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九六一年,汉娜·阿伦特到耶路撒冷旁听了一场审判,受审者是著名的“纳
      粹屠夫”阿道夫- 艾希曼,他是二战时屠杀犹太人的主要负责人,经他签署命令而
      屠杀了超过五百万犹太人。汉娜·阿伦特目睹了审判的全过程,发现艾希曼并不是
      人们想象中的那种狰狞恶棍,也不是特别聪明或在某方面独具才能,他极其平庸,
      既浅薄又无趣,正如阿伦特的辩护词中所言,艾希曼只是一个正常人,而且是“极
      度的、可怕的正常”,她把这称为“平庸之恶”。
      
          平庸之为恶,并不是因为失去了辨别是非的能力,艾希曼熟读康德,自称“一
      生都依据康德的道德律令而活”。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只是不想进行判断,宁
      愿放弃良知与邪恶同行。与艾希曼相比,那些洗过脑的传销者连平庸都算不上,艾
      希曼只是不愿意做出判断,而传销者根本就失去了判断的能力,他们更麻木,也更
      糊涂,打电话骗人时,他们以为自己是在提携亲友;给人洗脑时,他们以为在帮助
      伙伴;哪怕用暴力囚禁新人,他们也觉得自己心怀善意,就像父母对孩子动用必要
      的惩罚。“他现在想不通,过段时间就想通了,我要给他机会,这都是为了他好。”
      他们从不以为自己行事卑鄙,反而有种圣徒般的情结,觉得自己在牺牲、在奉献、
      在为国出力。后来我在上饶的派出所里和小琳聊天,我问她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一直强调一句话:“我没觉得我在做坏事,我没做坏事!”我把这称为“昏聩之
      恶”,他们受人控制,身不由己,可是依然有害。
      
          听完“四条出路”,小琳又提起申购的事,李新鹏也在旁边帮腔,叨叨论述着
      黄金点的八大好处,我心想交三千八还行,三万六千八想都别想,我辛辛苦苦写字
      赚几个钱,哪能都便宜了你们这帮骗子!嘴上当然不能这么说,理由还是原来的理
      由:“做黄金点没问题,可你得跟我说清楚,那三千八究竟是怎么变成五十万的?
      说不清楚我肯定不交。”此题无解,他们俩都有点沮丧。走到步行街,小琳又问:
      “那你决定了没有?是不是要交钱办申购?”我把球踢回去:“你帮我拿主意吧,
      只要你说交,我马上就去银行取钱。”她好像不愿意担这个责任,一再推诿,说这
      事不能由别人做主,一定我自己决定。这就有意思了,我去上饶时带了一张两万多
      元的银行卡,此刻拿出来拍得啪啪直响,一副百万富翁不差钱的架势:“不就区区
      三千八嘛,小事!只要你发话,我马上就去取钱!”她还是不肯松口,一直跟我传
      球,可怎么都不肯踢出那决定性的一脚。快到住处了,我作势要去银行,小琳忽然
      泄了气:“郝哥,算了吧,先别取了,改天再说。”
      
          这也是传销团伙中的惯例:把新人骗来后,一定要说得他心服口服,直到他心
      甘情愿地乖乖掏钱,交钱时谁都不能干预,更不能替他做主,否则难免酿成未来的
      祸患。交钱之前要再三确认:你想好了?
      
          想好了。
      
          你真的想好了?
      
          真的想好了。
      
          我再问一次:你是不是真的想好了?
      
          真的想好了。
      
          那好,数钱吧!
      
          其效用不言而喻,就是为了避免将来扯皮。如果某人指责上线骗了他的钱,这
      位上线大可以如此耍赖:我当时再三跟你确认过了,那是你自己愿意交的,怎么能
      怪到我头上?
      
          当初话可不是这么说的,那时新人刚来,一众吸血鬼吮指狞笑,望着他的荷包
      频咽口水。他的上线热情洋溢地走向他,紧握着他的双手,坚定而热烈地保证说:
      你放心,既然我把你叫来了,就一定会对你负责到底!
      
          回到住处已是午饭时间,可是谁都没去做饭,全在客厅里坐着,一个个面色凝
      重,连话都不说一句。我心里纳闷,说怎么还不开饭,你们全坐在这里干什么?他
      们都笑,可没人回答我的问题。我跟嫂子开玩笑都习惯了,笑着问她:“驴总,到
      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怎么这么严肃?哪个大人物死了?”她板着脸训我:“别胡说!”
      我赶紧收起笑脸,讪讪地找地方坐下,一群人眼观鼻,鼻观心,谁都不说话,气氛
      煞是古怪。过不多时,门开了,几个人走进来,跟众人点头、微笑,一人搬个凳子
      坐下,还是不说话,像是一群黄泥捏的二百五。不多时又进来两人,还是同样的做
      派。我暗暗警惕起来,想不会是我的身份暴露了吧,难道这是要开我的批判会?正
      焦躁时,门又开了,一群人呼啦站起,门外翩翩走进两人,为首的正是王浩,后面
      还有一个小伙子,我当时还不认识,不过看派头就知道是大人物。此二位气宇不凡,
      大摇大摆地走到桌前,王浩一摆手:“请坐!”众人纷纷坐下。王浩清清嗓子:
      “新来的朋友也许会觉得奇怪,告诉你们,这就是我们行业的申购仪式。申购是个
      极其严肃的场合,我先宣布一下纪律……”
      
          后面还是老一套:“男士不准抽烟,女士不准交头接耳。”仔细想想,传销者
      的法律实在不够精密,照此规定,男士的权利就是交头接耳,女士更可以叼着根烟
      袋喷云吐雾。我长出一口气,看着王浩在台上道貌岸然地训话,心下不禁纳闷,想
      前两天他还住在这里,一起吃,一起笑,感觉挺实在的一个人,怎么转眼就成道德
      化身了?难道当官这事真有这么大的威力?只要当上就能变成铁面阎罗王,只能瞪
      眼,不会微笑;只能打官腔,不会说人话?
      
          王浩是支点老总,平时极重仪表,任何时候都是黑西装、黑皮鞋、红领带,看
      起来像个饭店跑堂的。他特别喜欢跷二郎腿,一跷就露出雪白的袜子,用时尚达人
      的话说,这就叫“海鸥男”。这还不算,王总穿西装从来不剪开气儿,衣服也小了
      一码,前面系上扣子,后面就绷出一个圆滚滚的屁股,走起路来像企鹅在冰层上欢
      歌舞蹈。有一次我多嘴,说王浩,以后穿西装把开气儿剪开。他不同意:“剪开干
      什么?我就烦那个呼啦呼啦的!”我还以为他真有独特偏好,没想第二天他就剪开
      了,呼啦呼啦的像一阵风似的飞来飞去,还指着窗外窃笑:“你看下面那人,穿的
      那叫什么衣服!”
      
          王总的训话不长,宣布完纪律就直奔主题:“哪位事业伙伴准备好了?现在就
      上来吧。”话音刚落,一个姑娘拉着一个老汉走了过去。那姑娘长得很端正,脸蛋
      红扑扑的,像是婚礼上害羞的新娘,旁边的老汉估计是她父亲,个子不高,满脸皱
      纹,穿得也很朴素,脚上是一双穿旧了的黄胶鞋。王浩问那老汉:“叔叔,你想好
      了?”老汉说想好了。王浩又问:“真想好了?”老汉点头:“真想好了。”如是
      重复三遍,王浩满意了:“那好,数钱吧!”
      
          那老汉做的肯定是黄金点,三沓整钱,还有一把散钞票。第二位老总先数,数
      完后交给王浩又数一遍,房里的人都不说话,只听见嚓嚓的数钱声。很快数完了,
      老汉又俯身填了几张表格,两位老总起身恭贺:“恭喜我们又多了一位事业伙伴!”
      众人啪啪拍手,老汉蹒跚着坐回原位,表情既兴奋又自豪,一直呵呵地笑。我看着
      他那双布满老茧、指甲乌黑的手,忍不住心里一酸,想这双手终日在土里刨,要刨
      多少年才能刨出那三万六千八百元啊。
      
          王浩把钱收进皮包,目光巡视一圈:“还有哪位事业伙伴准备好了?”喊了两
      遍无人回应,我羞愧地低头,王总似乎也有点失望,语声懒洋洋的:“办了申购你
      才有机会,行业是个赚钱的行业,也是个短平快的行业,你看准了就应该果断出手,
      不能老是前怕狼后怕虎地拿不定主意,你申购时比别人晚一天,将来上平台就要比
      别人晚三个月,一个月二十多万,晚三个月少赚多少钱?自己算去吧。”房中人齐
      刷刷地点头。王总从西装上摘下一根线头,拿起来看看又丢下:“因为时间关系,
      我就不多说了,最后再说明一件事,有的朋友也许会问,为什么交了钱却不给发票,
      连收据都没有一张?我告诉你,行业是非常正规的行业,该有的全都有!不过这收
      据嘛,现在还不能给你,为什么?因为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学习,要参加交际,你
      不停地搬来搬去,万一搞丢了怎么办?所以啊,为了安全起见,都由你的支点老总
      代为保管,你放心,少不了你的,行业干的就是一个诚信!”
      
          那老汉频频点头,脸上还在笑。我憋了一肚子气,心想这也太欺负人了,简直
      是要把人踩到泥里。交了钱不给东西也就算了,连白条都没有一张;不给白条也就
      算了,还编出这么荒唐的理由。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欺人,他居然还好意思自吹诚信,
      原谅我说粗话,这算他妈哪门子的诚信?
      
          办完申购,把两位老总欢送出门,我吵着要吃午饭,嫂子兜头就是一盆冷水:
      “今天没饭吃,饿着吧。”我还以为她开玩笑,说现在做也来得及啊,她摇头:
      “来不及了,时间不够了,哎呀,你一个大男人,饿一顿又怎么了?”看来是真的
      了,我撅着嘴一个劲儿地抽烟。抽到一点钟,李新鹏和小琳又带我出门。我是真的
      饿了,不算早上那半盆清水,已经十九个小时粒米未进,走起路来腿都是软的,好
      在我没有正式加入,生活上还有点优待,小琳也体贴,主动劝我去吃点东西,还特
      意叮嘱:“别让人看见啊。”
      
          在一家路边店吃了碗牛肉面,汤鲜味美,别提多好吃了。我招呼小琳和李新鹏
      同吃,他们都说不饿,可怜巴巴地站在门口,想走又不忍走,嘴巴不停蠕动,一个
      劲儿地咽口水。哪是什么不饿,分明是饿极了却不敢吃。我暗暗叹气,想这两人倒
      有毅力,如果能把这劲头用来考大学,至少也能上上北大清华,用来养鸡养兔子,
      也早成万元户了,买彩票说不定都能赚几百万,可他们偏偏要来干这损人不利己的
      传销。
      
          吃完一抹嘴,上楼去拜见“对面老总”。这次见的就是那位满脸青春痘的王赫
      超王总,他的成功经验早就在“实话实说”中分享过了,可还是要给我单独来一遍,
      讲他那些权势熏天的舅舅,他飞鹰走狗的衙内生涯,以及他放弃带鱼批发英勇投身
      行业的故事。我听得坐在那里手脚乱扭。王总大概也有点不好意思,说了几分钟就
      草草收场,摸着左腮上一颗将熟未熟的青春痘直较劲,最后一狠心掐破了,扯出一
      根长长的人油。王总捏在手里研究片刻,翻手把它粘在桌子下,然后搓着手指头问
      我:“哥,你到行业这么多天了,还有什么疑惑没有?”
      
          按照标准洗脑流程,我的学业已经结束了,最好是能立刻交钱,如果不肯交,
      那就要走下一个流程,传销团伙称为“提劲”或“加油”,没什么有价值的内容,
      全是分享成功经验、鼓吹行业前景,两个字以概括之:吹牛。
      
          那天讲的是行业内各体系的优劣,按王总的说法,在众多的体系之中,只有我
      们河南分舵才是得了祖师爷的真传,其他体系都是扯淡,干的全是修正主义的罪恶
      勾当,尤其是令人发指的广西分舵,他们干的那叫什么呀,既不吃三毛五,也不睡
      烂棉絮,一个劲儿地浮华奢侈,肯定培养不出什么像样的人才,就算培养出来也是
      些只知吃喝玩乐的王八蛋。
      
          我对这小伙没什么好感,同样是吹牛,人家那位唱衰GDP 的张总就吹得天真烂
      漫,而眼前这位王总只让人感觉世故和庸俗,还有股小镇青年坐井观天的狂妄劲儿,
      说两句话就要提起他那些满山遍野的高档舅舅。我实在忍不住了,决定逗逗他:
      “王总,听你这么介绍,我有个新的想法,感觉……嗯,我更应该去广西干行业。”
      他一愣:“为什么?”我故作犹豫:“你看我年纪也不小了,还有个低血糖的毛病,
      一顿不吃就会发慌,严重了还可能晕倒。咱们这体系吧,确实不错,可实在是太苦
      了,我真怕我坚持不下来。”他一下皱起了眉头,我继续装傻:“王总,咱们跟广
      西那儿有没有什么联系?你看能不能把我介绍过去?”这下他真急了,比比画画地
      说了一大通,喷出一股又一股的带鱼腥味,说行业有多种形态,可最靠谱的还是我
      们原教旨的河南干法,不信且看上饶街头,绅士满地,君子乱走,身边睡的全是颜
      渊子思,洗马桶的都是各地孝廉。成功率更不用说,在二OO四年全行业大评比中,
      上饶分舵高居第四,得了个奖杯有水桶粗,装米能装好几十斤。广西分舵固然吃得
      好,可个个都是土匪,我过去之后,保不齐就被他们绑了肉票,到时捆得像个粽子,
      趴在黑窟窿里叫天不应,叫地不灵,那不是活该倒霉吗?况且国家还要收拾他们,
      他当政法委副书记的舅舅可以作证。更兼不能成才,说到这里有点不屑,撇着嘴自
      我一眼,意思是你放着好好的人不当,为什么要去当王八蛋呢?
      
          这堂加油课上得不太愉快,不仅没加上油,把油箱都戳漏了。几个人都有点泄
      气,王总皱着眉头给我题字:“没有比人高的山,没有比脚长的路。”那字写得丑
      极了,与喝高了的螃蟹有一拼。送我出门时,他依然不死心,跟在我身后喃喃地诋
      毁广西分舵。我不置可否,故意逗他:“哎呀,听你这么一介绍,我心里有底了,
      过两天就去广西。”他欲言又止,倚在门框上低头沉思,满脸都是青灰色的懊恼。
      
          其实我是故意使坏,就想给他找点麻烦。这小伙嚣张得讨厌,“实话实说”时
      还不让我撒尿,早就跟我结下了深仇,现在终于被我揪住了小辫子,非给他点颜色
      不可。小琳和李新鹏都很紧张,也不提申购的事了,一路叨叨分解,或吓我以广西
      之险,或诱我以前途之美,或感我以人情之厚:“相处这么多天,你真就忍心一走
      了之?”我笑而不语,心想要是我真的跳票而去,这姓王的小伙肯定要吃不了兜着
      走,至少也要被组织上痛批一顿,再多的狠舅舅也帮不上忙。
      
          小琳和李新鹏一直没吃东西,坚持到五点多,我们慢慢往回走,那时天上下起
      了雨,又湿又冷,小琳像是撑不住了,脸色煞白,走一步摇晃一下。好不容易走回
      住处,饭已经做好了,一人一小盆面片,中间照例是一大盆芋头,还有蒜,也是定
      量供应的,一人一瓣,不准多吃。我速度快,几口扒拉光了,看见小琳弯着腰蜷在
      桌前,吃得极慢,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捂着肚子,满脸痛楚。我问她怎么了,她说
      胃疼,我问要不要去医院,她摇头:“不用,过一会儿就好了。”
      
          这应该是她的经验之谈,在这没有人性的行业中,饿肚子是常有的事,她早就
      习惯了。虽然饿出了胃病,她依然无怨无悔。你知道,这是为了她自己的未来,值。
      
          因为我号称要去广西,组织上着实忙乱了一阵,连着给我加了两天的油。我那
      时多少猜出了一些规则,也能感觉到他们的紧张,趁这机会提了不少要求,一是诈
      称有低血糖,要求每天早上吃两个包子;二是诈称有咖啡瘾,要求隔三岔五去喝杯
      咖啡。组织上坚决否定第二条,第一条也只答应了一半,说纪律必须遵守,特殊情
      况也要特殊对待,不会眼睁睁看着我饿毙街头。这样我总算师出有名,每天早上出
      去“转工作”时,小琳总会特意关照:“郝哥,去吃点东西吧,注意别让人看见,
      影响不好。”
      
          这任务很艰巨,因为大街上到处都是搞传销的,我无处可去,只能四处寻找掩
      体,有时躲在垃圾箱后面,有时藏在居民楼里,还有一次钻进了一个废弃工地,四
      周全是狗屎猫溺,我也顾不得什么斯文雅驯,匆匆几口吃完,热包子烫嘴,冷包子
      伤心,常常噎得直打饱嗝。
      
          其实我没有低血糖,也不会轻易昏倒,之所以编造这样的谎话,一方面固然是
      饿得难受,另一方面也是出于我的戒备心理。我胆子不小,可有时也会不安,总是
      在担心着突如其来的变故,用句时髦的话说,我吃的不是包子,而是防御性的包子,
      万一起了冲突,多吃个包子就多一份体力,至少可以跟他们折腾几下,折腾不过也
      可以逃窜一会儿。后来想想,这些顾虑纯属多余,虽然我是一个很烂的卧底,他们
      却自始至终都没怀疑过我,白吃了那么多防御性的包子。
      
          到一月十二日,我的油加得差不多了,小琳和李新鹏带我去见另一位大人物,
      此人名叫廖东,郑州人。这位廖总个子很高,头发很短,瘦得两腮凹陷,却长了个
      丰腴肥白的鼻子,说起话来老气横秋的,这人阅历丰富,干过饭店,跑过买卖,后
      来专职唱歌,在郑州的酒吧间来回穿梭,吉他叮叮,贝司铮铮,说起来也算文艺工
      作者,可惜名师难求,老天无眼,伯乐全都死光了,廖总折腾几年也没混成当红艺
      人,连个像人样的经纪人都没找到,白瞎了一副甜美歌喉,只能悲愤地去做传销。
      
          廖总也快上平台了,他和我不是一条线上的,打个比方,如果我是嵩山少林寺
      烧锅做饭的火工头陀,他就是福建莆田下院阿弥陀佛的首席法师,从辈分上算是我
      的太太太太师叔,究竟几个“太”我也搞不清楚。这堂课还是给我加油,廖总列举
      了多位功成名就的行业先贤,他们的名字我没记住,可成仙之路还是那几个模式:
      孙悟宅聪明大胆,上平台只用了九个月,猪八戒老实听话,十四个月就成功登顶;
      铁扇公主一没能力,二没关系,仗着有个能干的儿子,一年半时间也当上了A 级老
      总。还有菩提老祖、盘丝大仙、柳树精、板凳神、平顶山的金角银角兄弟、雷音寺
      的阿难迦叶尊者、通天河的乌龟螃蟹老师,这么说吧,只要你坚信我佛,连三条腿
      的蛤蟆都能修成正果,或为菩萨,或为罗汉,最差的也能混个净坛使者千千,待到
      西天封圣的那一天,众佛纷纷而来,天花悠悠洒落,你身披报喜鸟,脚蹬风火轮,
      赞一句“行业真他妈好啊”就驾着云彩嗖嗖远去,真是羡慕死个人。
      
          其中最离奇的还是一位黑帮大佬的故事,此人姓名不详,籍贯不详,一切都不
      详,只知道他绝不是刘庆松那种不入流的小角色,而是真正的江湖大佬,手下兄弟
      众多,黑道白道通吃,威震好几个菜市场。话说某年某月,这位大佬披着大氅就来
      了,身后跟着四五个保镖、两三个司机,每一个都是武功高手。“对面老总”给他
      倒了一杯白开水,坐下就开始讲,黑道大佬多是无神论者,绝不会轻易相信什么牛
      鬼蛇神,等对面老总谈及某位行业英雄,大佬怒了,扭头吩咐手下:去,给我查查
      有没有这人!坐飞机去!话音未落,一个保镖噌地窜出门外,在街上拦了架飞机就
      上天了,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这汉子气喘吁吁地奔来复命:启禀大佬,确有此人!
      大佬满意了,对面老总继续往下讲,又提到一位行业英雄,大佬又不信了,这汉子
      又是噌地窜出门外,拦了架飞机又上天了,如此重复几次,把天都飞出了一个大窟
      窿。大佬终于服了,哇呀呀叫了一声,说原来这玩意儿竟是真的,不得了,那我得
      干!当时就打电话召集社团兄弟,还有他治下那些卖白菜、卖萝卜、卖狗头羊肉猪
      下水的,所谓“仗义每多屠狗辈”。这些人都是忠勇之士,大佬一声令下,纷纷奔
      来江西,满城的菜市场为之一空。说来还是人家黑道有魄力,只用了短短七个月就
      成功登顶,创下了传销界前所未有的纪录,堪称世界奇观。
      
          每个传销团伙都有许多这样的故事,其中不乏真人真事,但大多数都是编的。
      我不相信哪个大人物会甘愿过这种生活:吃着三毛五,睡着烂棉絮,听着千篇一律
      的鬼话,被一帮穿黑西装白袜子的蠢货呼来喝去。如果黑帮大佬真是像他们描述的
      那么有钱有势,也不该把区区五百万看在眼里;至于“打飞机”就更是可笑:一堂
      课总共就半个小时,连机场都到不了,更别说来回调查了。可他们全都信以为真,
      廖东讲一次,贺军又讲一次,后来有个叫王芳的再讲一次,我越听越气,直想拿鞋
      底抽他们的头:叫你打飞机叫你打飞机!
      
          听完这堂飞机课,我们慢悠悠地往回逛,中间李新鹏接了个电话,组织上又有
      新任务,他说了声“有事”就匆匆走了。我心下暗喜,问小琳:“去看书?”她点
      头:“好!”看看四周无人,我们俩直奔洪客隆超市,刚读两页,小琳接了个电话,
      回来后一脸甜媚的笑,问我还去不去广西了。我说算了,不去了,行业这么神秘,
      去了广西也找不到推荐人,就在这儿干吧。她很高兴,一个劲儿地敦促我下决心,
      可就是不肯说出“你去取钱”四个字,我心想反正躲不过去,别跟她耗了。下楼取
      了四千元,跟着她串大街、走小巷,鬼鬼祟祟地进了一栋居民楼,屋里已经坐满了
      人,可谁都不说话,全像小学生一样端端正正地坐着,手搭在膝盖上,表情庄严肃
      穆,感觉不像申购,倒像在搞什么邪恶葬礼。我后背阵阵发凉,赶紧找地方坐下,
      一句话都不敢说,心惊胆战地等着大人物光临。
      
          过了十几分钟,门开了,黑道大侠刘庆松和流浪歌手廖东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
      刘总的脸皮越发青黑,廖总的鼻子也显得格外肥大,所有人鼓掌起立,两位老总款
      款而坐。刘总先讲,讲了五分钟,内容八个字:抓住机遇,努力发展。接着廖总又
      讲了五分钟,前两分钟吹捧刘总讲得好,说他见解独到,思想深邃,还用上了“高
      瞻远瞩”这样的词。后三分钟吹捧行业的诚信无欺,虽然连白条都不给一张,可都
      是为了你好,对此廖总愿以人格担保:“你搬来搬去的,万一弄丢了怎么办?万一
      洗衣服洗碎了怎么办?万一被人偷去了怎么办?”身边的人不住点头,小琳也笑嘻
      嘻地望着我。我默默低头,心想如此拙劣的谎言,居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驳,愚
      蠢果然是无止境的。
      
          讲完之后,申购开始,先上去的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穿一件灰扑扑的中
      山装,神情十分木讷,他交的钱不多,估计是三千八。第二个就是我,还是同样的
      仪式,先问了两遍“有没有想好”,得到肯定回答之后,廖总爽朗地一笑:“那好,
      数钱吧!”我数出三千八,突然灵机一动,临时又多加了一张,心想这帮家伙口口
      声声自吹诚信,我倒要测试一下。廖总一直盯着,脸上很是失望:“只做一份?”
      我点头:“一份,三千八。”他接过去嚓嚓地数了起来,数到最后一张,突然杲住
      了,但很快就揭了过去,若无其事地交给刘庆松。刘庆松拿过去又数了一遍,也是
      在最后一张卡住了,他反应慢一点,抬头看看我又低下头:“好了,填表吧。”我
      长出一口气,心想这就是他们以人格担保的诚信,两副人格加起来值一百块,比萝
      卜贵一点,比进口奶粉便宜一点,跟猪下水一个行情。
      
          后来小琳给我讲过一个“发月绩”的故事,“发月绩”就是传销团伙结算上月
      提成,一般都在每月十五号。说有这么一位女老总,带着满满一皮包的钱下来发月
      绩,所有人都分毫不差地发完了,唯独最后一个少了一毛钱。该女老总急坏了:一
      毛钱虽然少,却关乎行业的信誉,岂能不急?焉能不急?她霹雳火炮地到处掏摸,
      可就是找不到那一毛钱。没办法,只能先欠着,女老总安慰那位事业伙伴:你放心,
      行业干的就是一个诚信,别说一毛了,一分钱都不会少你的!晚上回去又是一顿霹
      雳火炮,这下找到了,原来这该死的硬币就躲在皮包的角落里。女老总欣喜若狂,
      不畏天黑路滑,在恶棍出没的街头飞奔驰骋,手里死死地握着那枚硬币,多少门加
      农炮都轰之不开,直到把它完整无缺地交给事业伙伴。此种德行感天动地,行业声
      誉为之鹊起,事业伙伴为之振奋,满天神佛都流下了激动的眼泪。小琳最后陈词:
      “郝哥你想想,就为了一毛钱,她要花几十块钱打车,难道这还不能说明行业的诚
      信吗?”
      
          这故事肯定不是小琳的原创,不知道她从哪里听来的。该女老总之品德固然高
      尚,其行为却很难服人:既然她如此讲究诚信,为什么不能把那一毛钱先垫上?发
      月绩是出纳干的活儿,多钱少钱本就是她的责任,凭什么欠人家事业伙伴的?
      
          为了证明行业的诚信,我还要交一张身份证复印件,据说我的号码会录入公司
      电脑,从此行业中就算有了我这么一号人物,走到哪儿都有组织上默默的注视与关
      怀。我早就准备好了,复印时没太在意,此刻一掏出来,心头顿时一凉,暗想坏了,
      要露馅。我一直说自己是山东人,在成都读的大学,而身份证却是北京的号码。两
      位老总笑嘻嘻地望着我,我头上汗下,在心里紧急地盘算对策。也就在片刻之间,
      我有主意了,心想如果他们盘问我,我就说自己参加过两次高考,第一次考在北京
      一所名牌大学,身份证就是那时办的,读了不到一年,被学校开除了,只好复读重
      考。要是问我为什么开除,我就摇头叹气:唉,别问了,那是我的伤心事。上等人
      肯定不会继续追问,如果他们非要当下流货,随便编个理由就能应付过去:打架、
      赌博、耍流氓……编瞎话可是我的强项。
      
          这谎话堪称完美,可惜白编了,这帮家伙全无见识,自始至终都没人发现我的
      漏洞。廖东接过复印件,又给了我一张《申购单》,上面有四种产品备选:登喜路
      洋服系列、雅芳化妆品系列、礼品套装系列和芦荟系列,每个系列都是一千九百元。
      我选了登喜路和雅芳,两位老总大声祝贺:“恭喜我们又多了一位事业伙伴!”众
      人啪啪拍掌,我赳赳下台,在众人艳羡而多情的目光中傲然而坐,心里想,他妈的,
      我得写多少字才能赚回这三千九啊。
      
          按照传销者的说法,他们销售的全是“国营民营企业的优质产品”,如果我没
      记错,登喜路是英国的,雅芳是美国的,都是国内引进的。当然,骗子永远是骗子,
      绝不能期待他们卖真货,那衣服我见过,在广东市场上卖七十元一套,批发价还要
      便宜,这玩意儿只能穿不能洗,洗一水就皱得不成形状,活像癞蛤蟆的皮。“雅芳”
      也不是“雅芳”,而是“雅邦”,淘宝网上有卖的,四瓶一个套装,定价六十元还
      包运费。六十元的东西卖一千九,这就是连锁销售行业的让利之举,所谓“减少中
      间环节,让消费者得到最大的使用价值”。至于芦荟和礼品套装就更不用说了,连
      商标都没有,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一直很困惑:《申购单》上写的明明是登喜路,拿到手却是蛤蟆皮,写的明
      明是“雅芳”,拿到手却是“雅邦”,这些人为什么视而不见?连瞎子都能看清的
      事实,为什么没人站出来反驳?有一天我和小琳谈起这事,她一口咬定我看花眼了
      :“《申购单》上明明写的就是雅邦!”老天作证,我虽然有点弱视,“芳”和
      “邦”还是能分得清楚。
      
          小琳至少办过四次申购,她一定清楚《申购单》上写的是什么,她只是不愿意
      承认事实,就像那个掩耳盗铃的蠢人,捂上自己的耳朵就以为别人听不见,遮住自
      己的眼睛就以为别人看不见,宁可相信错漏百出的谎言,也绝不肯睁眼看看四周。
      可我要说,尽管现实很残酷,可永远都要正视现实。
      
          交钱之后,我就算正式加入了行业大家庭,此后的生活越发枯燥,我总结为五
      件事:早上一盆清水,是为“洗胃”;在街上四处闲逛,是为“游街”;找“对面
      老总”听些无聊的废话,是为“听屁”;中午一碗饭、晚上一碗面,是为“填食”
      ;晚上烫烫脚上床睡觉,是为“挺尸”。我们每天干的就是这个:洗完胃游街,游
      完街听屁,听完屁填食,填完食挺尸,挺完尸从头再来。这日子单调至极,也乏味
      至极,就像掉进了一个巨大的糨糊桶,时间停了,行动慢了,连思维都被粘住了,
      一天比一天迟钝,一天比一天麻木,直到变成一个彻底的糨糊脑袋。
      
          一月十三日晨会,嫂子向我提问:“哥,什么叫做‘十’?”这也是传销团伙
      的理论之一,我早就背熟了:“‘十’代表时间月份,是一个几何倍增的基数,以
      一名高级业务员为支点的伞下体系,每人每月销售一份产品,用一乘以十,十个月
      的时间您将获得成功;如果能力有限,两个月销售一份产品,用二乘以十等于二十
      个月,也就是一年零八个月的时间,您也将获得成功;如果能力实在有限,三个月
      销售一份产品,用三乘以十等于三十个月,也就是两年半的时间,您也将获得成功!”
      
          这些话外行很难理解,内行也不可能真正理解,因为它根本就讲不通:“十”
      指的就是十个月,每月销售一份产品,用一乘以十不等于十个月,只能等于十份产
      品。三个月销售一份产品,这里的三不能与十相乘,只能用三分之一乘以十,等于
      三点三份产品。这是最简单的数学题,可传销团伙内就是没人明白。说实话,我也
      是很久之后才想清楚,在上饶的二十三天,这些话至少听过五十遍,就像无孔不入
      的苍蝇,挥之不去,躲之不开,只能任由它钻进耳朵,钻进脑袋,在脑浆中扑啦啦
      地飞,乱嗡嗡地叫,根本没有能力去深思其中的含义。
      
          加入行业之后,众人对我日渐冷淡,回家没人倒水,闲坐没人寒暄,吃完饭也
      没人抢着帮我洗碗了,全得自己动手,有时还得主动干活:洗碗、拖地、烧开水、
      倒垃圾,干得一丝不苟,像个人见人爱的小丫环。小琳看在眼里,喜上眉梢,一个
      劲儿地夸我,说这才像个实习业务员的样子,只要我继续这么乖,早晚有一天能超
      越她,不仅能超越她,还能超越祖师爷,连跳无数级,一直跳到金字塔尖上,然后
      提着几麻袋钱傲视天下英雄。
      
          那段时间我主要学习如何打人,不是真的打,传销团伙中忌讳说“骗”,所有
      “骗”字都改称“打”,骗人叫“打人”,骗钱叫“打钱”,这词儿很粗鲁,却有
      一股气壮山河的豪迈劲儿。传销者引以为豪,见了面常会这么问候,甲问乙:“你
      打了几个人?”乙骄傲地回答:“打了两个,下个月再打一个。”甲啧啧赞叹:
      “哎呀,好厉害!我才打了一个。”然后两人握手道别:“好好干,祝你打人顺利!”
      听起来就像一帮街头浑蛋。
      
          打人有理论、有程序,首先我要把手机通讯录全抄下来,然后重点盘查,从中
      挑出五六个轻信又弱智的笨蛋,这叫“列市场表”,列表之后就要跟这些笨蛋联系,
      隔三岔五给他们打个电话。电话有步骤:第一步叫慰问,就是联络感情;第二步叫
      刺激,这里要编个谎话,说我在上饶干了多么大的事业,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尽可
      能地把牛皮吹大,笨蛋们听了当然要流口水;接着第三步就来了:邀约,我要千方
      百计劝说他辞掉工作,没工作更好,赤条条无牵挂投入我的麾下,想合伙就当股东,
      不想合伙就当CEO ,大家都是至亲好友,我定然不会亏待于他,工资想要多少就给
      多少,只要他说一声“来”,金黄的事业就在猪窝里等待着他。
      
          因为我没带自己的手机,这程序省了一大半,组织上也比较宽容,不要求我列
      市场表,只要凭记忆找出几个白痴来就行。这事难不住我,一月十三日的晚上,我
      一边跟嫂子说笑,一边刷刷地虚构了四个人物:第一个叫李力,是我当年的学生,
      现在资产过亿,在成都专门经营办公用品。这人是高干子弟,脾气极大,不过十分
      尊敬他的恩师我,相信可以把他一举拿下。第二个叫刘伟明,是我当年的员工,刚
      进公司时什么都不懂,全靠我一手栽培,现在广州倒腾服装,也算个中型老板。他
      一直欠我的情,想当年他自立门户,进货要我指点,出货也要我指点,周转不灵时
      还要跟我借钱,二十多万呢,连借条都没打。就凭这份情谊,他也该忠心耿耿地跟
      着我干行业。第三个叫老朱,这个不得了,绝对算是武林前辈,我当年一直跟他混,
      我之所以能成为今天的我,全是因为朱大哥的教诲。不过他这些年不太顺,做什么
      赔什么,还得了肝硬化,去年到天津换了一副肝,花了四十多万,现在欠了一屁股
      债,正挣扎着二次创业呢。如果我把这大好机会告诉他,估计他不会放过。不过这
      人是老江湖,智谋太广,道行太深,所谓油条还是老的辣,骗他实在没什么把握。
      最后一个叫史法科,是英文shit和fuck的连读,不过他们都没看出来,小琳还很纳
      闷:“咦,这名字怎么这么眼熟?”我说没错,跟民族英雄史可法只差一个字。这
      个史法科名字下流,干的事也很下流,在南昌的家装市场里卖抽水马桶,正式名称
      叫“家庭卫浴产品”。生意做得相当红火,一年至少赚几十万,可这家伙理想远大,
      一心想折腾大生意,天生就是干连锁销售的胚子,只要我轻启三寸不烂之舌,相信
      他定会像小猫一样乖乖地跟来上饶。
      
          写完后交给小琳审查,她沉思良久,建议我先不要打朱大哥,因为老江湖难搞
      ;成都的笨蛋学生也最好放弃,纨绔子弟肯定吃不了苦;马桶商人史法科就在江西
      本地,按规定不允许打,我反驳:“他的户口是湖南的”,小琳点点头:“那可以
      考虑”;唯一可打的就只剩下一个刘伟明,按小琳吩咐,我要把他的年龄、学历、
      性格、个人经历和兴趣爱好全都交代清楚。为了演得逼真,我还得时时做思考状:
      “这家伙是大专还是本科?我怎么不记得了?”小琳安慰我:“没事,学历不重要,
      主要看他有没有魄力、冒险精神和投资意识。”我心中暗笑,想什么精神意识,你
      们看中的不过是两个字:白痴。皱着眉把各项指标一一列清,只剩了一项:没有电
      话号码。小琳也无可奈何,只能建议我先做规划。
      
          所谓“规划”,就是他们骗人的借口,大部分传销者都说自己开餐馆,也有小
      部分不喜欢开餐馆的,他们开服装店、开夜总会、开照相馆……有个姓安的女孩开
      的是美发店,那位满脸青春痘的王总承包了一辆铲车,小琳开的是一家女人饰品店,
      名字叫“玲珑饰界”,店址在上饶步行街,面积二十平方米,一个月租金两千元,
      还有许多详细条款:每月水电多少、工商办证费多少、从哪里进货、商品价格多少
      ……当初小庞就是这么被骗来的。可小琳对此并不满意,总觉得项目太小,骗不来
      大老板,命令我也编一个。我再三推脱,心想别的事千千无妨,为虎作伥的事可不
      能干,万一编出来,说不定就会成为骗子手中的利器。小琳不放,一再苦苦相逼,
      我只好吹牛:“不就几句话的事吗?我做了那么多年生意,编个项目还用打草稿?
      张嘴就来!”
      
          小琳不服:“那你现在编一个!”
      
          我当年有志从商,颇有几个创意,随口讲了三个项目:第一个做酒,说我在上
      饶开了一家酒厂,自己不造酒,买四川小厂的散装酒,我只管贴牌,现在销售网络
      已经建好,广告即将在央视播映,广告文案是我自己设计的:古战场。秋风飒飒,
      金鼓震天,张飞纵马而来,一矛将敌军主将刺落马下,此时黄沙大起,敌军四散溃
      逃,张飞挥矛向天,虬髯怒张,势若天神,胯下战马人立而起,于漫漫黄沙中昂首
      长嘶。画外音豪迈地:吕布死后,天下再无英雄——张飞猛酒;第二个是音箱,于
      无声处听惊雷——雷声音箱;还有一个服装品牌,穿撒旦洋装,显魔鬼身材。每个
      项目都有详细讲解,有销售方式、广告创意,说得天花乱坠,这下她服了:“哎呀
      郝哥,你真厉害!”我洋洋得意,没想到她还是不放过我,非逼着我写下来,我大
      怒:“不写!就这么几个破项目,有什么可写的?我满肚子装的都是这个!”
      
          除了学习如何打人,我还要听取前辈经验,每天照例拜见对面老总。大概是我
      们祖师爷的功夫没练到家,教出的徒子徒孙都是三脚猫,一句有用的说不出来,全
      是些无聊的废话。赵总告诫我虚心听话,钱总鼓励我努力发展,孙总讲了讲他的成
      长经历,到李总没什么可说的,只请我喝了两杯白开水。连大嗓门刘东都成了对面
      老总,我和他抽着烟,在亲切而热烈的气氛中进行了友好会谈,就双方共同关心的
      吃饭、睡觉和干行业等问题交换了意见,最后达成一致共识:一,行业可以干好;
      二,行业必须干好;三,王八蛋才中途退出呢。会见后刘总又给我递了一支烟,在
      李新鹏政委和小琳老师的陪同下热情洋溢地送我出门。我想着刘总的赠言“没有比
      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大的路”,由衷地感到了行业的温暖和刘总的脚大,感觉
      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激动万分地对小琳发表感慨:“连刘东都当上老总了,嘿!”
      
          幸亏这些会见不是一天完成的,否则就算我的神经有小腿粗,早晚也要被他们
      弄崩溃。在这漫长的、毫无意义的、千篇一律的絮叨下,我的高压锅脾气终于发作
      了,连续两个晚上皱眉磨牙,表情十分阴狠。组织上大感诧异,几位老总都表达过
      同样的意见:你已经掏钱加入了,怎么还会如此混账?我无言以对,只能憋着一肚
      子气暗暗咒骂。
      
          一月十四日上午,小琳和郑杰带我出去“转工作”,大概是我的表情太过凌厉,
      他们俩谁都不敢跟我说话,只是若即若离地跟着。走到上饶市中心广场,有个人提
      着两个塑料袋从地下通道里出来,一直斜着眼打量我,我没在意,掏出一支烟,刚
      要点火,那人突然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我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做出
      反应,他吵吵嚷嚷地叫起来:“哎,你不是那个慕容雪村吗?我看过你的书……”
      我魂都吓飞了,一把打落他的手,说:“你认错人了!”说完疾步往前走,走出五
      六十米,小琳叫我:“郝哥,等等我,你走那么快干吗?”我这才回头,心里怦怦
      直跳,那位读者疑疑惑惑地走远,一边走一边回头张望,我心里说了声“好险”,
      抬头看看小琳,她好像全没在意,笑嘻嘻地问我:“今天你打算向对面老总问些什
      么问题呀?”
      
          经过这场变故,我的脾气好多了,他们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再也没跟组织上乍
      剌叫板。小琳和郑杰如释重负,带着我弯弯曲曲地拐进一栋楼,楼上坐着一个大名
      鼎鼎的女老总,名字叫刘庆艳,是黑道大侠刘庆松的亲妹妹。这人大约二十六七岁,
      长得像一篇沉闷无聊的网络小说,细眼睛,塌鼻子,目光冷冷的,不带一丝情感,
      就像乔伊斯描述的犹太人,“他们的眼中没有光,只有黑暗”。与之对视久了,心
      里会莫名其妙地别扭起来。按辈分,刘总是我嫡亲的五代师祖,我交一份三千八,
      她就能从中瓜分三百零四元,这是一笔大钱,所以刘总格外上心,先跟我分享了她
      们整个家族的成功经验,有她哥哥、她弟弟、她叔叔,还有无数的堂兄堂妹,总共
      二十多口人,假以时日,这就是一窝百万富翁。每人收获五百万,他们家就是亿元
      门第;如果能赚到一千五百万,那就太厉害了,刘氏家族仅持有的现金就要超过三
      亿元,不知道要装多少麻袋、多少箩筐。
      
          这堂课主要教我如何认人,在刘总看来,二十一世纪的中国由两种人构成,一
      种适合干传销,另一种不适合干。前者热情,大胆,聪明,理想远大,天生就是人
      杰;后者懦弱,胆小,愚蠢,鼠目寸光,要死就让他们死去吧。不适合干的有几种
      人:一,特别穷的。行业是让老百姓翻身的,那些翻不过来的别管了,连三千八都
      掏不起,未来肯定不属于他们。二,固执、认死理、钻牛角尖的。这种人都是榆木
      疙瘩脑袋,油盐不进,与其发展他们,还不如发展两条凳子腿呢。三,优柔寡断、
      拿不定主意的。这种人喜欢瞎琢磨,听见打雷就哆嗦,看见困难就往后缩,永远得
      不到机遇之神的青睐,还是让他们自生自灭去吧。四,在校学生、公务员、现役军
      人。这些人都有背景,不能轻易招惹,否则政府肯定不高兴,说不定就要弄我们。
      五,只会吹牛不会实干的,讲到这里,刘总冷冷地瞥我一眼,估计是在警告我少吹
      牛、多干事。六,不三不四的。这种人包括流氓、罪犯、瘾君子和二百五,我怀疑
      她哥哥也在其中,黑社会嘛,就算没杀过人,流氓事肯定没少干,可人家也快成功
      了,说明行业的话也不能全信。
      
          适合干传销的也有几种人:生意不成功的,不安于现状的,以前干过传销的,
      退伍军人,下岗工人,农村剩余劳动力……一句话,都是不得意人士。“为什么这
      些人适合干行业呢?”刘总自问自答,“那是因为他们在生活中看不到未来,而我
      们,嗯,我们可以给他一个未来!”我肃然起敬,想这也太牛了,王母娘娘附体啊,
      连“未来”都能给,还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其实这些人之所以受到行业青睐,
      主要是因为他们多少还有点钱,就算手里没钱,至少可以从家里骗来一点,这才是
      行业最关心的,至于未来不未来的,别傻了,行业逗你玩而已。
      
          适合干的又分两大类:特别适合的和一般适合的,刘总比比画画地讲解:“哪
      种人特别适合呢?第一,信任度高的,就是特别相信你的人,哥,对你来说,就是
      你的学生呀、部下呀,啊,什么的;第二,投资意识强、挣钱欲望高的,一个人要
      是不想挣钱,那他肯定不会想干行业,行业也不需要他!要是一个人没有投资意识,
      你让他交三千八,甚至三万六千八,啊,什么的,你说他会交吗?第三,胆子特别
      大的,哥你想啊,到时你把人叫来了,他一看,啊?原来你就住这样的房子,吃这
      样的饭,啊,什么的,你说他怎么想?你说他会不会害怕?他要是个胆小鬼,肯定
      当时就跑了!当然了,这种人就是行业要淘汰的人,我们要的不是胆小鬼,而是胆
      大的人,这样的人才能干好行业!”
      
          我一直想着中心广场那一幕,越想越怕,刘总说什么我都唯唯称是,一副心悦
      诚服的模样。她也很高兴,最后给我题词:“想到,做到,得到。”我一直琢磨,
      最后才发现她耍了个滑头:这话纯属废话,什么意思都没有。
      
          这天该小琳值日,我和郑杰陪她去五三市场买菜,这事看似简单,实则难度极
      高:全部预算只有两块八,却要买八个人的菜。我在日记里写道:“先问白菜,白
      菜八毛钱一斤,太便宜了,不买;再问甘蓝,一块二,太便宜,不买;又问萝卜,
      四毛钱,还是太便宜,不买。”小琳看了直笑。其实市场里根本就没有我们的菜,
      小琳带我们挤过人群,一路问价一路抱怨:“这么贵,这么贵,哎呀这么贵!”最
      后走到五三市场的后门,那里有十几个摆地摊的小贩,我们到处询价,直到看见了
      那个一脸贼笑的老头儿,他斜靠在墙上,身前停着一辆三轮车,旁边竖着两大捆甘
      蔗,这是高档奢侈品,标价两块钱一根,我们连问都问不起,只盯着车上那一堆散
      乱的白菜叶子,菜叶上沾泥带水,估计是别人丢掉的,这玩意儿也不白给,老头儿
      开价一毛五,小琳只肯出一毛,争执半天,我怒了:“这么漂亮的姑娘跟你买菜,
      五分钱你还好意思争来争去的?”老头儿叹口气:“那好吧,一毛四!”小琳不干,
      说最多一毛二,老头儿歪着头思忖半天,一脸委屈地答应了。我和郑杰赶紧上前,
      把那堆菜叶子按大小顺序排整齐,有的烂了大半,我们叹口气丢掉;有的烂了小半,
      我们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收拾了十几分钟,终于理顺摆齐,跟老头儿要了两根布
      条,把菜叶捆成两捆,共计二十一斤,小琳又赖掉一斤,只给了两块四。旁边还有
      个卖大芋头的,四毛钱一斤,我们连买带抢加赖皮,给了四毛钱,拿了一个大的加
      一个小的,估计有一斤七八两,三个人相视而笑,都感觉收获颇丰。
      
          他们俩手上都有冻疮,拎起菜来龇牙咧嘴,我干脆全抢过来,带着他们赳赳豪
      迈地穿过人群,路上行人纷纷侧目,有人问:“这玩意儿能吃吗?”我大声回答:
      “喂兔子的!”走出市场,我跟小琳抱怨,说我也算是身家百万的老板,现在两只
      手提了二十多斤,全部价值才两块八。郑杰教育我:“哥,你这么想就不对了,不
      是钱多钱少的问题,我们要的是精神,是艰苦奋斗的精神!”我低头无语,提着那
      两捆净重二十一斤的精神蹒跚而行。走到半路,布条松了,菜叶子哗啦掉了一地,
      我们蹲在地上七手八脚地收拾,路上行人莫不惊奇,肯定把我们当成了叫花子。
      
          回到住处刚刚十点半,还不到做饭时间,我和王志森坐在桌前瞎聊。他长得不
      错,眼睛亮,鼻粱高,一副英气勃勃的样子,年轻时肯定是个帅哥。我逗他:“王
      哥,看你这模样,当年应该挺风流吧?是不是祸害了不少姑娘?”他哈哈大笑:
      “嘘——别让他们听见,我当年,嘿!”原来这老帅哥当年也是个捣蛋青年,爬树
      跳井,摘瓜偷枣,横行三乡五里,也是一时英豪。话说有次他去赶集,在村口遇上
      了邻村的另一位捣蛋青年,两人互相不忿,先是白眼,白眼不解气,继之以骂娘;
      骂娘不解气,继之以推搡;推搡还不解气,他一脚就把人踹翻,摁在泥里结结实实
      地一顿饱打。没想到大水冲了龙王庙,挨打的偏偏是他对象的亲戚,好好的一门亲
      事就这么打黄了。另外一次发生在几个月后,说他去邻村看焰火,不知怎么又见了
      这个倒霉鬼,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当时王哥手下有人,合伙又把人家打了一顿,
      打得那小伙嘶声怒吼,趴在地上呼叫自己的亲爹和亲大爷,很快就把人叫来了。王
      志森知道形势不妙,撒丫子就跑,还没跑出二里地,只听见杀声四起,一群人灯笼
      火把地追了上来,他情知难逃一顿打,干脆豁出去了,抱着头往地下一蹲,“哎呀
      俺的娘啊,差点没把我打死!”
      
          过完了偷鸡摸狗的青春岁月,王志森渐渐老了,他不算聪明,人也比较懒,除
      了种田,最多就是到乡镇企业打打零工,几十年下来,全部积蓄也就两三万元。他
      儿子刚刚十九岁,一年前被骗到江西,没钱入伙,就打电话骗他,说自己开了一家
      餐馆,要装修门面,让他汇了两万块,然后拿这两万块做了个高起点。入伙之后要
      发展下线,也不认识什么人,只好骗自己的父母,说饭店生意太忙,让他妈赶紧过
      来。当妈的肯定挂念儿子,买了张火车票就来了,经过七天的洗脑流程,觉得这是
      个好买卖,可身上还是没钱,又给王志森打电话,这次的理由更荒唐,说儿子病了,
      要住院,让他汇四千元。王志森的积蓄已经被儿子骗光了,只能出去借。他老婆拿
      这四千元做了一个资格点,剩下二百元买牙膏、牙刷、洗衣粉,你知道,这叫“经
      营费用”。现在家里只剩王志森一个人了,他天天发愁:手里一分钱都没有,来年
      的种子怎么办?化肥怎么办?无奈何,只好四处找活干。刚找到一份工作,他儿子
      的电话又来了,说饭店生意实在太好,让他赶紧来上饶,反正打零工赚不了几个钱,
      给别人干还不如给自己干呢。还特意叮嘱他多带钱,因为饭店要雇小工、要扩门面,
      还要进酒水饮料。王志森听得心动,可是车票都买不起,只能再出去借。借了一家
      没借到,再找第二家,终于凑齐了五千元,然后一头扎进了传销窝,从此就出不去
      了。
      
          他在上饶混了大半年,好像一直没拉到下线,骗不来人就没有收入,一直苦苦
      地熬着。有次他半是炫耀半是诉苦地告诉我:“哎呀,在这儿是真省钱啊,你看我
      身上就十块钱,装在兜里十几天了,一分都没花!”
      
          我问他:“你到上饶之后,发现老婆孩子都骗你,生不生气?”
      
          他一皱眉:“那能不生气吗?”
      
          “那你不揍他?”
      
          他摇摇头:“咳,来都来了,当着那么多人……”
      
          我又问:“你们全家都来了,家里的地怎么办?”
      
          他笑起来:“就那么几亩地,随便找个人就收拾了。”
      
          “家里养猪了吧?猪怎么办?”
      
          “咳,来之前就卖了,要不哪来的钱干行业。”
      
          我没话说了,给他递了一支烟,他闷声不响地抽。他烟瘾很大,可是从不买烟,
      一天到晚蹭烟抽,大概是为了省钱。抽完那支烟,他站起来四处溜达,也不笑了,
      一副惨兮兮的表情,走两步就叹口气,显得格外苍老。
      
          我和王志森在一起住了十几天,彼此都感觉很投脾气,他不吹牛,不夸张,有
      什么就说什么,也很少谈及行业,从来都是笑眯眯的。他注定赚不到钱,最终还是
      要失望而归。那时身体已经熬垮了,地也荒了,外面还欠了一屁股债。按照农村风
      俗,他还要给儿子盖房、定亲、娶媳妇,这是一副无比沉重的担子,但愿不会压垮
      他日渐衰老的肩膀。他已经不年轻了,可艰难的岁月刚刚开始,他一辈子都不曾富
      裕,而今后将更加贫穷。当他双手空空地回到灰尘落满的家,他又该如何面对那痛
      苦而无望的未来?
      
          离开上饶后,我有一天梦见了他,梦中的王志森又老又丑,皱得像个核桃,在
      亿升广场门前,他慢慢地向我伸出手,颤巍巍的,表情扭曲痛苦,手上布满死灰色
      的骨节,就像一棵枯死的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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