拿下铁扇公主,制服顽牛就如探囊取物般容易。行业格言,只
      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
      
          除了上述种种,传销团伙还有许多实用技巧,如果邀约时出现了紧急状况,或
      是对方提出了难以解答的问题,或是自己说着说着说漏了,那就要及时调整战略,
      且战且走,千万不能死顶硬扛。具体方案有三种:一是立刻挂断电话,然后与领导
      紧急商量对策,一切搞定之后再拨回去,不好意思,电话断线了,你刚才问我什么?
      二是假装信号不好:喂,喂,喂,你说什么?听不到!什么破信号这是!第三种方
      式最有大人物气派:喂,我这里有个紧急电话,咱们就说到这里,一会儿我再给你
      打过去!
      
          平心而论,这些伎俩确实有效,我们团伙虽不正规,却几乎每天都能骗来新人。
      要与之对抗,只需要常识和一点点警惕:如果久未联系的朋友突然从陌生之地打来
      电话,那就要小心了,说不定他就是个搞传销的;如果他在电话中自夸成功,说自
      己赚了多少钱,那就要联想一下他平日的言行,想想他是不是那块材料,甚至可以
      这么说,你发财了,我手头正紧张,能不能先借我几千块?如果他是搞传销的,肯
      定不会再来电话。如果这人贸然邀请你去他的城市,不管是去玩还是去工作,最好
      慎重行事,能拒绝就拒绝,实在拉不下睑,可以让他预付来回路费,这也是人情之
      常:公务出差尚且可以借款,老板从异地调你,自然就该出车票钱。要是他不肯出,
      至少说明这老板不够大方,不去也罢。大多数传销者都不会承担这样的代价,从此
      就会跟你断了联系。
      
          吃过晚饭,一群人坐在桌前瞎聊,我的师姑立华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小姑娘,很
      单纯也很活泼,拉着我的胳膊又说又笑,还缠着我给她讲故事。我到上饶已经快二
      十天了,在行业中大名鼎鼎,都知道有个郝老师见多识广,一肚子都是故事。那天
      讲的好像是李清照的晚年生活,忘了从哪里看来的了,说李清照丧夫之后随宋室南
      下,被一个姓马的商人骗财骗色,最后两手空空,成了临安乡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
      酒鬼。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与一代名妓李师师比邻而居,旁边还有一个打虎英
      雄武松。三个人都经过了繁华与悲痛,在萧萧暮年依附荆棘而活,鸡黍相邀,歌哭
      相闻,说不尽的寂寞悲凉。正说得高兴,张振山一屁股坐在旁边,臭着一张脸开始
      训斥立华,说她不听话,不听组织上的安排,“现在怎么办?完了吧?哼,你呀你
      呀,哼!”
      
          立华是小琳的同班同学,两个人关系十分密切,一向以姐妹互称。中专毕业后,
      立华和她男友都在酒店工作,大约五个月前,小琳给她打电话,说自己找到了重大
      发展机会,让立华辞去工作,千里迢迢赶来江西。就在我搬进来的前几天,立华把
      她爸爸也骗了过来。按照传销团伙规定,新人来后必须严密看管,亲如父女也不能
      独处,一定要派人盯着,如果需要谈行业,那就由组织上指定的引导人来讲,切忌
      “自勾”,就是自己对他透露行业秘密。那时立华已经离家半年,她又是独生女,
      见到父亲大喜过望,把行业规则忘得千干净净,一天到晚跟她爸腻在一起。张振山
      当了几天的引导人,总共说的话也没几句,大多时候只能在旁边气鼓鼓地干瞪眼。
      洗r 几天脑,立华爸爸越想越不对,把女儿叫到一边,说现在就我们父女两个人,
      你有什么不能对我说的?立华一时忍不住“自勾”了一部分,这下可坏了,不仅没
      把人留住,还留下了一堆祸患,张振山义正词严地教训她:“事先说得好好的,你
      怎么就不听话呢?嗯?你怎么想的?”
      
          立华一声不发,撅着嘴在那里接受批评,很快皮鞋先生刘庆利和胖祖师李新英
      也坐了过来,一条条列举立华犯下的错误:不听话、擅作主张、自勾、没有分寸感。
      说得无比严重,听他们的意思,每一条都够把立华拖出去枪毙个三四次。张振山越
      说越怒:“你说你,啊,一天到晚缠着你爸爸说话,我想说什么都插不进嘴去!你
      哪来的那么多话?”立华终于忍不住了:“那是我爸爸!我跟他说几句话又怎么了!”
      张振山一拍桌子:“你还有理了你!”转过身对皮鞋先生抱怨:“你看看她,说她
      两句都不行!”皮鞋先生勃然变色,李新英也拉长了脸,众口纷纭地批评立华不懂
      礼貌,不守纪律。连小琳都发话了:“立华,你这是什么态度?振山叔说你两句也
      是为了你好!”立华委屈极r ,眼泪在眼眶里滴溜溜地转。我看不下去了,站起来
      打圆场:“行了,都少说几句吧,反正事情都过去了……”话音未落,立华的眼泪
      叭嗒滴落下来。小琳瞪我一眼:“别打岔!这是工作!”我讪讪地闭上嘴,走到墙
      边发了一会儿呆,感觉就像走进了一场噩梦:一群穷凶极恶的法官高声怒斥,可怜
      的罪犯眼泪直流,而她全部的罪恶,不过是跟自己的父亲说了几句真话。
      
          立华待人真诚,也没什么心机,走路时甚至会挽着我的胳膊。她男朋友叫李浩,
      也被她骗进了传销团伙。他们俩住得很远,平时难得相见,只能偶尔在中心广场上
      约会一次,每次都不超过一个小时。中心广场人流不绝,旁边有扭秧歌的、散步的、
      表演书法杂技的,这对情侣无可温存,组织上也禁止温存,只能背靠背坐在草地上,
      喃喃地说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才听得懂的情话。有一次我从旁边走过,听见他们俩讨
      论未来,李浩说他想当大老板,立华说她只想过安稳的生活。我叹着气走开,心想
      如果他们继续做传销,平凡的生活也将是无法实现的梦。
      
          几个月之后,这个团伙搬到了湖南邵阳,小琳跟他们还有联系,经常对我讲一
      些团伙的新闻。立华一直没退出,而且干劲越来越高,不知道是不是把她爸爸也骗
      进去了。我多次主张把她救出来,小琳却总是懒洋洋的,说联系不到她的家人,或
      者直言相告:“我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但我感觉,她好像根本就不在乎立华
      的命运。
      
          在上饶时小琳曾经谈起自己的困惑:“以前我和立华无话不谈,为什么加入行
      业之后,我们俩越来越生疏了呢?”那时我不能讲真话,只能安慰她:“以前你们
      俩是平等的同学关系,现在你是她的领导,估计她还没适应过来,放心吧,过些日
      子就好了。”其实真正的原因并不在于领导或被领导,而是传销团伙中这摧残人性
      的制度。每个人加入之后都会有一些改变,小琳原来是个单纯善良的好姑娘,经过
      了八个月的熏陶,身上多出了许多让人不喜欢的东西:自私,冷漠、多疑、心思阴
      沉,对一切善意都怀着深深的戒备之心。她自己也说:“加入行业之后,我的心变
      硬了。”
      
          柏拉图说灵魂有三要素:理性、意志和情欲。而传销者的灵魂中只有一团团烧
      得通红的垃圾,没有理性,没有自由意志,甚至失去了从始祖鸟时代就有的情欲,
      他们狂热地追逐金钱,追逐谬论,围着谎言的轴心急速旋转,就像一只只愚蠢的陀
      螺。他们转啊转,转啊转,终于丢掉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也是人类社会得以存
      续的根本:亲情、友情和爱情。小琳说自己的心变硬了,其实不只是她,在这毫无
      人性的罪恶之窟中,每个人都将变得冷漠无情。组织上为了防止私人感情,把他们
      不停地调来调去,在蜻蜒点水般的交往中,只能结下蜻蜓点水般的情谊,甚至连旧
      日的情感也要渐渐冲淡,最后一个个心如铁石,六亲不认,其子尚食之,其谁不食?
      连父母都可以欺骗,朋友又算个什么东西?
      
          我和立华相处不到三天,她一直很依恋我,多次说希望有个我这样的哥哥。那
      三天里我们一定说过很多话,可大部分都忘记了,只记得在广场草地上的一段对话,
      她问我:“郝哥,你觉得我是怎样一个人?”我慢悠悠地回答:“你吧,很单纯,
      也很傻,很容易上别人的当,经常会做些糊涂事,等你将来明白了,肯定会后悔。”
      她没听懂我话里的意思,拈起一根干草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然后一点点揉得粉碎:
      “你说得对,我就是这样的人,哎呀,我真希望自己能够成熟起来,少干点傻事,
      这样就不用后悔了。”
      
          按传销者的说法,行业是他们翻身的机会,听起来像是一个消灭了阶级的公平
      社会,而事实上,每个传销团伙都是一个等级森严的黑社会,领导至尊,下属至贱,
      除了有限的几个大头目,大多数人都得跪着生活。很多团伙都有“树立”之说,就
      是要绝对维护领导的权威,领导说什么都要认真聆听,领导走到哪儿都得热烈欢迎,
      还要给领导洗衣服,擦皮鞋,早上起来给领导挤牙膏,递毛巾;睡前给领导打洗脚
      水,递擦脚布……其卑躬屈膝之姿态,胁肩谄笑之表情,即使不算奴隶,也是丫环
      仆役一流。甚至连吃饭抽烟这等小事都有等级。像我这种实习业务员地位最低,相
      当于蒙元时期的“南人”,或者是印度种姓里的首陀罗,没有任何政治权力,也不
      能擅自行动,每次出门都要有人监视,抽烟只能抽两块钱的“雄狮”;普通经理地
      位高一些,至少行动上有点自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还可以抽美味的“红山茶”,
      这烟五块钱一包,算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每每见有大人物捧着红红的烟盒睥睨斜
      视,神态就像浅薄女郎挎了个新买的LV皮包;如果能当上“支点经理”,那就算进
      了上流社会,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抽什么就抽什么,这些人矜持得很,轻易不会
      跟下等人一起用餐,偶尔来一次也是面目狰狞,表情凌厉,恨不能在脑门上刺上四
      个大字:我是牛逼。这些家伙行踪诡秘,平日里只是单线联系,比油浸的泥鳅还要
      狡猾,能抓住一个,也抓不住一窝。而最大的“网头”就坐在黑暗中,坐在所有人
      背后,就像奥维尔在《一九八四》中描述的老大哥:他控制一切,可从来没人见过
      他。
      
          房中的罗一平和胡素珍都来自河南山区,两位老人都很和气,对人也亲切,批
      斗立华那晚他们都在,可谁都没说话。静静地听着,胡阿姨的样子还有点害怕。她
      是基督徒,每到周末就去东门教堂做礼拜,回来后还给我们唱歌,《耶和华,我们
      赞美你》或者是《主啊,我要跟随你》,她的嗓音很美,歌声中有一种圣洁和天真
      的东西,看她倚在门边轻声歌唱,我常会有种错觉,仿佛置身江南水乡,在田田莲
      叶中看见了一个拈花娇羞的采莲姑娘,甚至会想起吴梅村的诗:“前身合是采莲人,
      门前一片横塘水。”
      
          胡阿姨是重庆人,十七八岁被人贩子拐到了河南。关于这段经历,她一直不肯
      细说,但我相信,那注定是一场饱含血泪的辛酸之旅,多少屈辱,多少折磨,她都
      默默地忍了下来。那时的她肯定很漂亮,而罗老汉还没有老,借了几百块把她从人
      贩子手里买了下来。那时他们彼此陌生,也没有举行婚礼,像两棵被风吹到一起的
      芦苇,在人间无声地活了下来。两年之后,这个案子破了,政府把她送回老家,可
      那时他们已经有孩子了。她在重庆住了十几天,也哭了十几天,始终放不下孩子,
      于是背起行囊,告别故乡亲人,一个人默默地回到了河南。那时罗老汉正抱着孩子
      在家里哭,她接过孩子,拍拍他的手,从此再也没有离开,这一住就是三十年,直
      到岁月在他们的头上撒满雪霜。
      
          她命好,遇到的是一个温柔而善良的男人。也许是因为家里太穷,也许是因为
      觉得始终亏欠于她,罗老汉一生都很珍惜这个买来的妻子。在我们同住的日子里,
      他每天都会给她打洗脚水,先倒热水,然后兑些凉水,再伸手试试凉热,如果温度
      正好,他就会笑起来,神情温柔而甜蜜。他瑞着盆走进房间,与她相视而笑,就坐
      在旁边笑吟吟地看她洗脚,有时也会聊上两句,慢声细气的,家长里短,瓜田桑园,
      温馨而又宁静。等她洗完,水已经凉透了,他很节约,也不肯麻烦人,就用冷水给
      自己洗。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给她打了三十年的洗脚水,三十年间几乎没有间断
      过。如果她不高兴,他就尽可能地哄她开心;如果她不舒服,他就衣不解带地喂药
      喂饭。他们俩都不是多话的人,油灯下,草屋中,三十年的光阴无声流逝,轻得像
      纸,重得像山。现在两人都已经老了,可在他眼中,她依然是当年那个跟在人贩子
      身后一脸羞怯的少女。他倾家荡产买了她,从此对她好了一辈子。他欠了她一个婚
      礼,就用三十年的温柔呵护来偿还。一盆水微不足道,可三十年的深情铭心刻骨。
      用胡阿姨自己的话说:“虽然我是他买的,可我自己也愿意,能跟他一起过三十年,
      这辈子也值了。”
      
          搬来后的第二天,罗老汉给她打了洗脚水,陪她洗完了脚,然后端着盆来到客
      厅,那时我也在,看了这情景心中温暖,说你们两口子感情真好。他点头微笑:
      “咳,活着嘛。”说完低头脱鞋,颤巍巍地把脚伸进那盆早已凉透的水中。我看了
      一眼,心头蓦地一酸,眼泪都差点掉下来。那是一双多么美丽的脚啊,骨节粗大,
      布满老茧,两只袜子破得不成样子,十个脚指头全部露着,在略显浑浊的水中显得
      格外苍白动人。我低头不语,心想如果我会作画,一定要把这双脚画下来,名字就
      叫《父亲的脚》。
      
          他洗完脚,又蹲在地上洗袜子,先洗妻子的,后洗自己的。他好像有点腰疼,
      洗两下就捶捶自己的后背,那两双袜子都很破,他怕洗坏了,动作十分轻柔。我一
      直盯着他看,他不好意思了,抬起头腼腆地笑:“破r ,还能穿,还能穿。”
      
          我们住在闹市,走出几十米就有卖袜子的,十块钱可以买七双。他连一双袜子
      都不舍得买,却甘愿把终生的积蓄全都交到骗子手中。
      
          我最初混进这个团伙只是出于好奇,就想看看三毛五能吃什么,可住得越久,
      “想做点什么”的心情就越强烈,看了罗老汉夫妇和更多善良的人的遭遇之后,我
      渐渐下定了决心:一定要把这个团伙打掉。此后每去一个新的窝点,我都会把门牌
      号悄悄地记下来。团伙中没有私人空间,不能写在纸上,只能借上厕所的机会写成
      短信草稿,一天天下来,手机里的地址越记越多,列了长长的一排。有一天吃过晚
      饭,收到了移动公司发来的一条系统短信,我拿出来看了一眼,刚想装回兜里,李
      新英笑嘻嘻伸手:“郝哥,你这个手机挺漂亮的,我看看。”我吓坏了,可又不能
      不给她,硬着头皮把手机交出去,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那儿摆弄,只感觉头皮阵
      阵发麻,心里也在紧急地盘算对策,好在她没有仔细翻查,很快把手机还了回来,
      我心里怦怦直跳,想这样下去不行,必须赶快找机会把这些地址发出去,留在手机
      里实在太危险了。
      
          一天后,小琳照常带我在街上闲逛,走到中心广场,遇到了大学生郑杰,他是
      来收费的,我在第一套房里住了十四天,包括房租、水电和吃饭,总共收了我二十
      四元,平均每天一块多钱。刚把他送走,迎面又来了一对男女,小琳跟那女孩很熟,
      手拉着手聊得不亦乐乎,大概是有些话题不想让我听到,小琳笑着把我支开:“郝
      哥,你自己在附近转转吧,别走远啊。”我点点头,大步走进对面的亿升广场,二
      楼有家“两岸咖啡”可以上网,我看看四周没人,低着头慢腾腾地溜了进去,在角
      落里挑了张带电脑的桌子,把所有的窝点地址都发进了我的邮箱,接着清除上网记
      录,问服务员要不要收钱,这家咖啡馆有个极不讲理的规定:只要桌子上有电脑,
      最低消费六十八元。我低声抗议:“可我什么都没喝!”服务员摊摊手:“没办法,
      这是我们的规定!”那附近常有传销者来回游荡,我不敢争执,乖乖地掏了一百块,
      跟着她来到收款台。几个传销者就在对面的服装区晃悠,我赶紧竖起领子,缩着头
      等收银员找零。收银员是个慢腾腾的小姑娘,一边磨蹭一边跟人闲聊:“哎,你们
      下了班干什么啊?”有个服务员回答:“不知道啊,阿芳说想去看电影,演《阿凡
      达》呢。”我急得直搓手,这时那几个传销者慢慢走了过来,其中一个分明就是管
      老汉。我大惊失色,扭头就往楼下走,服务员跟着吆喝:“哎,先生——”我哪里
      还顾得上,说了声“不用找了”便匆匆跑出门去,感觉腿都有点发软。
      
          走出不远,小琳给我电话,恰好手机没电了,响了一声就直接关机。我怕她起
      疑,赶紧抄小路奔回步行街,因为传销团伙不准我这样的新人贸然回房,只能坐在
      马路牙子上千等。抽了几支烟,天渐渐黑了,一个小姑娘捧着两个包子悠悠而来,
      包子还是热的,小姑娘大口咬,大口嚼,葱香肉香阵阵扑鼻。我正饿得发慌,看着
      她直咽口水。这时小琳也回来了,皱着眉头问我:“你去哪里了?我这通找!”我
      指指地上的一排烟蒂:“还说呢,一直在这儿等你,看我抽了多少烟!”吃包子的
      小姑娘闻声回头,两腮鼓鼓地大嚼肉包子。我好生羡慕,恨不能一把抢过来塞到自
      己嘴里。
      
          在《基督山伯爵》的最后章节中,黑心的腾格拉尔被基督山伯爵绑进了海盗的
      洞窟,为了活命,他不得不花十万法郎买一只鸡、两万五千法郎买一瓶酒,百万身
      家就这么一点点被榨干,最后他趴在一条小溪边喝水,发现“自己的头发已经全白
      了”。这简直就是传销者的真实写照:被挟持,被压榨,直至一文不名。有时候他
      们比洞窟中的腾格拉尔更惨,因为就算掏得出五千个金路易,组织上也绝对不允许
      吃鸡,麻雀那么大的也不行。
      
          那两天该我和小琳值日,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烧开水、煮稀饭,买菜、洗菜,
      中午煮八平勺米的饭,晚上煮八个人的面,还要负责整理床铺、打扫卫生。传销团
      伙中人员复杂,最怕的就是疾病传染,所以每天晚上都要消毒,程序很简单:先关
      紧门窗,然后用高压锅煮上一点醋,煮沸之后把阀盖拔起,让蒸气哧哧地往外喷,
      消毒员端着锅来回乱窜,从客厅到卧室,从卧室到厕所,直到酸味全部漏光。那点
      醋大约有半两,要用一星期甚至十几天,煮了又煮,,ifreetx t。com ,最后没
      有一点酸味,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卫生防疫效果。等所有人都睡下,我还要彻底
      打扫一遍,扫地,拖地,洗厕所……说句实话,我这辈子也没这么勤快过。
      
          擀面条是我在传销团伙中学到的唯一手艺,那是一月十八日,一群人都围着,
      我挽起袖子,勒紧腰带,一副戎马待发的模样。先在盆里和面揉面。胡阿姨教我,
      说和面的最高境界就是“三光”:手光、盆光、案上光,要千干净净,不能留下半
      点面粉,否则就是邋遢婆娘。我的成绩还行,案上、盆里都挺光,只是手,ifreetx
      t。com ,上沾了一点湿面。不过瑕不掩瑜,我的手劲大,揉出来的面特别硬,擀
      成面条十分筋道,小琳啧啧称赞:“呀,郝哥,你擀的面真好吃!”我洋洋自得:
      “那当然,要是干行业不成功,我就去当个白案师傅。”她批评我:“怎么能这么
      说呢,只要你把擀面条的劲头拿出来,肯定能成功!”我心中狂笑,想有那劲头我
      捡破烂都能发财,又何必干这该死的行业?
      
          我的面条味道鲜美,可罗老汉几乎一口没动,一直缩在角落里发抖。我问他怎
      么了,他摇头不语。胡阿姨苦着一张脸跟我解释,说他来上饶之后就一直便秘,而
      且越来越厉害,每次解手都像受刑,最后实在受不了了,跑到药店买了点泻药,好
      像是巴豆,这玩意儿太厉害,一下子泻过了头,屙得几乎虚脱。我过去看看他的脸,
      罗老汉眉头紧锁,煞白的脸上还带着一股隐隐的青气。我心里一酸,说这样不行,
      赶紧去医院吧。老汉佝偻着身子连声呻吟:“医院……哎哟……医院就不去了,你
      ……哎哟……你给我倒杯水吧。”
      
          吃过晚饭,他实在坚持不住了,早早地躺到了床上。我在厨房里洗了锅碗,把
      灶台打扫干净,美滋滋地出来跟小琳炫耀:“看我多能干,把炒菜的大铁锅都刷得
      千干净净!”这行为近似弱智,不过据我观察,他们最欢迎的就是这种做派,传销
      团伙是一个比傻的国度,你越傻他们就越喜欢你。小琳嘘了一声,过来神神秘秘地
      警告我:“小声点!阿姨正在邀约呢!”我赶紧收声,蹑手蹑脚地走到桌旁坐下,
      只见胡阿姨举着手机大声吆喝:“喂,喂!大国啊,大国,听到没有?我是你三姑
      啊,我是你三姑!你最近怎么样啊?”她好像没用过手机,拿着离耳朵足有五厘米,
      声音也是异乎寻常地大。寒暄之后,她开始介绍自己的情况:“我和你姑父在这里
      开了一家饭店,饭店!忙不过来!你有没有空啊?什么?你也忙?你忙些什么呀?
      哦,广告公司呀,那生意怎么样啊?”我一直盯着她,这位阿姨大概没怎么说过谎,
      脸越来越红,手微微颤抖,连汗都快流下来了。正紧张时,张振山在她耳边嘀咕了
      几句,胡阿姨镇定了一些:“啊,广告公司不赚钱呀,那你……没有,我一个人!
      他们都在店里忙,就我一个人,没别人!我说,大国,大国啊,广告公司不赚钱,
      那你能不能——”大概是不小心按到了免提键,手机吱吱地响起来,她慌了,赶紧
      递给李新英:“哎你帮我看看,你帮我看看,这是怎么了?”
      
          那手机就是李新英的,她直接挂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像是在埋怨胡阿姨
      不争气。张振山拉着一张民兵连长的脸教训她:“你慌个什么吗?那是你侄儿,你
      还怕他?你明明说身边没人,你又——”我看不下去了,站到外间呼呼地抽烟,看
      见胡阿姨的脸越来越红,结结巴巴地辩解:“我不是……我不是怕他,我……”
      
          一周之后,在上饶派出所的办公室里,我和胡阿姨又谈了一次话,我问她交了
      多少钱,她摇摇头:“我没交钱。”我不信,说行业有规定,加入以后才有资格发
      展下线,如果你没交钱,你怎么能向你的侄儿发出邀约?她慌张地辩解:“我真的
      没加入啊,我没有钱,你相信我,我真的没加入啊。”我还是不信,说你是信耶稣
      的,可不能随便撒谎哦。当时《江南都市报》的两位记者都在,胡阿姨面红耳赤,
      突然腾地站起,高高举起右手:“我对天上的主发誓,我真的没有交钱,真的没有!”
      
          我常常想起那天的场景,每次都觉得很心酸,后来小琳跟我证实,说她确实没
      加入,他们家有三口人都在传销团伙里,她儿子做了三份,交了一万零四百元,到
      罗老汉已经没钱了,只做了一份,恐怕还是借的。轮到胡阿姨时,连借都没处借,
      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就指望她儿子能够早日赚到钱,再拿这钱来给她入伙。当然了,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实现的理想。
      
          几个月后小琳告诉我,说他们两口子已经离开了传销团伙,这消息让我整整一
      天都很高兴。他们携手走过今生的坎坷岁月,理应享有平静的暮年之欢,每个清晨
      都该温馨,每个黄昏都该甜蜜。生活不会尽如人意,但三十年始终不渝的爱情足以
      战胜时光,战胜贫穷,战胜一切人间苦难。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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