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1954年的春节前,占贵和坚决回大陆的六千余名战俘乘火车返回安东,面对插
      满红旗的松柏牌楼、震天响的锣鼓、嘹亮的唢呐、火爆的东北大秧歌,战俘们无不
      热泪盈眶。军政首长面带微笑,和战俘们一一握手,亲切慰问:“英勇的同志们,
      你们受苦了,祖国欢迎你们。”少先队员拥上前来献花,用童音高呼:“向最可爱
      的志愿军叔叔致敬!”战俘们百感交集,想笑、想哭,喊道:“祖国没有嫌弃我们,
      在集中营里的罪没白遭。”“回家的感觉真好!”
      
          在辽宁昌图的“归来战俘管理处”里,清一色是细粮,顿顿有肉,天天有电影
      ;走了这伙儿慰问团,又来了那一拨儿;体检治疗,参观学习,他们饱尝了祖国的
      温暖。可是,随着日历一张一张地往下撕,占贵和“归俘”们的心头逐渐像压上了
      一块铅,而且在日益加重。什么“被俘就有变节的嫌疑”、“一刹那的动摇也潜藏
      着叛变的可能”等等说法,搅得战俘们面对美味如同嚼蜡,晚上在炕上翻来覆去地
      折饼子难以入睡。“交代材料”一遍又一遍地通不过,就得互相帮助往深里挖。上
      纲上线够水平的,还经常登在简报上表扬。孰料,这些被战俘们自己“加深”“拔
      高”了的材料,最后竟都被当作了定性处理的依据。
      
          当年五月初的东北,天气还很冷,榆树还没展叶。可是坐在礼堂里的“归俘”
      们都觉得燥热难挡,无论脑门还是手心全是汗,因为此刻他们是在等待着决定命运
      的宣判:“……张心远保留军籍,开除党籍转业。百占贵取消军籍,开除党籍,作
      为平民遣返回乡……”听到这里,占贵的心中仿佛一下子被掏空了,觉得天旋地转,
      晕倒在会场里。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那是还没到真正的伤心处。宿舍里,那些虎虎生威叱咤
      于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勇士们,全没了往日的骁勇和豪迈,有的在挥泪捶床擂枕,
      有的在向隅而泣,有的相互揽腰搂颈失声地痛哭。归俘们说啥也弄不明白,这就是
      所谓“审查从严”后的“从宽处理”吗?占贵面对着十几块闪闪发光的军功章,含
      着泪一处一处地抚摸着自己的斑斑伤疤,愤然喊道:“这就是对我们九死一生归来
      人的回报吗?”他弄不懂,这十来年的兵当得值还是不值?
      
          天刚蒙蒙亮,几乎是彻夜未眠的占贵就撞开了营部值班室的门,哗啦一声,将
      一大捧军功章摔在桌上。教导员一边披衣,一边不解地问:“百占贵,你这是……”
      “通通还给你们!”“这可是你辉煌历程的见证啊!”“亏你们还知道这是见证,
      那为啥把我的军籍也取消了?”“这……”“你他妈的说呀!”“那什么……”
      “别这、那的,还像个带把儿的男人吗?”“那我就照实说了。”“说!”“照实
      说,也怨你们自己。”教导员从文件筐里翻出一沓纸,念道:“被强行刺上反标后,
      怕归国受管制,差一点报名去台湾。”“啪”,百占贵一巴掌拍在桌上,把玻璃罩
      煤油灯震倒了。教导员急忙扶起灯,用抹布擦去洒在桌子上的煤油,埋怨占贵:
      “你抽什么邪风?”如果说占贵昨天听到处理决定时,是一种被遗弃的悲哀,那么
      现在又平添了被愚弄后的愤怒。他吼到:“怪不得你们左开导、右启发地让往思想
      深处挖,原来是预备好了窟窿桥,哄着我们往里头蹦啊?”他火刺愣地撸起袖子又
      喊道:“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被他们刺上的‘杀朱(德)拔毛(泽东)’的反标,
      老子连肉都剜下去了,再说,我不也回来了吗?”“可思想上已留下了烙印了呀!”
      “我说你们还讲不讲一点理了?若是一个男人看见个漂亮的女人,心想若能搂着她
      睡上一觉该多好,你还能凭这个烙印割掉他的那根棍儿吗?”“这是两码事儿。”
      指导员给百占贵倒上一杯水,“先喝点水,消消火。”“一清早喝的哪门子水?从
      昨晌午,我就水米没打牙。”教导员叹了口气说:“作为具体的办事人员,我们也
      理解和同情你们,可是上边有文件。”“文件?哼,早知道有这样的狗屁文件,当
      初还不如真的……”教导员赶忙用手捂住占贵的嘴,说:“我可是啥也没听到啊!”
      “可是我听到了!”随着话音,营长走了进来,“不就是要说还不如真的上台湾去
      了吗?凭这句话,就能定个叛徒,该投进监狱。”占贵见被点破,深知后果严重得
      无法挽回,倒不如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了,扑上前去揪住营长的胸襟就要下死手拼
      个鱼死网破。“百占贵!”一向文弱的教导员突然发出震耳欲聋的怒喝。军人的习
      惯使占贵马上收拳立正,大声答应:“到!”教导员平静地往后推了推占贵。问道
      :“你知道营长这两天上哪儿去了?”占贵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上归管处总部去
      给你们申诉,请求重新从轻给你们作结论。”占贵无言地看了看教导员,又望了望
      营长,眼里露出将信将疑的神色。“可是,总部不仅没采纳,反而以思想右倾为由,
      将营长调离部队,降职到地方工作。这是介绍信,下午就走。”占贵做梦也没想到
      平常冷如冰霜的营长能为归俘们奔走呼号而被降职,眼含热泪使劲地攥住营长的手
      说:“我们该怎么谢您呢?”“那就喝酒,算是给我送行吧!”
      
          “百占贵,虽然你战功没少立,可比那岳飞和于谦咋样?”占贵连忙摇头。
      “当年,岳飞明知道可能被害而不反,于谦已料到英宗复位后可能杀他而不走,为
      啥?”占贵又茫然地摇头。“为了民族,为了国家,亏小我,顾大局。这种胸襟,
      这种浩然正气,咱们该不该学?”占贵忙不迭地应道:“该、该学。”“好!就为
      这句话,咱先干了第一杯。”三个人一扬脖,酒尽杯干。
      
          营长端起第二杯酒说:“1952年4 月在集中营里你为护卫五星红旗曾负伤;5
      月,你冒死和难友们一起活捉了集中营的美军司令都德;你是志愿军中第一个端掉
      美军碉堡冲破防线的;你是第一个用机枪打掉了美机的战士,还有其他的累累战功
      都有记录。说‘留取丹心照汗青’还为时过早,起码也证明‘一片冰心在玉壶’了。
      今后,不管别人怎么看,你能否记住自己是扛过枪的、跨过江的、入过党的、为人
      民立过功的?”占贵如鸡鹐米似的连连点头。“那就好,我相信到了关键时刻,你
      还会给党增光添彩的。”三个人又是一饮而尽。
      
          营长高举第三杯酒说:“眼下,镇反运动虽然已经结束,但形势依然复杂、严
      峻,为了巩固新生的政权,政策可能严了些,在某种程度上可能伤害了包括你们战
      俘在内的同志和朋友们。不过,百占贵你要记住:”眼前得失等云烟,身后是非悬
      日月。‘我相信待政通人和时,党会还你们这些归俘一个公道的。可能不单单地承
      认你的军籍,或许连党籍也一块儿给恢复。你信不?“占贵连连应道:”信,我信。
      “三个人又是一口喝了个底朝天。
      
          三杯酒成了顺气丸。占贵虽然没有荣归故里的喜悦,倒也释然地踏上了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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