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当我走近济南军区71282 部队红一连驻地的时候,再一次被深深感动。他们是
      第一支徒步从都江堰出发,途经映秀抵达汶川的地面部队。这支部队也被称为铁军,
      具有光荣的秋收起义、飞渡泸定桥等光荣历史。战士们的帐篷很少,一顶8 平方米
      的帐篷住着一个班的战士,一顶原本一个人住的帐篷,现在住着4 个人。这里昼夜
      温差大,白天帐篷烧烤得厉害,晚上冷得发抖,战士们抱成一团取暖,遇上下雨,
      帐篷外面下大雨,帐篷里面下小雨。
      
          战士们有的坐在帐篷前的泥地上看书,有的读报,有的帮助老百姓在岷江边挖
      了一口水井,福建省卫生厅的专家们通过检测,属于合格饮用水,10多天来,老百
      姓终于可以畅快地喝上自家门前的水了。
      
          一位藏族老大妈站在清澈的水井边对我说,前天她去岷江边洗被褥,被褥是从
      坍塌的房屋里掏出来的。刚把被褥洗好装进竹筐,捧起一捧水想洗洗脸,刚捧起来,
      还没凑近脸,就发现捧了一捧蛆,白色的,肉愣愣的,好难闻,好难闻啊。大妈边
      说边吐口水。过了一会儿,她说,还是解放军辛苦,那么年轻,跟我大孙子差不多
      大,我孙子还在读书。我有4 个儿子,地震的时候老大在岷江对面开卡车,帮人拉
      货,石头把车砸烂了,他从驾驶室爬出来,从江面上走了回来,回来的时候脸都发
      青了,那个时候岷江干枯了,不过岷江干的时间太长也很危险,万一大水来了,跑
      都跑不赢。我家老二算是命大,在桃关隧洞被掩埋了4 天时间,儿媳妇守在隧洞口
      不吃不喝,眼泪都哭干了,解放军想尽办法把老二救出来,腿受了伤,山坡太陡,
      没办法背他下山,解放军用绳子把我儿子绑在担架上,抬到救护飞机上,现在恢复
      的很好。
      
          这时,一辆民用卡车开了过来,车厢里装满了大米袋子和几口袋洋葱和两竹筐
      白菜。一对中年夫妇对战士们说,这些蔬菜是群众给你们送的,过几天我再想办法
      给你们送点儿来。战士们说,你们自己留着吃吧,不用送了。车刚开走,一位不到
      20岁的战士对我说,杜姐你知道吗?这对夫妇唯一一个女儿在都江堰医院实习,刚
      实习一天,就遇难了,到现在他们都没有去找女儿的尸体,每天都开着车给灾民和
      部队服务。前天看见我们帐篷里只有干草和雨衣,连一件军大衣和棉被都没有,赶
      快到县城求助和协调,天快黑的时候,给我们拉来了20多床被子,今天又给我们送
      来了洋葱和白菜,我们已经10多天没有吃到青菜了,每顿饭都是辣椒酱和榨菜。刚
      才我看见那位阿姨的时候,真的想叫她一声……想叫她一声……
      
          战士哽咽着,没有说出后面的词语。那一刻,我也沉默着,陪他一起无声着。
      那一刻,没有比沉默更能理解和尊重一位年轻战士的真挚情谊了。可谁又能想象得
      到,如此感情丰富的战士,徒步从都江堰经映秀到达汶川的路上,历尽艰辛却从没
      有哽咽和流过泪。
      
          一位四川籍战士对我说,他们从一所学校的废墟里救出一个不满10岁的男孩,
      把他放在担架上,他满身满脸都是灰尘,紧紧抓住战士的手,用力地说着什么,战
      士们听不懂他说什么,因为男孩说的是四川话,声音又小又不连贯。我把嘴贴近他
      耳朵,用四川话对他说——别怕,我们来救你了。男孩紧紧抓住我的手,声音小得
      几乎听不清,他说——叔叔,叔叔,我不想死……
      
          我问一个战士,你以前肯定没有见过死人,从映秀上来的路上遇到过吗?战士
      争抢着说,哎呀,太多了,太多了。如果没有走过那条死亡之路,再怎么想象都想
      不出地震给人类造成的灾难那样大。第一次见到尸体,心里咯噔一下,很难受,后
      来再看见,只是心凉一下而已。以前只听说过难民、灾民,从来没有经见过,当看
      见那些相互搀扶,走得歪歪斜斜,一偏一倒的男女时,一下子就冒出难民这个词,
      对这个词的理解是那样真实而贴切。这些人衣衫褴褛,有的人双脚都穿着鞋,但两
      只鞋大小和颜色却不同,有的人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脚打着赤脚。有的夫妇俩相
      互搀扶着,有的一男一女中间搀扶着老人。在整条路上只看见过两三个小孩。这令
      我们不解,因为从年龄看,那样的夫妇肯定有一个或两个孩子,但只有大人在逃难。
      当问到这个问题时,有的人什么也不说,无神而呆滞的眼里只有泪水长流。有的只
      是麻木地说一声——没了。有的只晃一下头,或摆一下手,粗粗地叹一口气,继续
      赶路。
      
          战士因为徒步进山,每人带的东西都有限,夜宿山林的时候,下起了雨,因为
      人多,每次煮好一锅稀粥,一人只能吃半碗。晚上,在路边捡到一床破旧而油腻的
      被子,大家相互推让着,都想把被子让给别人取暖,战士让给领导,领导让给战士,
      传来传去,天亮的时候,发现被子盖在一名新兵身上。
      
          这条生死之路,最艰险的路段莫过于铁索桥了。有一处铁索桥,本来有上下4
      根铁索,下面两根铁索上固定有木板,木板有的震掉了,有的吊在半空摇摆不定,
      四根铁锁也只剩两根了。另一处天堑比这里还艰险,只有一根粗一点的铁丝。战士
      们在铁丝上按一个滑轮,每个过河的人腰上拴根麻绳,对面的人用力拉动,这样的
      过河方式和横断山区老百姓过溜索一样。为了使伤员和年老的群众安全过河,战士
      把他们用绳子紧紧捆绑在背上,从溜索上过河。
      
          有一家人为了感激战士,杀了1 只羊8 只鸡,还没煮熟,战士接到命令马上出
      发,主人用塑料袋装了一部分,请求战士带上,战士们在路上送给了逃难的群众。
      还有几个老百姓,一直跟着战士,战士请他们回去,老百姓说他们去找水。可到了
      溜索的地方,老百姓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对战士们说,你们过河吧,我们在河这
      边帮你们看着,山石滚下来的时候,我们提醒你们。并让他们记住余震来的时候,
      要一听二看三通过。
      
          到了汶川,战士们马上会同当地政府积极投入到抢救生还者的战斗之中。一个
      新兵对我说,他护送两位军医到一个山村去救助伤员,当时药品非常奇缺,没有麻
      醉药。一个伤员胳膊上的肉和骨头都分开了,中间流着脓血。他看见军医拿着剪刀
      咔嚓咔嚓剪开腐烂的肉,伤员咬紧牙关痛苦不堪,他吓得差点晕倒。快20岁了,还
      是第一次看见这样血淋淋的场面。帮助所有伤员处理好伤口后,老百姓把各家的粮
      食集中到一起,煮了一锅稀粥给他们吃。
      
          红一连招呼我们一起吃午饭,给我们上了5 盘菜,除了午餐肉和榨菜以外,还
      有凉拌黄瓜、白菜和炒洋葱。后3 样青菜显然是刚才那对夫妇送给连队的,我对和
      我同桌的济南军区宣传干部和中央七频道的记者说——对不起,我想把青菜给战士
      送去,他们10多天没吃过青菜了。边说边端起盘子向战士走去。
      
          和铁军红一连相处的六七个小时里,岷江对面的高山上,山石滚落的声音有时
      像雷鸣,有时像流沙,稀稀疏疏,哗哗啦啦,余震不断,滑塌不止。
      
          回县城的路上,我请一对步行的中年夫妇坐上我打的出租车。夫妇俩焦灼不安,
      妻子的脸庞和眼睛红肿得厉害。他们是映秀人,在茂县打工,地震后走了3 天三夜
      才走到汶川,地震半个月了,一直没有儿子的消息,儿子在映秀附近的漩口中学读
      高三,电话打了不知多少,什么办法都想到了,一直没有消息,现在准备徒步去映
      秀寻找儿子。妻子边说,边擦拭眼泪,她把脖子上的手机递给我,让我看他儿子和
      女儿的照片。她说跟女儿已经联系上了,无法联系上儿子。她儿子戴着眼镜,有些
      清瘦,快乐无比的样子。听她说儿子是漩口中学的学生,心里就沉了一下,这所中
      学前几天在媒体出现的频率很高,人员伤亡严重。我赶紧输入他儿子的手机号码,
      打了几次都无法接通。妻子的泪水再次流下来,丈夫的表情更加沮丧。我不停地按
      重拨键,滴——滴——声音很慢,很有节奏。
      
          对方手机终于有接通的那种声音。我赶紧说,通了,通了,通了就说明这几天
      有人给手机充电。我回头看着夫妇俩,丈夫毫无生机地说,都联系好多次了,唉—
      —丈夫“唉”的声音刚结束,手机里响起了一声低缓的男声——喂——我激动地说,
      有人接听电话,有人接听电话。丈夫一把接过我的手机,快速递给妻子,妻子连声
      叫——东东,东东,你是不是东东?
      
          这时候我听见妻子大声惊叫道——你真是东东啊,我跟你爸都好着哩,你姐也
      好着哩……
      
          我望着妻子和丈夫激动的笑脸,伸出右手,对丈夫说,祝贺你们,祝贺你们找
      着了儿子。丈夫眼里闪动着泪花,双手紧紧握住我的手,不停地说着感谢的话。妻
      子把手机递给丈夫,丈夫跟儿子说着话,妻子抓住我的手不放,满面红光地问我,
      好人啊,你是哪个单位的,以后要让我儿子感谢你。我说,找着儿子就好,找着就
      好,不需要感谢,我只是陕西一个志愿者而已。
      
          我把他们送进汶川县城,安排好晚上住的帐篷和次日的车辆才握手告别。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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