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满天阴霾,秋风飒飒。一个被遣返回乡的“兵”,在通往凤山村的山路上踽踽
      而行。他时而摇头蹙眉,时而长吁短叹。由那些簌簌落下已经风华不再了的黄叶,
      联想到了自己:昔日的辉煌,都成了过眼的烟云,满身的伤疤,只有他自己还能清
      楚地记得:哪块是在白山黑水之间,哪块是在中原大地,哪块是在江南的水乡雨林
      中,哪块挂彩于异国他乡……
      
          蹒跚中,已经到了桥头的歪脖柳下,抚今忆昔,件件往事涌上百占贵的心头。
      就是在这儿,他戏弄了嗜血成性的日本少佐吉田,救下了全村人……就是在这儿,
      十字披红,胸戴大花,乡亲们欢送自己光荣地参军,婶子大娘纷纷挤到马车旁,争
      抢着往挎包里塞进热乎乎的鸡蛋,叔叔大爷端过一碗又一碗壮行的米酒……当初离
      家时是何等的风光?而今……咳!作为军人,谁不胸怀马革裹尸的壮志,哪一个不
      憧憬着功成名就凯旋归呀?可是造化弄人,咋就偏偏成了战俘呢!虽然离开“归来
      战俘管理处”时就有了思想准备,可没曾想地方上的领导竟是如此地轻慢与冷漠,
      那么,往后还会咋样?想到这儿,他迷茫了:自己是该回来,还是不该回来?
      
          岁数大的人都还记得民国三十三年夏天的那个晌午。村里人都被“哐哐”的锣
      声唤到村公所的院子里。台阶上架着机枪,十多个鬼子兵簇拥着胖得猪一样的眼睛
      瞪得像血铃铛似的吉田少佐。只见他对瘦猴似的翻译官挥了挥手,那个翻译官就撇
      着太监腔说:“据可靠的线报,吉田太君心爱的警犬良子,被你们村的人给弄来了。
      这是破坏共存共荣不亲善的举动。太君说了,现在交出来可不予追究,若是继续隐
      匿,全村人就通通的死了死了的有!”厄运突然从天而降,把全村人都吓傻了,你
      看着我,我看着你,连一丝大气都不敢出,一袋烟的工夫就在瘆人的沉寂中过去了。
      吉田少佐失去了耐性,“嗖”地抽出寒光闪闪的指挥刀,直奔须发皆白的保长齐荣,
      揪住了他的脖领子:“你是保长,说!我的良子哪里去了?”
      
          齐荣在凤山村是个中等粮户,生性耿直,软的不欺,硬的不怕,谁家若是摊上
      了扛不过去的事,他总是仗义解囊相助。那年小占贵的爹死了,他不光舍出了一副
      棺材本儿,还让埋到他的地里。这样的善事儿海了,为此,被称为齐善人。日本人
      集家并村安排保长那阵子,财大气粗的粮户都暗中使钱,推掉了这个扎手的差事;
      穷人呢,日本人又信不过。这个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的差使,活刺啦地落在了
      齐荣的头上。好在齐荣脑瓜灵,心眼活,明着为日本人催出荷、派官车,暗中也没
      少给抗联筹划给养,成了货真价实的两面光。
      
          尽管齐荣几次哆嗦着双手抱拳央求知情者说出良子的下落,人们或是根本就不
      知道,或是知道,压根就不想说。院子里仍是死一样的静。吉田见还是没人吭声,
      “霍”地将指挥刀架在齐荣的脖子上咆哮:“他们的良心,统统地被你的带坏了!”
      说着刀往下一划,血就顺着脖梗子涔涔的流下。吉田举着带血的指挥刀,逐一逼视
      着村民:“说的不说?再不说,保长的,先死了死了的有,然后你们,大小人芽一
      个的不留!”见还是没人吭声,吉田在齐荣的脖颈子上又狠狠地锯割了两下,血就
      开始放流儿了。齐荣颤抖着对村人再次拱拳说:“我齐荣已年逾花甲死不足惜,可
      是不能连累无辜的乡邻哪,拜托好汉做事好汉当吧!”吉田见还是鸦雀无声,暴跳
      如雷地一挥手:“机枪的准备!”“慢!”随着话音,年仅十五岁、又瘦又小的占
      贵从人群里走了出来,气不长喘地护在了齐荣面前。眼睛瞪得像豆包似的吉田,收
      起了指挥刀,凶狠地掀着小占贵的下巴:“你真的知道良子在哪里?”“为了给我
      的黑母狗借种,我把它俩圈到河那沿渔亮子的窝棚里了。”“哟西,你的前头带路!”
      
          小占贵的祖上本来复姓百里,可不知从哪一辈子起却改为单姓百了。他是正月
      初一子时出生,一个老饱学说他的生辰八字连占三元,主大富大贵,因此,爹就高
      兴地给他取名百占贵。可惜这个好名儿,既没有给他带来些许荣华,也没给他带来
      半点富贵。三岁亡母,十岁丧父,他几乎是在黄连水中泡大的。要是没有前院的一
      块饼子,后院的一碗粥,早就饿死了;若不是张家给缝连,李家给补绽,也许早就
      冻死了。想到这儿,他的眼睛湿润了,似感恩,又似诀别,恋恋不舍又仔仔细细地
      环视了齐荣和众乡亲后,一扭头带领着鬼子直奔东河沿而去。方才见恩人齐荣被放
      血时,他就想和鬼子拼了,可自己赤手空拳,怎么能对付得了十多个拿枪的日本人
      呢?在他急得干搓手时,触到了兜里的沙土包。沙土包是瘸腿二叔在临终前所传:
      “占贵啊!你个小力单,又没人护恃,随身带着它,如遇急难,或许能多个帮手。”
      从此,不分五冬六夏他兜里都揣着细沙土包,每试每灵,在与小伙伴的戏耍中,没
      少占便宜。这回,吉田要大开杀戒时,他感到冒险救全村人的节骨眼到了。尽管他
      现在还不知道良子在哪儿,也不知道能否蒙得住鬼子,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
      
          两个鬼子端着刺刀,紧紧地跟在小占贵的腚后头。走到桥头时,忽然从小占贵
      手中飞出了两团烟雾,趁身后两个鬼子擦眼时,小占贵喊道:“个蛋蹭的吉田,你
      的良子昨天晚上就让我给烀着吃了,和别人没缸没碴儿,有啥章程就冲我来吧!”
      没等身后的鬼子反应过来拉开枪栓,小占贵就扎进了一人多深的河水中,随后,桥
      头上枪响如爆豆,河面上水花一个挨着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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