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圳发展银行大厦出自建筑设计大师陈世民之手,这栋高为182.8 米、总面积
      72334 平方米的银行办公大厦,以步步向上的阶梯体块造型,辅以倾斜向上的巨大
      构架,就像为城市安装了一个天梯。设计风格充分体现了“高技术”审美趣味,准
      确诠释了“发展”的寓意。这不仅取自深圳“发展”银行之意,也是整个城市发展
      的意义所在,因而,成为深圳最具特色的建筑。曾荣获1999年广东省第九次优秀工
      程设计奖二等奖、中建总公司优秀工程奖一等奖。
      
          谈到这个作品的构思,陈世民是这样说的:“我历来认为建筑创作过程并非仅
      仅是建筑师的个人构思过程,业主的参与,将建筑师的构想加以发展和提高,亦是
      十分重要的环节。在邀请我做方案的多次接触过程中,我发现发展银行的一些领导
      和负责人员,除了照例要求这座大楼‘别具特色’之外,更为难能可贵的是还提出
      ‘不吝啬花钱,希望有座类似香港汇丰银行建筑特色的大厦。’”
      
          香港汇丰银行建筑特色是什么?是高科技风格的建筑。这栋由福斯特设计的钢
      架饰面大厦,是继巴黎蓬皮杜中心之后,又冒出来的一座具有工业建筑面貌的民用
      建筑。袒露结构、显示技术、带有工业建筑的形象特征,说明了现代人对于科学技
      术的向往与崇尚。
      
          建筑学虽然不是单纯的科学技术,还包含着丰富的人文内容和艺术创造成分,
      但一栋好的现代建筑,首先是其科学技术的含量。从这个意义而言,建筑师首先应
      是科技工作者,要懂得建筑力学、结构学、数学,还要懂得各种新式材料,这些材
      料是为了新建筑而研发的服饰。我们传统的木结构体系是无法满足多层、大跨度、
      防火、耐震要求的。新功能需要新建筑,新建筑需要新材料、新结构、新技术、新
      设计。过去盖房子是工匠,进入19世纪后,力学、数学和多种自然科学的进展,为
      建筑的结构分析提供了条件,提高了建筑工程的科学技术性。
      
          在当今世界,科学性体现的建筑物越来越多,如悉尼歌剧院、艾菲尔铁塔、英
      国水晶宫、蓬皮杜文化中心、世贸大厦等。这些著名的“高技派”的建筑物,是设
      计者、业主和社会上一部分人士对于传统的叛逆,也是技术崇拜倾向之外化。蓬皮
      杜文化中心非常另类,像个炼油厂,肚子肠子都翻卷到了外面,堂而皇之地晾晒。
      这样的建筑物每年吸引来可观的游客。科学技术带领着建筑昂然跨入了新时代!
      
          将现代科学引入建筑,还要从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说起。5 年前我站在圣·
      彼得广场时阳光刺眼,比阳光更具亮度的是大教堂的那个拜占庭式大圆顶。这是出
      自米开朗琪罗之手。然而,不幸的是这个大圆顶落成不久便出现了裂缝,引起一片
      惊恐。于是,就往上面加铁箍,补锅一样,加了一道又一道,1744年时,已经加了
      5 道铁箍。后来,由于数学家的计算,工程师的检验,使得建筑不再单纯依赖经验
      和感觉办事,而是要运用数学和力学进行具体的分析及计算。人们从长达数千年之
      久的宏观经验阶段,进入了科学的分析阶段。这种科学的分析和实验,能够把隐藏
      在材料和结构内的力显示出来,预先掌握结构工作的大致情况,计算出构件截面中
      将会发生的应力,从而能够在施工之前,做出合理的、经济的、坚固的工程设计。
      
          陈世民大师设计建造深圳赛格大厦,也是一次“高科技”的成功。这个建筑在
      2001年被评为“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二等奖”。赛格形体挺拔,在楼群中高出一大
      截,如飘在半空的行囊。72层,全高度(天线钢针端高)345.80米。采用钢管混凝
      土结构。这种钢管混凝土结构有着很高的科技含量,也是当时国内最早采用的高科
      技技术。这使得大厦柱子变得苗条起来,地面空间也省出来了。我曾问过陈大师,
      赛格与地王大厦哪个更高,他说,计算楼高有两种算法,一个是楼体本身的高度,
      另一个是加上楼顶的塔座和天线金属杆高。从天线金属杆标高看,还是地王大厦更
      高。陈大师说到赛格楼顶上的那个金属架子安装时,还有一个惊险的故事。
      
          楼建好以后,楼顶安装铁架子,要用焊接技术。铁架子的高度要与楼体本身高
      度成比例,这需要科学计算。当时,铁架子过高了,耸立起来时,突然出现了晃动,
      越晃越厉害,把在场的人吓坏了。他们赶紧打电话将他这位设计大师请到现场。他
      赶过来一看,那铁架子确实晃得可怕,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情况十分紧急。赛格
      是在市中心的华强北,那里人烟密集,一旦掉下来,其后果不堪设想。谁都不明白
      这是怎么回事,谁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这时候,陈大师果断地决定将铁架子割掉
      一截。由于割掉了一大截,钢架高度吻合了楼体结构的需要,才保证了安全。
      
          由此看来,科学进入建筑,对于保证建筑物体的质量十分重要。
      
          陈世民大师设计每一个作品时,都要先在纸上勾勒草图,这一点与许多建筑大
      师的做法一致。柯布西埃就是这样,在构思作品时。先用铅笔在纸上画着,而最初
      的建筑造型就是这样勾画出来的。看陈世民的这些草图,确实很有味道。“建立分
      层组合的共同空间,将是本方案的特点。”这是在他最初画出的发展银行草图上面
      留下的文字,正好这行字写在天梯式的斜坡旁边,作为说明。他还在草图空白处写
      出:“做个深圳特别的建筑!”而这排字与三角形的“天梯”建筑顶部正好在一个
      纬度上。
      
          说清楚发展银行这个建筑比较简单容易。但要讲清楚一个建筑大师的经历,则
      是曲折复杂的。
      
          陈世民是深圳第一个获得国家建设部颁发的“设计大师”荣誉称号的建筑师。
      他为深圳这座城市留下了许多精彩的笔触。如果将深南大道当做一个五线谱的话,
      那么,他在这条大道上的建筑作品,就如同排列开来的音符,按节拍摆放。诸如国
      际科技大厦、赛格大厦、和邦大酒店、金融中心、蔡屋围商住酒店、深圳发展银行
      大厦、对外经济贸易中心、艺丰广场、金田大厦、海丰苑、天安国际大厦、商隆大
      厦等等。如果加上深圳火车站,差不多等于说,他一个建筑师擎起了深圳的半个天
      空。可以说,他是当代中国的高层建筑之巨擘。陈世民在全国也是设计100 米以上
      高层建筑最多的建筑师。这源于他赶上了深圳高速发展这样一个阶段。时势造英雄,
      城市大发展为建筑师提供了用武之地。
      
          深圳的建筑在这30年间,陈世民不仅是主要建筑设计者,他还是见证者。他成
      全了深圳,深圳也成全了他。建筑师与城市的关系就是这样相辅相成的关系。如果
      不在深圳,陈世民即使再有才华,也不可能做出这样令人惊叹的作品,无论数量还
      是质量。看到他如此雄心勃勃地奔波在建筑第一线,不断地从他的手里绘出深圳一
      栋栋大楼的形象,谁会想到,他曾经差点儿放弃了做建筑这一行。回首往事时,他
      不禁慨叹道:错过了黄金年龄。
      
          陈世民是四川雅安人,从小生活在农村。种田人的勤劳与朴实,是他的主要秉
      性,而家乡的山清水秀,又使他具有了诗意的灵性。他家门前有一条小河,河面不
      宽却总是处于安静状态。这种自然与平静,可能影响了他的性格,使他温文尔雅,
      内心深处有着诗人的浪漫情怀。他的人生曲线,犹如他家门前那条小河,曲折是以
      柔顺的方式表述,但认准的方向却不曾改变,一味地前行。少年时代,美术老师教
      他画一条鱼,一条很有灵性的鱼,线条简单却并不容易画好。尤其静中的动势,这
      不是美术问题而是哲学问题。他当时虽然学会了画鱼,但对于其中的哲学认知还是
      经过了漫长的人生体味才得到。不知他当时在画小鱼时是不是意识到,他就像这条
      小鱼在家门前的小河里游动,一直游向了大海一样,他很早就离开了家乡。或许正
      是这个诗意的画作,影响了他的一生。他在填报志愿时,由于喜欢美术而报考了建
      筑系。
      
          那是全国第一批高考考生。他们考试的结果要在《人民日报》上发榜。密密的
      名单中,他居然一眼找到了“陈世民”的名字,他考取了重庆工程建筑学院。
      
          他的机遇不错。一毕业,就赶上了新中国的大建设时期。那时候的中国,进入
      了一个理想的时代,而他作为新中国第一批自己培养的建筑师,也被理想烘烤着。
      尤其因为他被分配到了北京。一张娃娃脸,质朴憨实,言语不多,每天埋头工作、
      学习。他参加工作的第一个方案是设计中国使馆区。当时,他是跟着林乐义老师学
      习建筑设计的。每到星期天,人家都休息了,他却将林乐义设计好的图纸偷偷带回
      宿舍,一遍遍研究,还照着一笔一画地描下来。建筑设计又不是绘画,还像当年跟
      美术老师学习画鱼一样认真而专注。他像饥饿的人扑到面包上一样大量读书,看到
      喜欢的书就想买,可是囊中羞涩,令他犹豫不决。有一本关于波兰重建的书,摆在
      别人的案头让他看到了,十分喜欢。他一次次翻开来,爱不释手,却又因是人家的
      书而不好意思总看,便放下了。可是,放下了却舍不得走开。他极想买,但看到定
      价:3 元钱,便嫌太贵了。掂量来掂量去,用他的话说:“想啊,想了半天,才最
      后下决心,买它一本!”
      
          从1954年毕业到1959年的5 年间,是他在北京经受锻炼,丰富自己的最佳5 年,
      他成为设计院的骨干。可就在他感觉事业蒸蒸日上之时,灾难来临了。3 年自然灾
      害,“文革”灾难,他成为反动权威培养的骨干,显然要受到冲击的。他先是被下
      放到山东最贫穷地区接受改造,像牲口一样拉犁耕地,吃尽苦头,然后,又被下放
      到河南的五七干校插队,从北京离开时,最难受的事情是不让带书下放。那么多书
      都是他的命根子,那是他用省吃俭用省下来的钱买下的,要拿去当废纸卖掉?!可
      是,不卖怎么办?带走,又断然是不可能的,这真是让他左右为难,痛苦万分。
      
          他到河南的日子,是他一生当中最灰暗的阶段。一家人被赶到穷乡僻壤不说,
      还要再度拆散,分到三个地方,无法相见。他在新乡,交通极不方便。要想与妻子
      见上一面,他需要一大早5 点起来骑自行车,一直骑到下午3 点,才能翻山越岭,
      来到妻子所在的村子里,找到“家”了。这是怎样的“家”呀!屋里没有床可躺,
      地上铺一层稻草,就当床了。他睡在上面。墙是泥土的,黑糊糊的,地面也是坑洼
      不平,灶坑冷冷的,像好久不曾冒出烟火了。一个建筑了那么多楼房的建筑师,走
      进这个穷乡僻壤的家,如果不是从那个时代经历过来的年轻人,肯定会认为这是荒
      诞派戏剧情节。孩子那时还小,在另外一个地方寄托,他想见妻子就无法去见孩子。
      那时候,他的最大奢望就是一家人能够团聚,能够住到一起。
      
          他的女儿陈亭在回忆当时的情景时,声音是颇的。他们一家人好不容易在荥阳
      相聚了。在她幼小的记忆中,那是一个很小的火车站,月台上人很少,冷冷清清。
      火车头进站时喷着很浓的烟气,他们一家就在这样一个清冷的小站下车了。她强烈
      感觉到有种被抛弃之感。“一下火车,我爸就哭了。”女儿说到这里,眼睛已经湿
      润了。男儿有泪不轻弹,正值中年的建筑师,他遇到那么多的坷坎都不曾流泪,他
      很坚强,他也一直鼓励妻子要坚强地活着。然而,当他们一家人在这样一个人生地
      不熟的小站相聚时,父亲却忍不住流泪了,还是当着女儿的面流的。
      
          一家人住进了一间小房子。屋子里有股发霉的味儿,肯定好久没有住过人了。
      哪有什么像样的家具,只能算是有个窝吧。一切都要从头开始,一家之主的建筑师
      要学会拉板车,去很远的地方拉回蜂窝煤。还要一块块卸下来,摆好,还要点燃炉
      火。
      
          盖高楼大厦的人,却蜗居在这样狭窄的小房子里,这种反差的巨大与强烈。也
      是“卧薪尝胆”啊。他们一家度日如年。夏天热得要命,冬天又冷得受不了。不知
      道这种刻骨的苦难空间感受对于他日后设计出那么优美的住宅建筑是否有其必然的
      联系。吃尽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往事不堪回首。好在,那并不是他一个人的苦难,那是属于整个一代中国知识
      分子的苦难。
      
          陈世民说,那时候他完全没有了希望。他想。看来这一辈子就只能当个农民了。
      他哪里还敢去想什么建筑设计。他经常坐在田埂上发呆。不时会有一只鸟从面前掠
      过,如同一块石头飞来,时常会吓他一跳。突然之间,一封信函就像飞鸟一样落在
      他的手中,是一封来自北京的信。他意识到了什么,手抖动着拆开来:通知他回北
      京,马上动身,越快越好,去参加钓鱼台国宾馆的工程设计。他捧着这封信,良久
      呆立着。他不敢相信。命运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让妻子看,以求印证。
      
          这封信使他眼前的乌云一下子驱散开来,让他看清了身后那个小茅屋是如何越
      来越小,越来越与他无关了,还有那个小火车站,是如何在他视线纠缠中迅速地隐
      退,以至最终消失。
      
          那是1971年,他回到了久别的北京。几进几出的北京城,天空蒙着一层灰雾,
      街道与天空差不多一样陈旧。他走在街头,走得很快。跟大学毕业分配到北京时的
      感觉相比,显然有着诸多不同。究竟有多大的不同呢?
      
          见到林乐义先生感到无比温暖。重逢的感觉,让他们发出人生的强烈感慨。他
      们又在一起合作了,搞钓鱼台国宾馆方案。这是他一生中的重要转折。而更大的转
      折还在后边。
      
          回到国家建设部的建筑设计院,他有种劫后余生、失而复得的兴奋。还是那个
      熟悉的大门,跨进去,感慨万千。当年他从重庆来到北京,一脚迈进这个大门时,
      那是跨进了中国建筑界的大门,也是他的人生希望与理想的大门。而此番再度进入
      这个大门,青春已经倏然逝去,他体会到了生命的沉重。
      
          他参与北京的一些重要项目建筑。比如国家图书馆等。他是作为建筑工程师,
      负责规划这一块的。又是五年工程,让他重拾旧河山,为后来他在南中国那片土地
      上的纵横捭阖,大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转眼到了1980年。出于改革开放的需要,国家需要到海外建立公司,以求更大
      规模的发展。那时候,有条件的机构部门都希望尽快走出国门,春风浩荡地到海外
      去搞公司,比如中建总公司就在美国建了“跨国”公司。第一任公司经理乘飞机在
      美国上空无比得意地飞翔,且随心所欲地一跺脚,天空下的那个地方便诞生出一块
      开发地投资下去,如同空投炸弹。结果,战线拉得太长,全凭性情去投资而非科学
      严谨,结果赔了很多钱,令继任者在收拾残局时吃尽苦头。那是建筑师曹万华先生。
      他在美国当了三年经理,打了三年经济官司,苦不堪言。我曾详尽采访了他,原打
      算写本书的,却因由搁浅。
      
          作为国家级的建筑设计院要到海外开拓市场,显然是件让人眼热的事情。经过
      反复筛选,定下了四个人第一批去香港创业。陈世民怎么也没想到这四个人当中会
      有他。得知这个消息后,他一个星期没睡好觉。他认为自己在设计院并不是拔尖人
      物,怎么会挑选上自己呢?他想不明白。后来他才知道,当时有位院长力排众议,
      坚持推举他。理由是:人品才能,还有管理经验兼备。
      
          如此一来,他的命运有了新的转机。1980年12月18日,45岁的陈世民登上了飞
      赴广州的班机。
      
          他是从首都机场沿着舷梯一步步登上飞机的,在进入机舱的那一瞬间,他回望
      了一下身后的北京。真可谓天高地阔。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在他周身荡漾开来也升
      腾起来。他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开始了新的重要的飞翔!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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