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时候的贵州已经叫贵州省了。就在贵州省临近湘西的地方,有一个玉屏县。
      玉屏隶属铜仁地区,毗邻的万山特区自明清以来即以产汞而闻名。汞就是水银。开
      矿以来,汞的运输便依靠挑担的脚夫。
      
          到了民国年间汞的开采依然发达。运输依然是脚夫。人类在发明交通运输工具
      的同时,继续以肉身充当着交通运输工具。于是人类不停地负重行走。
      
          60多年前的一天,从玉屏到贵阳的路上,正行走着一群脚夫。他们挑着沉甸甸
      的担子,大汗淋漓。从玉屏到贵阳,往返需要20天路程。全凭脚夫们的一双铁脚板。
      在这群脚夫的行列里,走着一个名叫张应炳的侗族汉子。他为了逃避国民党统治时
      期实行的“两丁抽一”政策,从邻县家乡跑到岳父家里在玉屏落了户,以挑脚为生。
      
          张姓家族来自中国江西,早先属于汉族。张应炳的祖母是苗族,在一场战乱中
      被火枪击中身亡。因此张应炳身上有着汉苗的混合血统。与其他挑汞脚夫们相比,
      张应炳显现出良好的脑力。从玉屏到贵阳将近500 公里,一路行走沿途村镇数不清,
      他都能说得清清楚楚;谈起兵荒马乱的往事,他都能讲得明明白白。
      
          这是一个记忆力出众的脚夫,因此显出几分与众不同。此时,年轻力壮的张应
      炳娶妻成家,陆续有了三个女儿。此时他并不知道自己将拥有一个男孩儿,更不知
      道自己的这个男孩日后将成为贵州著名的植物学家。
      
          果然,妻子继三个女儿之后生了一个男孩儿,当然这是1955年的事情了。喜得
      贵子的张应炳将超强的行走能力和出众的记忆力遗传给这个男孩儿,并且取名张华
      海。
      
          主人公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2008年8 月31日,我在坐落于贵阳市修文县扎佐镇的贵州省林业学校采访张华
      海。他是这所学校的副校长。扎佐镇距离贵阳市35公里,明显缺少大都市的繁华。
      张华海则浑身散发着有别于都市浮躁生活的清爽气质,目光炯炯有神,透露出质朴
      与刚毅。这种质朴、这种刚毅,显然来自大自然的滋补。
      
          这位张副校长引领我参观他的植物标本储存室。我望着那一份份经过干燥处理
      似乎依然保持着绿色生命的植物标本,心头进出“大山之子”这个念头。是的,我
      的这位主人公常年在野外采集标本,熟知亚热带地区的无数种植物。这源于他超强
      的记忆力,更源于他几十年投身大山深处的经历。他应当被称为大山之子。
      
          新中国成立初期,挑脚的张应炳参加农会工作,通过脱盲识字班学习,他长了
      见识,懂了道理,渐渐拥有了自己的生活观念。
      
          玉屏县属于少数民族地区。这里的民间风俗认为女孩子将来出嫁就是人家的人
      了,因此上学念书的很少。其实这种重男轻女的现象在汉族地区同样普遍存在。这
      正是我们的中国国情。
      
          然而,这个在扫盲班里学会识字的侗族汉子张应炳恰恰成为这种传统观念笼罩
      下的一个巨大的“异数”。
      
          他培养大女儿读了农业学校;他培养二女儿读了师范学校;他培养三女儿读了
      卫生学校。之后,他让儿子张华海五岁多就进小学读书了。
      
          新中国初期的贵州农村生活,清苦得很。在难以保证温饱的生存状况下,吃苦
      耐劳的张应炳完成了他一个人的教育事业——将子女放在人生起跑线上。
      
          多年之后,张华海谈到当初父亲培养三个姐姐都读了中专学校,不无动容地说
      父亲重视子女教育的行为至今在玉屏农村仍保持着绝无仅有的标高。农民张应炳似
      乎创造了一项家乡纪录。回望新中国成立以来一个甲子时光,农村女孩儿读书难照
      旧属于全国范围的问题,而早在50年前身处偏远乡村的普通农民竟然成为“教育先
      锋”——这正是他的不凡之处。张华海应当为拥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荣幸。
      
          农村生活的艰苦,首先体现在衣食住行上。子女多,经常年终断粮。虽然如此,
      男孩儿还是重点保护对象,特别金贵。尤其三个姐姐对张华海的爱护,感人至深。
      
          张华海五岁半上学,竟然还没有断奶。从家里到学校是一公里多的坡路,无论
      刮风还是下雨,每天都是姐姐背着他去上学。张华海自幼接受教育首先应当感谢父
      亲,然而他的求学之路则是在三个姐姐的脊背上开始的。
      
          这便构成了一幅令人难忘的人生画卷:一段缓缓的坡路上,姐姐背负着弟弟朝
      着学校走去,这仿佛一座小山驮着另一座更小的山,奔向远方更大的山。
      
          进入小学第二年,张华海的母亲去世了。这位中年早逝的妇女死于大出血。幼
      年丧母可谓人生一劫,好在张华海有三个姐姐接替了母爱。
      
          身为林业学校副校长的张华海回首往事,难忘三个姐姐的恩德,尤其是谈到三
      姐对他的恩德,一时哽咽。我与他相处几日,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动容。可见姐弟情
      深。
      
          父亲续了弦。从邻近湘西的松桃农村娶来的继母是苗族。这位苗族妇女还带来
      一个女孩儿。在中国人的口碑里,继母往往是虐待子女的负面形象,尤其当这位继
      母给父亲生下一个男孩儿之后,张华海分明感到生存环境的空气稀薄。一个男孩子
      在母爱缺失的状态下成长,已经有了几分悲苦:何况在母爱缺失的状态下又迎来了
      性格促狭的继母。
      
          大姐农业中专学校毕业,外出工作了。二姐考上师范学校,外出读书,毕业后
      亦在外工作了。几年之后三姐在卫生学校毕业,面临分配工作的喜悦。中国人都知
      道,出身农村的孩子唯一改变命运的途径就是接受教育——上学读书。上学读书意
      味着你可以“农转非”而成为公职人员,彻底改变“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知
      识改变命运——中专毕业的三姐即将分配工作开始新的人生。
      
          就在这种人生转折的时刻,血浓于水的亲情蓦然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三姐这个
      普通的农村姑娘,毅然放弃了卫生学校的毕业分配,放弃了改变农民身份的唯一机
      会,坚决留在家里务农。这种令人惊讶的放弃意味着她将沿着从村姑到农妇的生命
      轨迹,了此一生。
      
          采访之中,我受到张华海讲述的强烈震撼。他显然处于激动状态之中,一时语
      塞。这位有着大山性格的侗家男子为了掩饰自己的激动起身喝了一口茶水,依然无
      法平复心情。我愚钝地问张华海,你三姐为什么放弃分配工作的机会呢?这太可惜
      了。
      
          沉静片刻,张华海操着略带湘西口音的贵州普通话说,是我继母嘛,何况继母
      又给我生了一个弟弟。
      
          我终于明白了,大姐外出工作了,二姐也外出工作了,三姐是担心弟弟独自在
      家遭受委屈,果断放弃了走向社会参加工作的机会。
      
          正是这样,卫生学校毕业的三姐挺身担当起母爱职责,在继母主持家政的日子
      里,她含辛茹苦地照料着尚未成年的弟弟。
      
          张华海自幼丧母是不幸的,然而他也是幸运的——因为上天赐给他一个平凡而
      伟大的姐姐。
      
          三姐为了弟弟免受来自继母的委屈而放弃自己的人生前程甚至幸福,甘心成为
      终生劳作的农妇。这样的姊弟亲情在偏远的贵州农村乡下,默默闪烁着人陸之美。
      
          三姐以她的奉献精神在张华海心田里撒下一颗温暖的种子。这颗种子日后必然
      开花结果,盛开在他的人生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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