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在传销团伙中住了二十三天,我总结出一个道理:愚蠢不是天生的,而是人工
      制造出来的。在所有蠢人背后,有一个肉眼看不见的黑暗之地,那就是愚蠢加工厂。
      那里烟囱林立,黑烟滚滚,正在加班加点地炮制愚蠢。很多人都会困惑:一个好好
      的人,怎么就能被人洗了脑?答案非常简单:只要隔绝了信息,洗脑是再容易不过
      的事。反正没有第二个声音,我说什么都是真理,根本不必在乎什么逻辑,更不需
      论证,只要拳头够大,嗓门够高,我说一加一等于几它就等于几,把骡子说成人类
      始祖你也得无条件相信。
      
          传说黄泉路上有一碗孟婆汤,喝下去就会忘了自己是谁,其实要喝这碗汤不必
      走那么远,随便找个传销团伙就行,他们专门生产这个。配方并不复杂:谎言两斤、
      喇叭一个、伪造的历史若干、截肢的圣贤少许,剁碎搅匀后放在密闭的高压锅里,
      宽汤猛火,几分钟就能熬出一锅新鲜热辣的迷魂汤,每天早上起来空腹喝上一碗,
      三个月就能变成白痴。
      
          教育家晏阳初说过一句振聋发聩的话:人有免于愚昧无知的自由。在生而有之
      的诸项自由之中,以此项自由最为重要,无此则无任何自由,此项自由被剥夺,一
      切自由都将被剥夺,因为这是“自由中的自由”。我信服这样的话,也痛恨一切与
      此项自由为敌的恶人,把一切制造愚蠢的恶棍都视为平生之敌,永远不会与之同行。
      
          但丁的幽冥有九层地狱,里面关押着形形色色的罪人,唯独没有愚蠢制造者。
      如果可能,我希望加上第十层,在冰湖之下,熔岩之上,让腐败的灵魂永远不离沸
      腾的血池,让他们看到自己所犯下的一切罪孽,看到贫瘠的人心、满世的荒凉。愿
      他们永远痛苦。
      
          喝过早上那盆清水,小琳带我去见一位“二百多份的大主任”,此人臭名昭著,
      事业伙伴提起来都是一脸不屑,评语六个字:有毛病,没教养。这小伙叫王帅刚,
      大约二十四五岁,长了一张天生就该受欺负的猪腰子脸,小眼睛,塌鼻子,眉毛淡
      得像中国书法中的飞白,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东西,阴暗而浑浊。别人做够六十五
      份就可以当经理,他做了二百多份还是个业务主任,原因只有一个:人品太差。他
      没什么朋友,家里人也不怎么待见他,在行业里骗了一年多,只骗来了一个人,就
      是那位粉刺阔少王赫超,后者爬得比他还高,按照传销团伙的计算方法,现在王帅
      刚一分钱都赚不到,算是标准的鸡飞蛋打。
      
          这些事是我后来知道的,当时小琳带我进门,引荐语依然有“出色”二字:
      “这是我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王总!”王总给我倒上白开水,盯着我思索片
      刻,忽然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我在外面跑了很多年,什么事都见过,什么事都
      干过。”我目瞪口呆,心想我也见过几个职业吹牛的,可从来没见过有谁吹到这种
      高度,“什么事都干过”,这得长多大的脑袋啊?
      
          这位王总阅历极丰,先是求学,求学不成,跑去经商;经商又不成,跑去开车
      ;开车还不成,跑去牢里吃窝窝头。几年前他在东莞当司机,老板让他送货,他走
      到半路就把货卖了。东莞是销魂之地,以王总的德性,我断定那点钱没派什么好用
      场。后来警察抓他,他就逃到苏州,还是给人开车,送货的时候故伎重施,这次更
      狠,不光卖人家的货,连车都卖了。这种行径无论在哪里都算不上高尚之举,可他
      倒很自豪,说两句就要指指我的鼻子:“这就是我干的事!”我开始还能忍,可他
      越来越猖狂,手指始终不离我的鼻端,有时还要上下颤动,遇到长句子还要颤动好
      几下。我怒气暗生,心想哪儿冒出这么个东西来,怎么连起码的礼貌都没有?这时
      王总讲起了他的逃亡旅程,这厮犯案之后携款潜逃,没逃多远就被警察当街扑倒,
      抓进去关了几年,出来后走投无路,一头扎进了传销窝。干了一年多,几乎没什么
      建树,名义上做了二百多份,可钱全被粉刺阔少王赫超赚走了,他一分钱都赚不到,
      真不知道他靠什么活着,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离开。有时候我甚至怀疑这厮是个通
      缉犯,众所周知,传销团伙没有别的好处,只适合窝藏匪类,反正也没人过问,在
      这里隐姓埋名地躲上几年,等到风声平息再重回江湖,照样吃香喝辣逍遥人间。
      
          交代完犯罪经过,王总又跟我讲行业的美妙之处,虽然一分钱赚不到,可他依
      然对行业充满信心:“你要明白,于行业就得听话!行业,是诚信的行业!只要你
      付出努力,就一定会有收获!”说话时手指始终不离我的鼻子,“你要明白,行业
      是给你自己干的,不是给别人干的!没有人会骗你,这就像,这就像你跟你爹做生
      意,他说他会骗你吗?”我越来越怒,也不说话,昂起头冷冷地看着他。他有点慌
      了,目光游移不定,可嘴上还在胡诌:“比方说,比方说你爹对你说什么事,你会
      不信吗?”这简直是当面骂人,我勃然大怒,差点把水杯砸到他脑袋上,瞪着眼怒
      吼一声:“少他妈拿我打比方!说你自己!”心想这王八蛋要是敢乍刺,我今天豁
      出去了,非把他放翻不可,谅他也不是我的对手。这厮呆住了,张了半天嘴,结结
      巴巴地改口:“好吧,要是……要是我爹跟我说什么事,我……我能不信吗?”可
      能自己也品出味来了,他慢慢低下了头,又讲了十几分钟,我一句都没听进去,只
      是撇着嘴冷笑。他也很沮丧,脸憋成了猪腰子的颜色,哆哆嗦嗦地结束了这堂课。
      小琳示意我拿本子找他签名,我不假辞色地回绝:“没带!”说完气哼哼地甩手出
      门,路上跟小琳大放厥词:“这王八蛋是干什么的?行业中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小琳安慰我:“郝哥,你别生气,其实他也是为了你好。”我转身质问:“行业不
      是要培养高素质的人才吗?这就是你们的高素质?”她无言以对。这时“康熙”带
      着一个小伙子慢慢走来,我跟他打招呼,他视而不见,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小琳
      扯扯我的衣角:“别跟他说话,他带新人呢。”
      
          这也是行业纪律:带新人时要六亲不认,哪怕遇见亲爹也不能问候,尤其不能
      让新人互相接触。在传销者看来,一个人爱思考、爱分析都是毛病,一旦两个有毛
      病的人聚到一起,很容易就能揭穿谎言。这一招有名堂,叫做“防止交叉感染”。
      没错,新人就是病毒。
      
          时间尚早,我们赶去五三市场买菜,走到中途,李新英来电说要一起去。我和
      小琳沿着一条倒满垃圾的河沟慢慢闲逛,大概是怕我无聊,或者是怕刚才那位王总
      冷却了我干行业的热情,小琳比比画画地给我讲了一个励志故事。说某位农村大嫂
      死了老公,一个人带着女儿艰难过活,某年某月,不知哪个该死的把她骗进了传销
      团伙,考察七天之后,大嫂认定这是个发财机会,可她实在是太穷了,一分钱都没
      有,没办法,只能回家借。据小琳描述,此大嫂的人品显然不怎么样,因为谁都不
      肯借钱给她,跑遍了三乡五里、千家万户,只借到了一堆硬币和毛票,最后终于凑
      够了三千八百元。大嫂重回江西,申购时的场景动人至极,说大嫂把那袋硬币和毛
      票全倒在桌子上,一群人数啊数,数啊数,数了半天才数完,每个人都为大嫂的精
      神深深感动,连三条腿的凳子都流下了伤心的眼泪。这样大嫂终于成了我们光荣的
      事业伙伴,可是没有“经营费用”,她又该何以自处?大嫂毕竟是大嫂,有办法:
      每天三点钟就起,在黑夜中狂奔数十里,在城乡结合部的大路上猫腰等待,很快菜
      贩子就要在此分发蔬菜。大嫂伫立风中,神情刚毅,宛如石碑上宁死不屈的巾帼英
      雄。等菜贩子们全部散去,大嫂豪迈出击,把地上的烂菜叶子一一捡起,然后拎回
      去卖给各个房间的事业伙伴。正是靠着这种不靠谱的精神,大嫂像蟑螂一样顽强地
      活了下来,而且越干越来劲,只用一年时间就上了平台,后面的事不消细说,在未
      来的数年间,此大嫂必成一代人杰,不是到北京做官,就是到牛津读博,中国的未
      来就靠大嫂了。小琳语重心长地教导我:“郝哥你想想,她那样的人都能成功,你
      的条件比她好多了,要是不好好干,唉……”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里是这么写的:“听了小琳讲的故事,我想了很多。”这是
      真话,我当时有两个感想:第一,连这么可怜的人都要骗,这帮家伙还有没有天良?
      第二,世上怎会有这么狠心的娘?丢下年幼的女儿不管,一个人跑到这里干这该死
      的行业,那可怜的小姑娘会不会饿死?可他们当然不会想这么多,干行业嘛,只要
      怀揣伟大理想,还管什么女儿死活?
      
          到了五三市场,胖祖师李新英迈着两条粗壮豪迈的腿吁吁赶来,还是原来的程
      序,一路问价,一路抱怨,白菜买不起,芋头买不起,连萝卜都买不起,最后还是
      走到后门外的地摊,在那里看见了一大堆莴苣叶子,老板开价一毛二,我们砍到一
      毛,买了二十斤,照样捆成两大捆,小心翼翼地提着往外走。小琳手上还有八毛钱
      的余额,她一直想吃红薯,刚过去问了一声,胖祖师发话了:“不行!行业有规定,
      一翅(次)只能买一种!”我对小琳悄悄地做了个鬼脸,心想原来你也不守纪律。
      
          莴苣叶还算嫩,虽然没油没盐,可是别有一股清香的滋味,我和小琳都很喜欢,
      各吃了满满一盆。饭后又出去洗了半个小时的脑,在钟亭路附近又看到了“康熙”,
      他愁眉苦脸地蹲坐在一排栏杆下,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哎,你们家来新人了?”
      他大惊失色,连连挥手,示意我赶快走开。我大为诧异,心想他身边也没有别人,
      何以紧张至此?路上小琳揭开了谜底,说那附近有个公厕,他的新人肯定上厕所去
      了,随时都会出来,我们还是别跟他打招呼的好。我叹了半天气,心想这算什么事
      呀,这么明显的骗局都看不破,这帮人的脑袋长哪去了?
      
          回到住处,皮鞋先生和李新英正坐在一起密谈,我坐过去插了几句嘴,皮鞋先
      生突然想起一事,从钱包里掏出一张小纸条,说让我帮他看看那是什么意思。纸条
      上写着小半阙《一从花令》:“双鸳池沼水溶溶,南北小桥通。梯横画阁黄昏后,
      又还是,斜阳帘拢。”这里有两个错字:“小桥”应是“小桡”,“斜阳”应作
      “斜月”,本来后面还有两句:“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春风。”这词不算
      佳妙,在《全宋词》中只能算二三流的作品,创作背景也有点下流,作者是宋代的
      绯衣秀才张子野。这人很不正经,某日他去勾引一个美貌尼姑,幽会之后回味无穷,
      一时得意就写了这首词,还雇人广为散发,据说把住持老尼姑气得狂吐鲜血。我问
      皮鞋先生:“这纸条哪来的?”他说是庙里求来的卦签,我问他求什么,他不好意
      思了,羞答答地告诉我:“求什么呢?求……咳,就算求爱情吧。”
      
          皮鞋先生是被他哥哥骗来的,其兄是黑道大侠,他也不含糊,在东莞的地下赌
      场里当过领班,正所谓“难兄难弟”。我长期居住广东,对地下赌场略有听闻,很
      怀疑他是吹牛,旁敲侧击地盘问了几次,没想到居然遇上了行家,这家伙说得头头
      是道,荷官如何培训,赌客如何召集,真不愧是博彩业的资深人士。当了半年领班,
      赌场被警察端了,他就从博彩业转向传销业,也算是跨界英豪。他本来有个女朋友,
      加入行业之后很快就吹了,皮鞋先生心有不甘,到处寻访巫婆妖人,也不知跑破了
      多少双皮鞋,终于在某个庙里求来了这张签,他认定此中藏有生命玄奥,可是无人
      能解,他也舍不得出那两块解卦钱,只好求教于我。
      
          我当时还没读过这首词,更不了解创作背景,只能胡说八道了,站起来走了几
      句,说这张签不是什么好签,最多是个“中平”,对吧?皮鞋先生点头:“对,是
      个‘中下’。”这下我心里有底了,一句一句地给他讲解:“‘双鸳池沼水溶溶,
      南北小桥通。’这句是说你们相处得不错,可是后来分开了,只能通过电话书信联
      系。”皮鞋先生又点头:“对,是这么回事。”我接着忽悠:“在中国诗词中,‘
      黄昏’、‘斜阳’都是萧索意象,不是什么好事,意思呢,就是说你们俩早晚要分
      手,以后各走各的路,恐怕连面都见不着了。”皮鞋先生大惊:“啊呀,这说得也
      太准了!”我洋洋得意地叼上一支烟,心想这还用算吗,你一个臭搞传销的,哪个
      姑娘会跟你谈恋爱?不分手才怪。
      
          俗话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其实婚姻还不算厉害,传销才是真正的爱情杀
      手。只要进了传销窝,就如同进了幽冥地狱,除非能把对方也拖进来,否则一定会
      情断义绝。一个在阳世,一个在阴间,再坚贞的爱情也敌不过幽冥之隔。皮鞋先生
      被女朋友抛弃了,李新英和小琳的经历也差不多,前者原来有个男友在三亚当水兵,
      两人谈了几年,也算得上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后来她跑来做传销,说的没一句人
      话,干的没一件人事,水兵同学失望之下就把她甩了。小琳的故事更加惨烈,她原
      来的男友叫张中,小琳到上饶后一直打他的主意,打了无数电话,终于把张中骗到
      了上饶。这小伙很聪明,一进房间就知道事情不对,拉着小琳就往外走,谁敢阻拦
      他就对谁发怒,一路大吼大叫,一副不怕死的架势,最后把所有人都吓住了,小琳
      只好乖乖地跟他回三亚。可小琳实在不算聪明,在家里呆了几天,还是经不起李新
      英他们的拉拢诱惑,不顾家人劝阻、张中恳求,一个人又溜了回来。我看过她的日
      记,在描述这段经历时,她时时提到“浑身没径(劲)”、“难受”、“伤心”,
      估计日子也不太好过。后面的事情可想而知,一个人执意要往火坑里跳,也只能由
      她去了,张中从此跟她断了联系,短信不回,电话不接,一段爱情就此告吹。
      
          后来我常常劝她和张中复合,她这样回答:“我知道他对我好,可是我的心早
      就被他伤透了。”我说是你伤人在先,你想想,人家千辛万苦把你救回去,你一声
      不发就跑回来,你说他会怎么想?小琳冷冷回应:“谁离了谁还不能活?哼。”说
      得脸如寒霜,眉宇间隐隐有一股仇恨之意,我看了都有点害怕。
      
          传销团伙为激励成员,经常会进行仇恨教育,把一切不幸都归到别人头上,
      “卧薪尝胆”、“报仇雪恨”这样的词屡见不鲜。小琳给我讲过一个流传甚广的故
      事,说有个人被骗进了行业,这人太穷了,连三千八都交不起,只能四处借钱,可
      谁都不肯借给他,最后求到了一位朋友,这位朋友知道他在做传销,不仅不肯借钱,
      还把他羞辱了一通。这人当时就记下了深仇,咬着牙挺了下来,疯了一样地干行业,
      两年之后终于上了平台,赚了几百万,可胸中怒火始终不熄,念念不忘当年的胯下
      之辱,一心只想报仇雪恨。不知想了多久,终于想到了一个妙计:去银行提了五十
      万,全是一元一元的硬币,然后雇了辆车,把这五十万个硬币哗啦啦全倒在朋友门
      口,好大一座钱山!满村的人都惊呆了,这位英雄沉冤得雪,心中豪情激荡,在众
      目睽睽之下仰天长啸:某某某,你给我看着!当年我跟你借五千你都不给,现在,
      我给你五十万!说到这里,小琳像是想起了自己的遭遇,咬牙切齿地总结道:“我
      们在这里干行业,肯定有很多人不理解、不支持,甚至还会有人嘲笑我们,不要紧!
      成功以后再让他知道我们的厉害!”
      
          这故事肯定是编的:既然五千元没借到,那五十万就没必要还。未受滴水之恩,
      反以涌泉相报,这事干得大有古人之风,可动机却很难理解:明明是去报仇,怎么
      反倒成了报恩?这算个什么逻辑?另外我也不相信他能拿出那么多钱,就算能拿得
      出,换五十万个硬币也是一件挺麻烦的事。费了天大的劲,只为搞一场没啥意思的
      行为艺术,看来英雄果然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要么得了失心疯,要么就是脑袋被
      驴踢了。然而仔细一想,其中仇恨之意还是令人不寒而栗。
      
          晚饭还是由我主厨,有了前一天的经验,我的技术大有长进,择菜,洗菜,擀
      面,干得风生水起,煮出的面片依然美味,可惜新住处不供应大蒜,只有中午剩下
      的半盆莴苣叶,这东西放了一个下午,颜色深绿发黑,但爽脆不减当时,清香之味
      犹在。我盛了两大勺拌在面里,菜叶绿,面片白,看着赏心悦目。稀里呼噜地吃了
      一大盆,然后拍拍肚子点上一支“雄狮”,这烟太厉害,抽几口就得扶着墙长声咳
      嗽。很快他们也吃完了,我洗了碗,扫了地,坐在桌前写我的转网日记。还没写完,
      皮鞋先生回来了,带着一股浓浓的地下舞厅的味道:“啊这个,现在开始交际,你。
      你,你!收拾东西!”
      
          这次是大规模交际,罗老汉夫妇、张振山和立华全部搬走。我心中好奇,悄悄
      问小琳:“这是怎么了?怎么一下搬走这么多人?”她笑笑揭晓答案:“你不是要
      当房配吗?这就是你的机会!”
      
          我恍然大悟,点上一支烟刚抽几口,一个中年妇女背着蛇皮袋走了进来。此人
      脸圆眼小,留着齐耳短发,正是王志森的老婆,我赶紧叫“嫂子”,说了几桩王志
      森的糗事。她哈哈大笑,很快王志森也来了,一见我就啊呀大叫,丢下手里的脸盆
      猛扑上来,啪啪拍打我的后背:“太好了,我们兄弟又住到一起了!”我也很高兴,
      给他递了一支烟,互诉离别之情。不多时又来了两个人,一个圆头圆脑的小伙叫刘
      建威,还有一个二十六七岁的姑娘,长得很俏丽,举手投足间风致嫣然,这人叫代
      娟,好像是“康熙”的女朋友。把一切安顿好,众人环坐桌前,皮鞋先生威严扫视
      一圈:“啊这个,明天有新人要来,我们现在开个会,把一切该想的都想到,不要
      到时出错。”说着一指王志森的鼻子:“你,介绍一下新人的基本情况!”
      
          这叫“会前会”,也不知哪个蠢货想出来的狗屁名字,主要议题就是商量怎样
      对付新人。这是传销团伙中的头等大事,为确保新人上当,每个传销团伙都要煞费
      心机。我们体系不算规范,可也自有其不传之秘,最重要的就是人员安排,新人房
      间里每个人都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英勇之士:首先要有个领导,皮鞋先生是之;其次
      还要有个“引导人”,李新英是之;还要有个好厨子,刘建威是之。除此之外,新
      人房间里一定要有一两个薄有姿色、能说会道的小姑娘。如果来的是个女的,那就
      安排两个帅小伙,其作用一半是出卖色相,一半是活跃气氛,这角色由小琳扮演;
      俏丽的代娟不住这里,可她常常接待新人,积累了丰厚的经验,所以临时调来列席
      会议。这姑娘说话很有特点,尤其喜欢说“嗯哼”,这声音很占怪,我怎么学都学
      不会:“嗯”字发自口腔,“哼”字发自鼻孔,两字之间还要有一个或几个曼妙的
      转折,听来煞是妩媚。我想旧小说里常说的“嘤咛之声”就该是这意思,所以一直
      在心里叫她“嘤咛小姐”。我的角色叫“房配”,就是个跑龙套的,台词不多,动
      作任务倒不少,要端茶倒水,洗碗扫地,遇到尴尬场面还要及时救场。皮鞋先生这
      样教育我:“嘿,当房配可是门大学问,少说话,多观察,我保证你能学到东西!”
      
          新人是王志森的小舅子,市场表上是这么写的:年龄:三十九岁;民族:汉族
      ;学历:初中毕业;冒险精神:低;投资意识:低;发财欲望:有;兴趣爱好:无
      ;忌讳:没什么忌讳;……我们轮流观看,嘴里不时发出啧啧之声,就像在饭馆里
      传阅菜单。王嫂先发言,介绍了一下他兄弟的基本情况,谈到兴趣爱好时只有一句
      话:“我这个兄弟吧,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干活。”王志森插话:“对!闲不住,
      不是干这个,就是弄那个,哎呀,老实!”
      
          “会前会”没有固定议程,与会者可以随意发言,常常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嘻
      嘻哈哈地鬼混了半个多小时。皮鞋先生严肃起来:“时间不早了,说正经的,啊这
      个,我先宣布一些注意事项,第一是心态,接待新人嘛,啊这个,心态一定要放松,
      要自信,要有平常心!”我赶紧记下,皮鞋先生赞许地点点头,接着强调纪律,全
      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房间卫生要搞好,脸盆水杯要放整齐、毛巾不能乱挂,一定
      要整整齐齐地挂到铁丝上;房间有几个人就摆几个人的生活用品,多出来的必须收
      好,防止新人见了起疑。“啊这个,尤其是文字资料,业务洽谈啦,转网笔记啦,
      一定要收好,千万不能让新人看到!”说完这些没词了,昂着脖子思考半天,我正
      等着记呢,没想他突然露齿一笑:“啊没了,就这些,新英,你补充一下。”李新
      英抽抽鼻子站起来,神态极其庄严:“我强调几点:第一,接到新人,一定要记得
      提醒他给家里打电话,这个我们找(早)就强调过了,一定要寨(在)火车站打,
      不能到了房间寨(再)打,否着(则),一个电话就可能把你的市场全部破坏掉;
      第二,到了房间以后,你要跟他说:不好意师(思),创业阶段,条件比较艰苦,
      不要介意。这是什么意师(思)呢?礼貌!态度一定要客气,我们都是高树(素)
      质的商人,一定要体现出我们的树(素)质,第山(三),大家要注意山(三)不
      谈,不谈公师(司)、不谈制度、不谈万元收入六位数,还要注意彼耻(此)之间
      的称呼,前山(三)天只叫名志(字),不能叫这个肿(总)那个肿(总),万一
      新人听见了,说不定就会想,啊,你们公师(司)枕(怎)么那么多肿(总)啊?”
      
          众人频频点头,轮到嘤咛小姐发言了。只见她嫣然一笑,轻启朱唇,款摆柳腰,
      声如黄莺啼谷之脆,色如三月春花之娇,指甲上还生了一根倒刺,她扯了几下没扯
      掉,时时放在嘴边用牙啃。先讲了几个失败的案例,接着慢悠悠地总结经验:对待
      新人要自然大方,不能冷冰冰地板着一张死人脸,可也不能热情得让人害怕;不能
      让新人闲着,要主动跟他攀谈,可是也不能没话找话地硬搭讪。听到这里我突然想
      起一事,悄悄捅了王志森一下:“王哥,你们做的是什么规划?”王志森一拍巴掌
      :“嘿,我开了个饭店!”我颇感忧虑,说万一你小舅子发现没有饭店,他跟你发
      脾气怎么办?打你怎么办?王志森豪迈挥手:“他不敢!还打我?放心吧,他没这
      个胆子,还反了他了!”我暗暗咋舌。嘤咛小姐被我打断了话头,显得甚是不悦,
      冷着眼等我们i 兑完,撇撇嘴,又讲起了她的成功经验:“俗话说得好,接待无小
      事,每个细节都要想到,嗯哼,一定要做到滴水不漏。”说到这里问王志森:“新
      人的生活用品都买好了吧?”王志森回答:“都买好了,被子枕头、牙膏牙刷,全
      齐了!”嘤咛小姐点点头:“除了细心,还要注意跟进,要随时了解新人的思想动
      态,遇到异常情况要及时向领导汇报,嗯哼,千万不能自作主张,只要大家一起商
      量,嗯哼,什么事情都能解决!另外,还要做到一个察颜观色,他要不高兴,你就
      要尽量哄他高兴。另外,我强调一点:带新人一定不能发脾气,嗯哼,就算他打你
      骂你,你也必须嗯哼,必须忍着嗯哼!”
      
          这段话很长,嘤咛之声不绝于耳,包括“第一班工作”怎么出,见到“对面老
      总”怎么介绍,如果新人对洗脑内容不理解,要怎么给他补课……每一条都讲得很
      细致:拜见“对面老总”要显得若无其事,讲完课后不能对他说“谢谢”,免得让
      新人感觉中了圈套;下楼时一定让新人走前面,“因为有些人脾气不好,说不定,
      嗯哼嗯哼,他就会从背后打你……”
      
          可想而知,这些措施必是传销团伙的血泪之谈,每一条背后都有一个沉甸甸的
      故事,朋友厮打、兄弟反目,二十年无人理会的历史,不知道这帮家伙摧毁了多少
      家庭、多少亲情。
      
          会议越开越热烈,众人踊跃发言。小琳强调的是细节,说地要扫净,菜要炒好,
      还要照顾到新人的口味,如果他喜欢吃辣的,那就多放辣椒;如果他喜欢吃酸的,
      那就多加陈醋。还没讲完,皮鞋先生噗地吐了烟圈:“啊这个,我再补充两点,第
      一,新人来后,谁都别去动他的东西,更不准翻他的行李;第二,你们两个”,他
      指指王志森两口子,“这段时间勤快一点,行业干的就是一个精神面貌,啊这个,
      你们早上早起一点,家务活多干一点,嗯,也让他看看,你们到这之后有多大的变
      化!”李新英插话:“对了,还有一条坠(最)重要,不管出现什么情况,你们俩
      千万不能志(自)勾,千万不能志(自)己跟他谈行业,要谈就让我和刘肿(总)
      跟他谈,这条一定要记住!”王嫂连连点头,肯定觉得成功在望,嘴都笑歪了。我
      暗叹一声,心想这可是你的亲兄弟,你串通外人算计他也就罢了,怎么还能算计得
      这么高兴?良心何在?
      
          众人发言完毕,皮鞋先生丢给我一支烟:“哥,你有什么看法,说出来让大家
      听听。”我心想为虎作伥的事可不能干,支支吾吾地推托,小琳不高兴了:“郝哥
      你这就不对了,你有那么多社会经验,怎么会没想法呢?说!”我只好敷衍几句,
      说第一,态度很重要,接待新人时应该不卑不亢;第二,尽量投其所好,他喜欢听
      的就多说,不喜欢听的就少说或者不说。这番话全是拾人牙慧,可中间用了几个成
      语,他们都觉得大有道理,啪啪地鼓掌。皮鞋先生表扬我:“哥,你说得真好!”
      说着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我心想坏了,这家伙不是要写进团伙的教科书里吧,
      那可真叫流毒无穷。
      
          “会前会”开完了,接下来就要交钱,按团伙惯例,谁骗来的新人,谁就要负
      责前三天的开销,王志森掏了半天,只掏出一张十块的,坐在那里手足无措。还是
      皮鞋先生大方,摸出一百元啪地拍在桌上:“这一百块我先借给你,你改天取了再
      还我!”王志森诚惶诚恐,一张老脸憋得通红。我心里一酸,低着头走进卧室,床
      上放着两个塑料袋,里面装满了书本,这也是传销团伙的制度:每天睡前都要把所
      有文字资料集中收起,第二天再统一发放,其原因不太清楚,估计是怕泄密。我看
      看四周无人,赶紧把我的《业务洽谈》和转网日记取了出来,四顾无处可藏,只能
      裹在一堆脏衣服里。还没收好,皮鞋先生溜溜达达地走了进来,我心里一惊,把那
      堆脏衣服统统塞进一个纸袋,然后搓着手跟他抱怨:“衣服都没的换了,全是脏的。”
      他皱着眉头教训我:“哥,不是我说你,这儿不是你家!能洗就自己洗,你说你还
      好意思找别人帮你?”我无地自容,低头忏悔半天,乖乖地走出去干我的老本行:
      洗地拖地,煮醋消毒,干得十分卖力,表情也很逼真。小琳笑着竖起大拇指:“郝
      哥,你真能干,好样的!”
      
          二O 一O 年元月二十日,因为新人要来,晨会暂时不开了,我们一直睡到七点
      多,王志森已经去车站接他小舅子了,我们也得加紧筹备,他们在家里打扫卫生,
      小琳带着我直奔八角塘市场。那时小贩们刚刚出摊,我们俩转了半天,终于看见两
      个卖馒头的,馒头有黄白两色,大小跟烟盒差不多,膨松柔软,看上去极为可口。
      第一家开价一块钱三个,小琳不同意,非要一块钱四个,老板死活不卖,只好去找
      第二家,站在泥水里激辩多时,终于达成协议:一块钱三个半。小琳掏出八块钱,
      老板数出二十八个馒头,小琳又开始耍赖:“阿姨,多给两个嘛,多给两个嘛。”
      我也在旁边帮腔:“就是,多给两个,凑个整数嘛。”那小贩被磨得没法,含愠带
      笑地斥责我们:“咳,这俩人!好吧,再给你一个!”我们如获至宝,又买了两块
      钱的榨菜,提着二十九个馒头高高兴兴地往回走。刚回住处,刘建威已将稀饭熬好
      了,可不是以往那种清汤寡水的玩意儿,而是真正的大米粥,稠糊糊的,米香味腾
      腾扑鼻,表面上还浮着一层薄薄的米皮,我看得直咽口水。过了十几分钟,王志森
      带着新人回来了,一群人含笑相迎,七嘴八舌地寒暄,七手八脚地致意,场面热烈
      之极,像是在欢迎美国总统。我这种龙套插不上话,只能四处找活干,盛饭端碗、
      擦桌子、分板凳,忙得不亦乐乎。
      
          新人叫张宏涛,个子不高,穿一件厚厚的黑外套,他长得很忠厚,大眼睛,浓
      眉毛,脸色黝黑发红,一看就是经过了多年的风霜劳苦。皮鞋先生请他入座,众人
      各献殷勤,小琳给他递筷子,刘建威给他拿馒头,我也得有所表现,双手给他捧来
      一盆稀饭。皮鞋先生热情致词:“叔,到这儿就算到家了,千万别客气,多吃点!”
      李新英不甘示弱:“叔,到这儿就涮(算)到家了,千万别客气,多吃点!”刘建
      威又来一遍,小琳再来一遍,只是用词稍有变化:“叔叔,到了这儿就是一家人,
      你千万别客气!”张宏涛像是被这无端的热情吓住了,动作十分僵硬,在众人威逼
      利诱下勉强吃了两个馒头,然后双手抱臂,再也不肯吃了,一直呆杲地坐着,谁跟
      他说话他就对谁笑,笑得既憨厚又可怜。
      
          对传销者而言,这顿饭可以算是丰盛早餐了,大米稀饭配榨菜,成而有味,白
      馒头香,黄馒头甜,我放开肚皮猛嚼狠咽,喝了两盆粥,吃了五个馒头,吃完后打
      了个响亮的饱嗝,感觉十分愉快,看谁都像阔别已久的亲人。
      
          吃完饭闲聊一会儿,该是带新人“出去转转”的时候了,王志森两口子带他先
      下楼,一群人挥手相送:“叔,慢点啊。”等了几分钟,“引导人”李新英也下去
      了,我们几个相视而笑,皮鞋先生问我:“哥,你觉得这人怎么样?”我点点头:
      “嗯,是个老实人。”他咧着嘴笑:“嗯,老实就好!”
      
          当了房配,我还是要接受洗脑,那天的对面老总叫王芳,大约二十出头,圆圆
      的脸上有几颗淡淡的雀斑,表情很害羞,说几句就要脸红一下,口才烂极了,没逻
      辑、没观点、词不达意,结结巴巴地说了半个钟头,没一点实际内容。我心中冷笑,
      心想这就是她的演讲学功力,练了一年只练成个结巴,这要不练该是什么样?
      
          洗完脑,小琳带我直奔八角塘市场,先买了一斤散装花生油,五块钱,油色暗
      浊,肯定是地沟油。然后买了两斤瓜子、两斤花生,旁边就是猪肉摊区,小琳问过
      十几个肉贩,最便宜的也要十块钱一斤。她生气了:“这么贵,不买了!”说完气
      哼哼地拂袖而去。路上跟我解释,说新人来的前三天叫“过年”,可过年也必须贯
      彻节俭精神:这三天只能花一百元左右,最多也不能超过一百二。第一天是重头戏,
      预算五十元,早餐用去十元,剩下四十元要安排两餐,中午八个菜,晚上一顿饺子,
      所以必须打起十分精神,动用我们全部的“会计学”功力,力争让新人过一个丰盛
      而俭朴的好年。
      
          这任务确实艰巨,我们转了半天,先用一块钱买了三斤豆芽,那肯定是全天下
      最苦的豆芽,根都烂了,颜色斑白灰暗,估计用漂白粉沤过。接着买了四斤胡萝卜,
      转身看见一车碧绿的小油菜,问了问价,八毛钱一斤,吃不起,只能怏怏走开,在
      旁边溅满泥点的小摊上买了一大堆散白菜叶子。这时已经快十一点了,小琳急忙给
      刘建威打电话,让他买三块豆腐、一包粉丝,如果有可能,最好再买点土豆和莲藕。
      吩咐完毕,又带着我转回猪肉摊,翻拣半天,挑了一块隔夜的猪膘肉,上秤一称,
      九两半。小琳赖掉五毛,只给了九元。不远处有个现场灌制香肠的,小琳很是眼馋,
      痴痴凝望良久,咂巴着嘴大发议论:“这香肠肯定好吃,你看,那么多肥肉!”我
      豪气大发:“那就买几斤,我请大伙吃!”她斜我一眼:“耶,你倒有钱,可行业
      有纪律,有钱也不准你吃!”
      
          午饭大排筵席,菜式极为丰盛,有胡萝l 炒肉、豆芽炒肉、豆腐炒肉……每道
      菜都放了油,还有一盆青菜蛋花汤,虽然只有一个鸡蛋,味道却极为不俗。皮鞋刘
      总在会前会上说过,事业伙伴们吃饭时应当保持优雅之风,千万不能在新人面前露
      出饿死鬼的本相。可美食当前,谁都忍不住了,一个个举箸如飞,鼓腮大嚼,还不
      能忽略了新人。李新英塞了满嘴的豆腐含混相劝:“叔,这豆腐好吃,寨(再)吃
      点,(寨)吃点。”张宏涛连连推让:“好,够了够了,我自己来,你吃你的!”
      这时皮鞋先生发话了:“叔,你到这以后感觉怎么样?”张宏涛老老实实地回答:
      “挺好的,你们……热情,挺好的。”皮鞋先生摇头晃脑地又问:“那你觉得我们
      像不像干传销的?”张宏涛愣了一下,慢慢地笑起来,样子既憨厚又狡黠:“嘿嘿,
      我正琢磨这事呢。”我黯然摇头,心想琢磨也是白琢磨,现在不走,将来就更走不
      成了,最后肯定要上这伙骗子的当。
      
          按照洗脑流程,他已经过了“揭谎言”这一关,虽然没看见他姐夫虚构的那家
      饭店,可他一点都没生气,如果我没猜错,接下来他就会听到万元收入和六位数,
      然后就会有老总告诉他这钱可赚、能赚,而且完全合法,恐怕到那时他连琢磨的力
      气都没有了,只能跟着这些谬论一步步滑入深渊。
      
          如果要为中国选一个形象代言人,我觉得就该是张宏涛这样的人,他勤劳、善
      良、温柔、诚朴,虽然相处只有三天,却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这人不抽烟、不
      喝酒、不打牌、不听戏,几乎没有一点恶习,而且非常勤快,总跟我们抢活干。有
      天我问他:“涛哥,你打过人没有?”他慢条斯理地回答:“没有,我从来不惹事。”
      还有一次我们在江边看夜景,不知怎么聊起了他的孩子,他有一儿一女,女儿读初
      中,儿子刚上小学。我问他孩子成绩如何,他咂咂嘴:“一般,唉,不听话。”我
      逗他:“那你不揍他?”他摇头:“下不去手啊,有时候他妈还打两下,我……我
      真是下不去手。”我叹口气,心想这是个多么好的人啊,江亢虎评唐诗曰“温柔敦
      厚”,这四个字完全可以用在他身上。想着想着有点心酸,跟自己发誓:一定要做
      点什么,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这么掉下去!
      
          吃过这顿豪华大餐,李新英说要带他爬云碧峰,这也是传销团伙对付新人的惯
      用伎俩之一,行业术语叫“消耗体力”,要想把新人留下,第一天尤为关键,必须
      从体力到精神全面将之打垮。云碧峰远在郊外,来回至少也有七八公里,加之山路
      崎岖,一路下来肯定累得够呛,回来吃完饭往床上一躺,呼呼然就会睡死过去,根
      本没力气东想西想。
      
          还是老规矩,王志森两口子带他先下,我们在房里又开了个碰头会,皮鞋先生
      做了总结发言,认为前途是光明又黑暗的,道路是平坦又曲折的,情况是乐观又不
      容乐观的,所以各位同志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戒骄戒躁,同心同德,无论如何也
      要把张宏涛拿下。话音刚落,李新英紧急反映了一个情况,说“揭谎言”时张宏涛
      有些抵触,可这人脾气好,说了一会儿也就没事了,希望各位同志提高警惕,宁可
      不说话,也不要说错话,还要注意各项细节,力争让新人消除顾虑,解除武装,直
      到他乖乖投降。说到这里看了看表,说:“哎呀,不找(早)了,我得肘(走)了”。
      转过身嗵嗵地跑了下去。
      
          下午照常洗脑,小琳带我去见了一个叫王余粮的老汉,王老汉形貌猥琐,一口
      焦黄的牙齿,说起话来宛如婴儿学步,一步一个跟头,讲两句就得休息一分钟,喝
      水、啃指甲、翻着白眼琢磨台词,想好之后再讲两句,然后再休息一分钟;再喝水、
      再啃指甲、再翻白眼,如此周而复始。说了半个钟头,一句正经的没有,全是一堆
      屁话。我十分焦躁,可又不能发作,硬着头皮上完了这堂课,出来之后嘟嘟嚷嚷地
      抱怨:“这都是什么人啊?这种水平怎么也能当上对面老总?”小琳耐心分解:
      “事业伙伴的水平有高有低,你就迁就点吧,啊,其实呀,这不光是给你上课,也
      是给他们一个锻炼的机会。”然后教我一句行业格言,说每个人加入行业都要经过
      同样的成长历程,所谓“前三个月练腿,中三个月练嘴,后三个月练手”。前三个
      月是实习业务员,主要任务就是学习,必须在不同的窝点间窜来窜去,此之谓“练
      腿”;等到腿法练成,那就该给别人上课了,天天坐在新人面前讲那些屁话,直到
      把嘴皮磨得像鞋底那么厚,此之谓“练嘴”;等到嘴皮神功也练成,那就可以高枕
      无忧了,以后什么都不用干,只管安心数钱,此之谓“练手”。等到三大神功全部
      练成,不用说,早已经身登云台,名题麟阁,拍拍手天下响应,跺跺脚地裂天崩,
      要什么就有什么,喜欢谁就是谁。举江湖之远,唯我独尊;举天下之大,莫予毒也。
      真是羡慕死个人。
      
          下午落了一场雨,张宏涛的云碧峰之游只能取消,一群入围着他唧唧喳喳地闲
      聊,个个笑容可掬,神情谄媚,情状十分肉麻。按照团伙规定,客厅是接待新人的
      主战场,有事没事都得在那坐着,严禁无故溜进卧室,更不得懒散躺卧,必须向新
      人展示出良好的精神风貌。笑谈多时,张宏涛起身上厕所,刚关上门,我们就在后
      面相视而笑,皮鞋先生小声告诉王志森:“这人行,肯定没问题!”王志森挠挠头
      :“可是有个事啊,他……他好像对那个万元收入……嗯……不太相信。”李新英
      安慰他:“没事,刚来都这样,过两天就好了,一会儿我寨(再)跟他说说。”这
      时厕所里响起了冲便池的声音,我们纷纷坐直,小琳笑着迎上去:“叔叔,我给你
      倒杯水。”张宏涛憨厚地笑:“我自己来,自己来就行,哎呀,你这孩子可真客气。”
      
          要消除新人的警惕和顾虑,最好的办法就是一起包顿饺子,这也是传销团伙蒙
      骗新人的固定程序。材料早就备好了,胡萝卜加白菜再加一丁点肉,李新英和面,
      刘建威剁馅,王嫂擀皮,其他人围成一团,七手八脚地搓弄面团。王志森和张宏涛
      都是此中高手,包出的饺子浑圆周正,一看就是正经人干的活儿。我的手艺最差,
      包了十几个,每一个都丑陋不堪,有月牙形的,有扁担形的,有的鬼头鬼脑,有的
      獐头鼠目,一群人看了都大笑。皮鞋先生心灵手巧,用饺子皮玩出了各种花样,有
      馄饨、有烧麦,还有四五个小笼包,造型简洁优美,可赏可玩。包到一半,我灵机
      一动,说要包两个硬币进去测测吉运,众人鼓掌叫好。我赶紧溜进卧室,门关不严,
      只能用屁股顶着,先把我的日记和几本材料卷成一个筒,然后拿牛仔裤紧紧缠住,
      外面裹上一层T 恤、一件外套,塞进纸袋里摁严实,上面再丢上一双臭袜子,心想
      我必须赶紧离开才行,这些材料可太宝贵了。刚藏严实,听到外面有人喊我的名字,
      好像是王志森的声音:“你看看人家郝群,人家当过老师,自己还是个老板,他都
      能信,你怎么就不能信?”
      
          因为这件事,我一直对张宏涛心怀愧疚,虽然我从没跟他谈过行业,可是我绝
      不能回避事实,如果他也被骗进了传销团伙,我就是帮凶。我曾经跟他聊过天、打
      过牌,这叫“活跃气氛”;包饺子时我也曾逗他发笑,这叫“消除紧张情绪”;更
      重要的是,他们经常会拿着我的假身份来蛊惑他。如果将来还能再见到他,我愿意
      赔偿他在此事件中的全部损失,我应该、也必须承担我的责任。
      
          包完饺子,天已经黑了,趁着张宏涛上厕所,我向皮鞋先生请示:“没烟了,
      出去买包烟行不行?”他威严地思索片刻:“去吧,早点回来,别乱逛。”我得令
      下楼,这是多日来他们第一次允许我单独行动,感觉就像是劳改犯终于出了苦窑,
      心情甚是畅快。在八角塘的入口买了包“雄狮”,看看四周无人,飞快地跑进一家
      香肠店,买了一百元的香肠,转身进了一条小巷,巷子里泥水淋漓,也没什么人,
      我走到黑暗无人处,把那袋香肠系紧,啪哒一声丢在地上,又拿脚踢了两下,塑料
      袋上滚满了泥水,我俯身提起,大步流星地往回走,上楼之前还要有一番做作,用
      手搓了搓被寒风冻僵的脸,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一路狂奔到六楼,然后拿拳头咚咚
      敲门:“快来,你们快来,看看我捡到什么了?”
      
          一群人呼啦围了上来,刘建威接过袋子,擦去泥水,突然啊呀一声大叫:“香
      肠!”众人大喜,唧唧喳喳地议论起来。皮鞋先生:“嗯,这香肠好,至少也得二
      十块钱一斤!”李新英嘴都合不上了:“哈哈,真好,郝哥,你在哪儿捡的?”这
      故事我早就编好了,说当时我正从小巷归来,忽见有人骑着自行车疾驶而去,骑出
      不到十米,忽听啪嗒一声,一个白白的东西从车上跌落下来,我还以为是垃圾呢,
      过去踢了一脚,咦?不对,有东西!伸手一捏,啊呀不得了,竟然是香肠!本想把
      那人叫回来,可他骑得太快,早就跑没影了。没奈何,只能提回来自己享用,想来
      是我的人品太好,否则哪会碰上这等好事?众人啧啧赞叹,只有小琳不太相信,大
      睁两眼问我:“郝哥,这香肠不是你买的吧?”我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怎
      么可能?我钱多得花不完啊?买这玩意儿干什么?”
      
          这顿饭几乎可以算是豪华盛宴了,刘建威把香肠切片,加少许葱花、少许蒜片,
      炒了满满一大盘,再加上刚煮熟的饺子,众人猛吞狂咽,吃得满嘴流油。饭后玩了
      一会儿“斗地主”,我连连获胜,一时得意起来,挥着手招呼小琳:“陈总,给我
      倒杯水!”这个“总”字叫坏了,完全违反了房配的工作准则,他们全都紧张起来,
      小琳狠狠地瞪我一眼,我猛然醒悟,老老实实地闭卜嘴,从此再也不敢嚣张。打完
      牌洗脚上床,皮鞋先生早就安排好了:他和刘建威睡客厅,我和王志森同睡小床,
      张宏涛独占一张大床。我熄了灯,听着黑暗中渐渐四起的鼾声,始终在考虑一个问
      题:一个外地人,不远万里来到上饶,明明是自己花钱买的香肠,却偏要说是路边
      捡的,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想了半天没想明白,怀着一腔愤懑黯然睡去,睡梦
      中有个声音告诉我:这就是二百五的精神。
      
          苏东坡讲过一个很不可靠的故事,说某地有个很深的洞窟,洞中生活着一群龟
      和蛇,每当太阳升起,它们就会从黑暗中爬出,昂着头大口大口地吞咽阳光。在上
      饶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这个画面,每次都觉得很心酸,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条深
      窟之蛇,无食无水,只能不断地咀嚼记忆里的那一线阳光。一些意义不明的东西会
      时时在脑海中浮起,有全真道士郝大通的诗:“黄羊化作白猿猴,猛虎留踪待赤牛。”
      好像是在某个道观里读到的。有庞统祠的对联:“真儒者不图文章名世,大丈夫当
      以马革裹尸。”有袁枚的((始皇陵咏》:“生则张良椎之荆轲刀,死则黄巢掘之
      项羽烧,居然一杯尚在临潼郊,隆然黄土浮而高。”不过想得最多的还是某部香港
      电影中的一句绕口令:麦当娜约了麦当雄到麦当劳道的麦当劳吃麦皮炖当归。仔细
      想想,这话真是没啥意思,可在那单调乏味的二十三天,我像中邪了一样,走路时
      会想到它,吃饭时会想到它,晚上一闭眼想的还是它,至少想过五十多遍,这完全
      没有道理,连我自己都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传销团伙有许多鬼魅伎俩,常常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落入圈套,其中最常用的
      就是“温水煮青娃”:新人来后,第一天可以睡个懒觉,八点钟起床,第二天七点,
      第三天就要回归正常。吃饭也是如此,第一天八个菜,第二天六个菜,第三天就只
      能吃点剩菜,没剩菜就直接吃“行业饭”。从此再也不要想什么油水,除非能骗来
      新人,否则就只能吃那些没油没盐的豆芽、芋头或者烂菜叶子。
      
          前一天吃得太好,我们久素的肠胃受不得这般大油水,第二天起床后纷纷冲进
      厕所,要排队,排得上的大畅其意,排不上的夹着屁股原地乱转,以前的便秘全都
      不治而愈——改拉稀了。王志森实在憋不住了,在厕所门前打了几个转,拔腿出门,
      飞奔着冲向楼下公厕,半天才回来,气喘吁吁地埋怨我:“哎呀,都是你的香肠害
      的!”皮鞋先生更厉害,直接躺倒,缩在被窝里直哼哼,每过半小时扶着墙去厕所
      观望一圈,出来时总带着一股半发酵的香肠味。
      
          早饭还是馒头稀饭榨菜,可谁都没心思吃,只有张宏涛有滋有味地喝了一盆。
      饭后兵分几路,李新英和王志森夫妇带新人洗脑,小琳带我拜见对面老总,皮鞋先
      生拉稀拉到虚脱,哪儿都去不了,只能捂在被子里闷声叫唤,隔一会儿咕哝一声,
      不知在哀叹还是在骂娘。
      
          那天上午又见了一位老总,我的记忆出问题了,只记得是个男的,可名字和相
      貌全都想不起来,讲的内容更是全无印象。出来后又去八角塘买菜,我向小琳请示,
      说行业知识都学完了,房配也当过了,看着别人天天往这打人,心里真是痒痒得很,
      你说我明天就回广州好不好?她沉思片刻,回答得煞有介事,像个油滑的小官僚:
      “嗯,我原则上同意,不过你最好再问问新英姐和庆利哥。”这下我有底了,一路
      抢着帮她拎菜,回家后也没闲着,扫地、烧水、擦桌子。皮鞋先生还躺在卧室里叫
      唤,我赶紧献殷勤,把自己的被子也给他盖上,他蠕动着拱出来:“哎哟,哎哟,
      谢谢哥。”我给他倒了一杯水,挤出一个十分肉麻的笑容,点头哈腰地又申请了一
      遍,他琢磨半晌,身体渐渐坐直,表情十分威严:“该学的都学到了?”
      
          我点点头:“学到了,学到了。”“会当房配了?会带新人了?”
      
          我说基本要领都掌握了,现在就缺实践了。
      
          他托腮不语,两眼直直地盯着我,我被他看得有点心虚,赶紧给自己找借口:
      “你看我来了已经二十多天了,不发展不行啊,这个……”他缓缓点头:“嗯!好
      吧,我同意!”我长出一口气,这时张宏涛他们回来了,客厅里一片喧闹之声,他
      下床穿鞋,出门前低声下令:“把被子叠好!别让新人看见乱糟糟的!”我心里骂
      了一声“王八蛋”,老老实实叠好被子,又摸了摸桌上装脏衣服的纸袋,还好,他
      们果然没动我的东西。
      
          新人乍到传销团伙,其境况很像那个“蒙眼摸人”的游戏,什么都看不见,什
      么都摸不着,只能任人摆布,骨肉之亲也不会说真话,不仅如此,还要及时向组织
      上密报他的一举一动,一旦出现不良苗头,整个团伙就会动员起来,有的唱白脸,
      有的唱红脸,威逼之,利诱之,有时还要用一些欲擒故纵的花招:“不想干现在就
      可以走,没人拦你!”总之要挖空一切心思,使尽一切手段,务必要使新人服帖听
      话。我们体系还算温和,在那些暴力传销团伙中,我相信很多跳楼伤人的惨案都是
      因为亲人告密引起的。我听过这样的事:某人把他正在读大学的弟弟骗进了传销团
      伙,弟弟发觉不对,动员哥哥一起逃跑,哥哥表面答应,转身就向上面报告,当天
      就把他弟弟被囚禁起来,不让出门,一天天强迫洗脑。弟弟再三恳求,哥哥始终不
      为所动,过了三四天,那弟弟实在忍不住了,趁黑夜没人注意,推开窗户跳了下来,
      摔断了一条腿,然后一路爬到了火车站。这故事不知真假,但我相信一定会有这样
      的事,更惨的也不足为奇,这是一千万人的受害群体,什么样的事都有可能发生,
      然而细思其中的残酷之意,真是令人周身寒彻,当那丧尽天良的哥哥失败而归,他
      又该面对自己断腿逃走的兄弟?
      
          然而张宏涛对此全无察觉,他的姐姐姐夫表面亲热,转过身就会向我们密报他
      的一举一动,他不仅不生气,反而越来越高兴。晚饭后我们带他去看上饶夜景,走
      过步行街,走上信江大桥,两岸灯火瞬间齐放,处处流光溢彩。张宏涛肯定是第一
      次看到这种景象,眼睛都直了,嘴里啧啧赞叹:“真好看!这城市就是比农村好啊。”
      接着回头对我感慨:“哈呀,这一趟来对了,回头把老婆子也叫来!”我不能明说,
      只能拐弯抹角地劝阻:“要是你们两口子都来了,孩子上学怎么办?”他说这个简
      单,住他爷爷奶奶家呗。我又问:“还有你那十儿亩地呢,怎么办,不种了?”他
      笑起来:“咳,种地不挣钱,一年到头累死累活,一亩地也就挣个七八百块钱,哪
      有干行业轻松啊。”我叹气不语,慢慢走过江边,看见一群中老年人正在灯光下跳
      舞,我们驻足观望,个个看得出神。小琳低声问我:“你会不会跳舞?”我吹牛:
      “那还用说,我当年在大学里当班长,专门教人跳舞!”她似乎不太相信,非要测
      试一下,我带她跳了一曲华尔兹,王志森看得大乐,啪啪在旁边鼓掌。一曲跳罢,
      李新英也想试试,这时录音机里放的是一支伦巴舞曲,当年我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带着她走进场中,先示范基本步法,然后拉起她的手正式开跳,估计这是她第一次
      跳舞,脸都羞红了,动作十分僵硬,走几步就会踩到我的脚。我对这姑娘一直没什
      么好感,觉得她又馋又懒,还有点阴险刻薄,可看她此刻的表情,心里还是有点伤
      感,想如果她没来干这该死的行业,也该是个善良单纯的好姑娘吧。
      
          事实上,传销团伙就是个巨大的黑暗漩涡,只要当上经理,人性中的那点善就
      会被逐渐吞噬殆尽,只剩下邪恶、阴险、欺骗,以及对整个社会的不信任。几个月
      后,李新英退出了团伙,据说是因为良心难安,嫂子一家就是被她骗去的,后来家
      破人亡,我相信嫂子不会给她什么好脸色。小琳跟我转述她的话:“新英姐说过:
      在行业中干得越久,受伤害就越深。”我还以为她真正醒悟了,试着打了一个电话,
      李新英的反应极其冷淡:“哟,你还敢给我打电话?”我问她过得怎么样,她咯咯
      地笑:“我现在上高业了,过得很好啊。”我叹口气挂掉,心想我还是把人想得太
      简单了,经过了一年多的洗脑,她已经不再是个正常人,不能期待她的彻悟,也不
      能期待她的善良,她能记住的只有仇恨。
      
          一月二十二日我起得最早,因为皮鞋先生就睡在客厅,我没敢开灯,摸着黑烧
      上开水,煮上稀饭,然后点上一支烟,在黑暗中默默回想这二十三天的种种经历。
      很快小琳也起来了,我低声告诉她:“我今天就走了哦。”她点点头,一副恋恋不
      舍的样子。
      
          这个年已经过完了,早饭没有馒头,所谓“稀饭”也只是一盆清水,好在还有
      两根香肠,刘建威炒了一盘,众人吃着香肠,喝着清水,神情都有点失落。只有张
      宏涛神色不变,李新英问他:“叔,今天没馒头吃了,你不会介意吧?”张宏涛笑
      眯眯地回答:“没事,你们都能这么吃,我也能!不介意,不介意,你们吃什么我
      就吃什么!”
      
          喝完这盆清水,皮鞋先生开始给他算账,还是老套路:当实习业务员能赚一千
      一百四十元,当业务组长能赚一千三百三十元,这只是零花钱,当上主任能赚两万
      多,相当于种几十亩地。然后从头来了,皮鞋先生比比画画地讲解:“叔,你看,
      只要你当上经理,在两年的时间内,至少能挣二十多万!啊这个,我问你,你在家
      里种地,种多少年能挣到二十四万?”张宏涛摇头:“难,不可能,怎么可挣这么
      多?”我们同时微笑,皮鞋先生笑得更欢:“这两天你肯定经常听人提到万元收入、
      六位数什么的,你肯定不太相信,对吧?现在呢,这账就摆在你面前,你说你信不
      信?”张宏涛犹疑不答,皮鞋先生一拍胸脯:“你放心吧,叔,我保证你能挣到这
      笔钱!你看看我们,你说我们傻吗?呆吗?要是挣不到钱,我们在这儿干什么?你
      再看看郝哥,人家大学毕业,还当过老师,要是这钱不能挣,你说他会在这儿干吗?”
      这下把他说服了,张宏涛看看我又看看他,满脸憨厚的笑:“我没说不信,我信,
      我信!我就是想,二十四万啊,你说我怎么才能花得完?”一群人开怀大笑,皮鞋
      先生嘲笑他:“我告诉你,二十四万不是什么大钱!只要你上了高业,一个月就能
      挣二十四万!现在你就发愁,将来还不得愁死啊?放心,有办法!你要是担心钱多
      了花不完,给我!我帮你花!”满屋子欢声雷动,张宏涛也很高兴,又到了“出去
      转转”的时候,李新英带他下楼,皮鞋先生抖着脚问我:“哥,你看这人怎么样?
      没什么问题吧?”我说没问题,看样子已经搞定了。他兴奋至极,在屋里四处乱窜。
      
          趁他情绪高涨,我又一次提出要走,他慢慢冷静下来:“这就走了?不用这么
      急吧?这样,你再出趟工作吧。”我只好答应,跟着小琳走- 了两公里,终于进了
      一栋小楼,楼上坐着一位豆芽形的青年,丝瓜脸,蚕豆眉,嘴巴尖而红,好似熟透
      的灯笼椒;鼻子圆而歪,宛如挨了一锤的大瓣蒜,此人名叫张德庆,我一直在心里
      叫他“瓜菜哥”。这人还有点水平,至少口齿很清楚,先讲了他的来历,还是老一
      套:人生太残酷,社会太阴险,他不断思考,越思考就越苦恼,越苦恼就越聪明,
      摸遍了全中国没摸到发财之门,越来越觉得这世界太烂了,不符合他的梦想,于是
      毅然决然地钻进了传销窝,从此隔绝红尘,终日持斋念咒,所有的歪经文他都背得
      烂熟,虽然比不上黑道刘大侠,成佛成仙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介绍完这段辉煌经历,瓜菜哥双眉一挑:“哥,你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说
      出来我们一起参谋参谋。”我的心早就飞出上饶了,哪有心思跟他I 罗唆,硬着头
      皮介绍了一下史法科等人的情况,请求他为我指点一条明路。瓜菜哥沉思良久,断
      定广州的刘伟明可以搞,而且可以大搞,因为这人是个财主,而行业就需要这种傻
      而有钱的家伙,“我支持你,哥,要发展就发展最高端的,你想啊,要是你把他叫
      来,哈,而且能让他留下,肯定是一个黄金点!他有钱啊对不对?交钱之后他要发
      展吧?有什么样的推荐人,哈,就有什么样的业务员,肯定又是一个黄金点!到时
      候,你一条线就能产生好几个黄金点!哈,一条线就能做个几百份!我跟你说,干
      行业最高兴的就是这个!”我大受鼓舞,又假模假式地向他请教了两个问题:第一、
      带新人有什么诀窍?第二、如果新人不听话怎么办?瓜菜哥张口就来,第一个问题
      简单,答案是“二十字真言”:以情动人、以理服人、察言观色、旁敲侧击、无微
      不至;第二个问题复杂一些,瓜菜哥说了半天,内容还是那二十个字@.我心悦诚服,
      感激涕零地握住他的手:“哎呀,今天真学到东西了,谢谢你!”瓜菜哥傲然一笑,
      在我的签名本上挥毫题词:“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相会干成功之巅!!!”
      然后依依不舍地送我出门。我心中冷笑,想瓜菜老大,你就等着伤悲吧,那个巅就
      在那儿杵着,要你自己会去,我可是要高飞远走了。拜拜,挨了一锤的大蒜们;拜
      拜,灯笼椒、蚕豆和丝瓜们。
      
          走回步行街已经卜点多了,小琳要去八角塘买菜,而我坚持要回去收拾东西,
      争了半天,她勉强答应,不过有个条件:一定要等她回来才能走。我点头答应,刚
      走出几步,小琳在后面叫我:“郝哥,记住,等我回来你才能走!”我笑笑转身,
      她再叮嘱一遍:“等我回来你才能走!”我不耐烦,挥挥手走回住处,张宏涛他们
      早就回来了,听说我要走,人人唉声叹气。我在上饶置办了不少东西,以后肯定用
      不着了,干脆送给他们,把一件呢子大衣给了张宏涛,搽脸的面霜和剃须刀给了王
      志森,皮鞋先生是最高领导,我怕他临时变卦,送了他一件长羽绒服。一切收拾停
      当,我把那个装脏衣服的纸袋塞进行囊,心想这无聊的日子终于结束了,虽然没挖
      出幕后黑手,总算收获颇丰。刚要出门,李新英急煎煎地冲出来:“先别走,小琳
      说让你等等她!”很快小琳就回来了,进门第一句话就问我:“你那些学习材料呢?”
      我心里一惊,脸上倒没表现出来:“都交给你了,我哪知道?”她狐疑地盯着我,
      我暗暗打定主意,心想无论如何也得把那几个本子带走,如果他们真敢搜查,我就
      豁出去硬来,反正是最后一天,当时刘建成不在场,估计张宏涛也不会伸手,只剩
      下王志森和一个皮鞋先生,打起来未必是我的对手,再说出门几十米就是大街,只
      要逃出这个门,谅他们也不敢当众行凶。小琳琢磨半天,可能还是顾忌新人,没有
      立刻逼我开包检查。我扬长而去,她和李新英送我出门,路上问我的行程安排,我
      说先到南昌找史法科,痛宰他一顿,然后回广州取我的旧手机,如果不出意外,我
      肯定会把刘伟明直接带来,她们俩都很高兴。走到步行街口,我心想汽车站太远,
      而且那里全是搞传销的,万一被他们发现我偷走了材料,肯定还要有一番纠缠,干
      脆坐出租车,司机开价八百,我还到七百,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她们俩在车外依依
      挥手,小琳深情告别:“郝哥,我等着你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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