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月24日,离5 ·12汶川特大地震发生已经12天了。我来到成都康骨医院采访
      在那里执行抗震救灾任务的哈尔滨医疗队员。这是一家私营医院,以中医骨科为主。
      
          院长原来是一个军医,后来转业到地方,发明了小针刀医术,据说年收入在千
      万元以上。在这次毁灭性的自然灾害中,他的医院大楼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破坏。
      但他没有计较个人的得失,而是以民族的苦难为重,毫无条件地接纳了五十多个在
      废墟下幸存的伤员,免费为他们救治。包括护理他们的家属在内,吃住都由康骨医
      院埋单。据了解,这样深明大义的个体老板在中华大地比比皆是。
      
          医院的病房里,躺满了伤病员。他们神色安详,乍看上去和平时普通医院的住
      院病人没什么两样。哈尔滨医疗队的小甄医生告诉我,他们大多有着不同寻常的经
      历,每个人都能给你讲出一段九死一生的故事。听到这些,我不由得对四川人的顽
      强的生存本能感到深深的敬佩,他们对灾难的从容淡定,让人能首先联想到中华民
      族为什么几千年来生生不息。
      
          小甄医生领着我在一个病床前停下来。床上躺着一个年轻的少妇。她的腿在地
      震中受了伤,左腿骨折,经过治疗后好了很多,表面肿胀正在消失,但还不能下地
      走动。和别的病人不同的是,她始终头冲着墙,面如死灰,神色凄然。两只眼睛红
      肿得厉害,说话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她的妹妹妹夫一声不吭地陪着她。为她
      治病的小甄医生悄悄告诉我,她的爱人在这次地震中失踪了。尽管我们的声音很低,
      她还是听到了。她缓缓地转过头来,呆呆地看着我们,眼角滚落出大颗大颗的泪珠。
      
          看得出,她的惨痛不在腿上,而在心上。我拉住她的手,不想让她说什么。因
      为我知道,这样的事每重复一遍,就等于往伤口上撒一把盐。但出乎我的意料,她
      生怕我走掉,挣扎着坐起来。姐妹俩为我讲诉了那段悲惨的故事。
      
          她叫周彩心,他们夫妻俩都是江西人。住江西省广丰县的一个乡村。家里有两
      个孩子,都在上小学。为了生计,他们把孩子托付给爷爷奶奶,来到都江堰打工。
      
          5 月12日的早晨,夫妻俩在都江堰的汽车站分手。周彩心去了彭州,而她的丈
      夫去了阿坝县谈一宗买卖。中午的时候,她的丈夫打来电话,说事情办得很顺利,
      合同签了,他拿到了3 万元钱的预付款,下午就可以坐汽车返回都江堰了。那是她
      和丈夫的最后一次通话。地震发生后,她被倒塌下来的墙体砸伤,被送进了康骨医
      院,但从此和丈夫失去了联系。丈夫的手机怎么打也打不通。也没有任何的音讯打
      进来。
      
          他的妹妹和妹夫闻讯从江西赶过来,去了都江堰的汽车站。得到的答复是,这
      条公路在地震时有相当的一段路被滚滚而下的泥石流掩埋。有两辆客车失踪,每辆
      车里当时都有三四十个乘客。听到这个消息,周彩心的妹妹和妹夫不顾工作人员的
      劝阻,像疯了一样喊着姐夫的名字冲上了公路,一路找上去,期望能在哪里把姐夫
      扒出来,还给两个孩子一个父亲。但是,没走多远,他们就绝望了。两座山被地震
      挤在了一起。公路消失了。余震不断中,望着不断滚落的泥石流,他们只有回到姐
      姐身边陪她流泪,同时也希望奇迹发生。但是,时间一天天无情地过去了,眼泪都
      快哭干了,她们的希望变成绝望,这意味着,从此以后她不但成为寡妇,要独自照
      顾两个年幼的孩子和一双风烛残年的老人,而且还要背上至少3 万元的债务。然而,
      就在周彩心的丈夫失踪的第10天,他们在江西广丰县的一个邻居突然接到一个莫名
      其妙的电话,说是你的家人没有死,只是昏迷不醒。说完电话就撂了。这位邻居家
      里没有在外打工的,而村子里遭受这样不幸的只有周彩心家。他们就把这个消息告
      诉了康骨医院的周彩心。这个线索让本已经绝望的周彩心重新燃起希望之火。可惜
      的是,打电话的人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电话上也没有来电显示。而周家姐妹就
      想查到这个电话的来源,好顺藤摸瓜地找到线索,也许,她的亲人真的就在哪个救
      护站生命垂危,急切地盼望妻子尽快来到身边呢。他们给当地的电话局打电话,希
      望查询。
      
          但对方以不具备查询能力为由,拒绝了。再打电话,他们便让上当地有关部门
      备案。
      
          周彩心的亲属到那里,又被要求去开证明。而没有人愿意给他们开证明。这一
      连串的遭遇,又一次让周彩心伤心欲绝。她已经两宿没有合眼了,一闭上眼睛,就
      听见丈夫在叫她。
      
          大灾面前,居然就有这样不负责任的推诿,让人不由得拍案而起。“我来给你
      打电话,”我说,“这件事必须尽快查明白。”我把电话打到了当地电话局,让他
      们查一查在那一天那个时段是哪个电话打到了那个邻居家。对方果然说没有能力。
      
          我口气相当强硬地说你告诉我谁有能力会做到。对方支吾了一下,让去问当地
      的114.在114 台,29号话务员的表现让我想到那幅飘荡在灾区上空的最温暖人心的
      横标:灾难无情,人间有爱。她一连串告诉我们4 个可以咨询的电话号码,并且说,
      如果没有结果,再把电话打回来,还找她。谢过她后,我开始逐个把电话打过去,
      可惜都没有结果。最后,29号话务员说,直接找公安局吧。
      
          公安局接电话的是一个男同志。他详细听我介绍了事情的经过后,带着几分职
      业的威严问我,你是谁?你是干什么的?我大声说,我是哈尔滨市政协委员。我在
      四川抗震救灾。难民就在我的身旁,她需要帮助,我们必须帮她。公安局的同志说,
      这件事我们负责,谢谢你。
      
          放下电话,我看见周彩心红肿的眼睛里再一次续满了泪水。我的眼泪也差一点
      流出来。我说,这回有希望了,睡一会儿吧。有什么情况再告诉我。
      
          第二天,我去了绵竹市武都镇等重灾区采访。晚上回来的时候,听小甄医生说,
      周彩心家乡公安局的同志已经查明了那个无头电话,证实是一个打错了的号码。我
      听了心里非常难过。小甄医生安慰我说,不过你的帮忙还在起作用,当地的媒体从
      公安局听说了这件事正在积极介入,准备更大规模地帮她寻找失踪的亲人。
      
          后来,我又专程去康骨医院看望周彩心。她告诉我她准备回江西了,尽管伤还
      没好,可两个小孩天天在电话里哭着要爸爸,还有那两位日夜盼儿子归来的白发苍
      苍的老人。她必须回去面对他们。我劝她先别忙着回去,一来这里吃住治疗都免费,
      把伤养一养,二来还可以再等等消息,也许奇迹真的就能发生。她听了以后,摇了
      摇头。
      
          隔了一天,我再去康骨医院时,周彩心的床位空了。
      
          从四川回来,我总是忘不了这件事。每当看见地震中失踪人员那串长长的冰冷
      的数字,就仿佛看见周彩心那双红肿的充满了绝望或者希望的眼睛。我有周彩心的
      手机号码,可我不敢打过去。我怕一听见她的声音,我先控制不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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