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陈世民来到香港,等待他的是什么呢?并不是迎接的小轿车,也非觥筹交错的
      欢迎酒宴,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孤单和落寞。住在哪里?如何去干事业?一切都没
      着落。简直就是一穷二白。在那么繁华的地方一无所有,白手起家,比在贫穷的地
      方一无所有更加不是滋味。满眼都是繁华的街巷,灯红酒绿,醉眼般对他发出讥嘲
      的光色。到处都是高楼巨厦,遮天蔽日,一切都让他压抑。一个踌躇满志的建筑师,
      陷入了一种怎样的尴尬境遇。
      
          “1980年12月18日我们告别家人,从北京前往广州,又乘直通车与曾坚、张祥
      萱、郁焕文先生四人一同跨过罗湖口岸,进入香港境内。在那摇晃的车厢里我想:
      从闭关的社会主义首都来到开放的资本主义商埠,从低消费的环境跨进高消费场所,
      生活不适应倒还容易克服,总比下放劳动好得多。但是,作为一个中国建筑师要立
      即适应西方竞争世界,还要立足生存不能退却,并求发展,不免让人担心。”
      
          事实上,比他想象的还要艰难。他们住在香港富豪聚集的地方:半山区列提顿
      道17号。那里街景如盆景,置身其间总让他有种恍惚感。富人出入的时候,不仅仅
      是豪华车辆在闪光发亮,富人的脑门子也是油光锃亮。在如此富华之地,他们这几
      位来自京城的建筑师与民工差不多,住在狭窄的房子里,平均每人居住的面积还不
      到4 平方米。在整个城市到处都是空调的现代味道包裹之中,他们的房间却没有空
      调。每天,他们要穿行在这片富人区里走着去上班,上下班都要爬山的。山路为富
      人带来的是优雅,为穷人造成的却是尴尬与无奈。爬山要低着头的,你再有志气,
      再不甘心,再有强大的“精神原子弹”敢于蔑视资本主义,你也直不起腰杆,你也
      昂不起头颅的。爬山时,要在人家富人的车道上经过。你经过的时候,要看准是否
      有车辆驶过来。驶过来的车辆跟你毫无关系,就像你是个木头橛子,根本不把你当
      回事儿。那种豪车从你面前高傲驶过,刮起一阵热风,给你带来的是落魄与落寞。
      想想在北京的日子,真是复杂滋味翻腾胸中。
      
          你坐不起车,尽管满目车多如蝗虫,你住不起大房子,哪怕楼房多得透不过气
      来。你们这几个在北京受人尊重的建筑师,来到这里算什么呀,甚至会有种被弃感。
      你要赶紧爬上山,不能误了上班时间。于是,就爬出了一身大汗。你们这些“民工”
      呀,如何适应资本主义的超市?刚到超市买东西时,因为不懂而尝到了动物吃的罐
      头食品,引得大家捧腹大笑。更大的困难,是工作上如何打开局面。
      
          陈世民在香港成立的华森公司,其实是建设部设计院与香港森洋国际有限公司
      黄汉卿先生合作成立的境外首家设计公司。双方合作,取名各取一字组成:“华森”。
      尽管他们是国家派出的公司,但是以私营面目出现,自然就势单力薄,加之公司太
      小,小得不起眼儿,语言也有障碍,想寻找合作伙伴只能是一厢情愿。他们在香港
      溽热天气煎熬之中,在尴尬的受冷漠当中苦撑苦熬,等候了数月,都轮不上他们想
      见的人接见。幸亏香港建筑师钟华楠先生多方给予协助和指导,又认识了建筑师潘
      祖尧先生、张肇康、曾汉文等一班同行朋友,才逐渐摆脱了陌生感,才建立起了一
      些社会联系。而真正完成创业起步工程,还是仰仗着徐光国先生。
      
          在香港搞公司与在内地完全不同。那时候内地成立公司,可以伸手向上级要,
      缺什么就要什么,而在香港,缺什么都得你自己想办法。华森公司成立了,但是,
      没钱怎么办?一切都得靠自己去淘金。等于北京派你过来,只是给你个机会,让你
      到这个热闹的水湾里学游泳,至于你能不能学会,什么时候能够学会,那是你自己
      的事情了,你就自己扑腾去吧!
      
          那时候通讯不像现在这么方便。他每天都在为如何打开局面而焦急万分,哪还
      顾得上与家人沟通。一年多不见,老伴放心不下,竟赶过来探望他了。
      
          老伴也是建筑师,在北京建筑科学研究院工作。她非常支持丈夫。他们夫妻分
      居了八年。他说,她生病了也不肯告诉他,默默忍受。她怕影响他的工作。他们真
      是相互理解。相互支持,一路走来。
      
          这位当年的“校花”、才貌双全的女建筑师,自然举止做派端庄典雅。她情绪
      饱满精神抖擞。及至走进丈夫的“工作室”,猝然驻足,如临深渊般不敢往前迈步
      了。
      
          这么小的屋子堆满了资料,天上地下全是资料。他就活在这些资料当中。一张
      绘图案子几乎将地面空间占满。案子上面也全是书呀图的,乱七八糟,只一眼,就
      让她看懂了丈夫的香港生活。这让她很是心酸。她做梦也想不到丈夫会是在这样一
      种工作环境之中。想到他一个人在这里,每天每天埋头工作不知道休息,正是炎热
      的夏天,屋子里热得要命,她到处瞅却找不见空调。只有一个小小的电风扇有气无
      力地旋转着。房间里也没见冰箱,甚至连口吃的东西也找不到。尽管他们夫妻同患
      难共甘苦,但那是在非常时期,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在这样的豪华之地,再经受这
      份委屈与苦难折腾,让她难以承受。在有限的几次通电话中,她每当问到丈夫在这
      边的生活时,他总是笑笑说还行。她一想到这些年他在乡下吃了那么多的苦,好不
      容易熬出头来,回北京要过好日子了,他却来到香港遭受这份洋罪,她怎么也没有
      想到会是这个样子。心里难过,眼泪便流了下来。她劝他:不行就回北京算了。
      
          说到老伴,他显得异常兴奋。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光。那时候,他一心钻研学
      问,很用功,相当于两耳不闻窗外事。重庆工程学院在重庆沙坪坝,那里有他人生
      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也是他的爱情萌发的地方。她在学校很出众,回头率很高的。
      这不仅是因为她长相漂亮,还因为她多才多艺。学校开运动会时,100 米是最引人
      注目的项目,而她就出现在百米跑道上。她是所有参加百米决赛的女运动员当中身
      材相貌最好的一个。她的出现。一下子就吸引了全校所有想入非非的男同学的目光,
      却唯独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因为他只顾埋头学业。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特点,漂亮女
      子才会在众多讨巧的目光中,独独聚焦到他的身上。
      
          当他们双双出现在校园里的林荫道上时,不免引来了许多人的惊叹目光。她是
      学生会的部长、团委委员、闻名全校的校花。她与陈世民并肩漫步时,陈世民感觉
      到了有那么多异性的目光在身前身后扫来。一股从内心深处唤醒的幸福感让他热血
      沸腾。只不过,那时候的学生还是以学业为重,即使心里有了激动,表面上也不会
      轻意表露出来。他说,他在大学时,患了肺病,但从未因病而影响学习,作业总是
      第一个交上去,不仅做得快,而且也做得好,每当他第一个将作业交上去时,最令
      他幸福的目光便是来自这位校花那里。就像阳光每天从窗棂处最先照到了他的书桌
      前,让他面前一片光亮一样。郎才女貌,就是这对新中国培养的第一批建筑师伉俪
      的模式。陈世民先生在讲述这段经历时,那种回忆往事的幸福感令人感动。
      
          他们确实颇有共同语言,既是同行,又是同乡,因而他们的结合,有着更多的
      默契。然而,命运却将他们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颠来倒去的,从城里一次次贬到了
      乡下,又从北方到了南方,多年来真是离多聚少。
      
          “我当时特别难过。分居、孤独、怨气,太不容易了!我在香港用足了每一分
      钟!华森成立了,却没有项目可做。打不开局面,一筹莫展。香港建筑界有圈子,
      你进不了人家的圈子。就在最困难的时候,机会来了。我们掘到的第一桶金是在深
      圳。”
      
          1983年初,经徐光国先生推荐,他认识了香港招商局副董事长袁庚先生,并得
      到了设计蛇口南海酒店的项目。于是,他从香港走向深圳蛇口,让他和他的华森公
      司在一片困境时,终于见到了曙光。
      
          许多年之后,他回忆当初从香港来深圳时的情景,感慨地说:“没来深圳前,
      在香港是处在逆境中,是人生的低潮,有了改革开放的深圳,我才得到机会,才能
      破土成长。”深圳是鹏城,他在这里如同大鹏展开翅膀。
      
          数年后,北京成了外国建筑师的实验田,上海成了外国建筑师的实验田,而深
      圳与前两个城市相比,则可以说是中国建筑师的实验田。尤其是80年代。这就为中
      国建筑师留下了成功与成长的空间和机会。能够抓住这个机会来深圳的中国建筑师,
      算是赶上了建筑盛世。不过,外国建筑师之所以能够大面积登陆中国各大城市,始
      作俑者还是深圳。深圳是全国第一个开始搞建筑项目招投标的。那是梁湘的时代。
      而陈世民就是赶上了那样一个时代。
      
          80年代初的蛇口,中国改革开放的最前沿阵地,被称作“试管婴儿”。当时,
      为了满足南海油田的开发,香港招商局打算在这里建一个豪华的酒店。这个构想,
      是袁庚先生最早提出的。为实现这一构想,他多次与香港商会人士霍英东先生商谈,
      约请投资。袁庚先生还将陈世民设计的方案给霍英东讲解,但霍英东的儿子却主张
      由美国建筑师波特曼来设计。于是,陈世民为了适应双方合作,便来到波特曼在香
      港的公司工作了一个多月。却不想霍英东后来并不看好这个项目,未能投资。
      
          据我所知,霍英东先生在广州投资了白天鹅宾馆,那是中国内地的第一个高档
      宾馆,五星级。但是,它是宾馆,而不是酒店。“酒店”这个名词在大陆出现的第
      一家,就是“南海酒店”。宾馆与酒店现在看来似乎没什么区别,但是,在那个年
      代却异常敏感。酒店是香港那边的资本主义称呼,而我们这边的社会主义叫法儿是
      宾馆,即使白天鹅这样的资本家投资建的高档五星级,也叫宾馆而没有叫大酒店。
      真正的第一个大酒店,只能出现在蛇口,这个后来起了“姓资姓社”的风波之地,
      俗称“蛇口风波”。中国的特殊国情,“宾馆”与“酒店”虽然两字之差,却可以
      上升到“大是大非”。
      
          我曾问过陈世民,是南海酒店在先呢还是白天鹅在先?他说是白天鹅。有人称
      白天鹅是第一个来广东试水的海外来客。也是引起最大争议的建筑。这个造型简洁,
      如两片白净羽翼对称的立面,占尽了白鹅潭的美妙风光,几十年后走过那里,依然
      风光无限,令人流连忘返。霍英东能够投资这栋著名建筑,离不开时任广东省委书
      记的任仲夷的大力支持。于是,“共产党怎么可以跟资本家签约呢”这样敏感的问
      题引发热议。这个由著名建筑师余俊南设计的四十多层建筑物,成了广州城之最,
      也成了最招风的大树。1982年试营业时才热闹呢!一位建筑师跟我说,霍英东按照
      香港方式经营宾馆,开业时,让美女穿着露大腿的旗袍在宾馆门口站一溜儿,那裸
      露的大腿像一道鲜嫩的光线,有着足够的杀伤力。还有门童穿着斑马裤,这都是一
      些新鲜风景突然出现在广州街头,令人驻足瞠目。五星级宾馆里的饭店尽显豪华气
      派,各种银制餐具、牙签、带套的筷子、餐巾等西洋玩意儿,令从未见识过资本主
      义餐桌文明的广州人大开眼界,也让这些贪心人暴涨了人性的弱点及丑陋性:顺手
      牵羊。当时,人们还很不适应文明规范,穿着带铁钉的皮鞋堂而皇之地在“白天鹅”
      身上走动踢踏,将高档的大理石地面踢出了伤疤,难以修补。这一下子可让宾馆管
      理者大动肝火,于是,规定了几不准张贴出去:衣冠不整者禁止入内,皮鞋带钉者
      禁止入内。禁令大伤了中国人的自尊,这在当时的广州掀起了轩然大波。
      
          或许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霍英东放弃了投资南海酒店?也未可知。但蛇口没
      有放弃。袁庚经过努力,组织了四家投资组合:香港汇丰银行、中国银行深圳分行、
      香港美丽华酒店集团和招商局,四个股东,各占25%股权。这其间,汇丰银行股东
      也坚持用外国建筑师波特曼来搞设计,而袁庚还是坚持让陈世民设计。直到他将模
      型做好,努力争取到了在股东大会上介绍南海酒店的方案。
      
          波特曼应该算最早在香港登陆的西方建筑师。我在上海看到了波特曼做的商城。
      波特曼的建筑风格最著名的是“共享空间”,而共享空间又大多出现在酒店或大商
      场的内天井处,在国外最早出现的那种商业与休闲于一体的建筑模式中。所以,他
      对于建造酒店或商业建筑,有着相当大的竞争力。
      
          相形之下,陈世民和他的华森倒是默默无闻。尽管陈世民在北京参与过许多重
      要建筑的设计,但是,他在香港一年来,并没有什么作品。而且,当时他作为国内
      的建筑师,从一个很封闭的状态下走出来,受到的束缚也是多方面的,何况,从技
      术层面而言,也是比较低的,无法与西方著名建筑大师抗衡。然而,由于招商局方
      面袁庚的坚持,陈世民才获得了机遇,同时,他也感觉到这是一个巨大的压力。
      
          袁庚对南海酒店的要求:“一定要有特色。既不要照搬香港的,又要摆脱国内
      千篇一律的模式。”
      
          陈世民琢磨着这个要求,开始了构思。他要拿出一个具有说服力的方案,否则,
      这块“肥肉”就不可能掉到他们公司的口袋里。
      
          让一位毕业后就一直受到正统的无产阶级思想教育的建筑师去设计一座豪华的
      “资本主义”的大酒店,这肯定是件反差极大的事情。社会主义需要的是朴素,而
      一向被批评的东西,恰恰是南海酒店最需要的东西。不同意中国建筑师的人认为,
      大陆的建筑千篇一律,单调乏味,尤其在外国建筑师的眼里,全中国只有一个建筑
      师在搞设计,因为所有的建筑差不多都是一个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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