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说起自己的感情生活,胡健民更显得嘴笨口拙。不是他想隐瞒什么,而是因为
      简单得没什么好说。大学期间,大家除了读书还是读书。毕业后,热心的朋友为他
      介绍对象,只见过一个,就娶了一个。
      
          现在,胡健民连第一次见到高卫时的情景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在秋天,女
      孩比自己自然得多。高卫性格温顺,很有教养,父母都在西北大学当老师,自己在
      大学图书馆工作。如果将婚前的相处都叫做恋爱,那么这就是胡健民唯—的一次恋
      爱经历:没有鸿雁传书,没有撕心裂肺,所谓的浪漫就是一起看书聊天看电影。这
      段时间里胡健民经常跑野外,有件小事让他记忆犹新。
      
          1984年;也就是他俩认识后的第二年,胡健民带学生在秦岭实习。有一次,他
      跟高卫通电话时无意提到:自己在采岩石标本时不小心把手砸了……没想到高卫撂
      下电话直奔长途汽车站,一路打听地走了几百里山路到达丹凤县城,随后搭卡车赶
      到胡健民当时过夜的峦庄,整整花了一天多时间。晚上,胡健民带着学生从山里回
      来,被她的出现感动了。高卫在村里住了几天,帮他们买菜烧饭,洗衣服,晚上跟
      一位女同学在老乡家借宿。这是胡健民记忆中最幸福的一次野外地质生活。
      
          胡健民与高卫1983年相识,1985年成家,当时结婚的理由是认为对方“人还不
      错”。在当代年轻人眼里,胡健民的婚姻平淡如水,但正是这桩平淡如水的婚姻,
      成了他至今依赖的感情寄托。
      
          儿子出生后,三口人住在西北大学岳父家一间10平方米的小屋里挤了13年!1997
      年,38岁的胡健民被破格晋升为教授,才在学校教授楼分到一套像样的住房。在秦
      岭填图的那几年,胡健民经常出差,很少顾家,时间久了,他和家人早已经习惯:
      经常离家出差没有告别,几个月后回家,也引发不出惊喜,儿子甚至连父亲去哪儿
      也不过问。儿子的成长和里里外外的家务事,几乎全压在了妻子肩上。胡越聪明灵
      气,懂事很早,但是因为小时弱视,每天都要跟着母亲求医,多少影响了孩子的学
      习。作为丈夫和父亲,胡健民心中的失落自不必说,他对妻儿的歉疚更是日常性折
      磨。
      
          如果说抱怨,高卫只抱怨丈夫一样:说他从未带自己出去过,结婚这么多年他
      们还没有一起旅游过。如果非要说“一起旅游过”,该是1990年他俩一起去趟深圳
      ……提到深圳之行,胡健民憨憨地挠了挠头皮:“那次去深圳,是因为高卫的妹妹
      在那儿工作,所以该算她带我去的……过年过节,有时我实在脱不开身,她还要代
      我去看望父母。”
      
          2001年5 月离开西安来到北京,被聘为中国地质科学院地质力学研究所研究员。
      第二年,高卫带着儿子随夫进京。当时所里把一间30多平方米的实验室改造后让他
      们一家暂住,里屋门上还一直贴着“财务室”的字样。两间简陋卧室,实际是用不
      通棚顶的铝合金板相隔,既没光线,又不通风。电视是他做博士后时才买的,洗衣
      机没有地方摆,只有临时拉来拉去……堂堂的大学教授,生活条件窘迫得跟刚参加
      工作的大学生差不多。
      
          为了能改善家里的生活现状,高卫决定去找工作,但在人生地不熟的北京谈何
      容易。胡健民说:“那阵子,她一有空就到街上找工作,就连超市和饭馆厨房的工
      作都去问过。后来,她到西安高新区驻京办事处、研究所资料室和北大图书馆打过
      帮工,月薪高时一千,低时六百,但她只要有活儿干就很开心,从不计较。为了儿
      子上学她四处磨人,有一次在一所中学教务处一等等了三个小时,硬是感动了教务
      主任……”为了这个家,高卫付出许多代价,从小了说是为了丈夫和儿子,从大了
      说则是为了男人的事业。中国有多少胡健民这样的地质工作者,就有多少像高卫这
      样的自愿牺牲者。
      
          2003年,他俩在北京贷款买了套房,人过中年,终于安下了温暖的小巢。当时
      胡健民还在外地踏勘,从看房买房设计装修,都累了高卫一个人。房子刚装修好,
      胡健民又搭上“雪龙号”去了南极,直到2006年春天,一家人才算真正地团圆在一
      起。
      
          “她从小在很有涵养的知识分子家庭长大,大事小事上都通情达理,从来不在
      金钱上跟别人比较,从不在经济上给我压力,只是抱怨我很少陪她。”买过房子后
      不久,胡健民在家跟妻子闲聊,无意中问起:“家里的存折还有多少钱?”女人口
      气自然地回答:“几千吧。”男人当时听后吓了一跳。“平时幸好我不管钱,要是
      真让我管,肯定会把我急死了。”胡健民说这些话时,既是无奈的自嘲,也是对妻
      子的感激。
      
          一提到“家”,胡健民就感到歉疚,不仅欠妻儿的,还欠父母的。2001年冬天,
      正在秦岭跑外的胡健民接到父亲病危的消息,立即赶匾老家探望。守护了八天之后,
      一是父亲的病情稍有稳定,二是野外考察工作不能耽搁,胡健民不得不赶回秦岭。
      离家前,他的心情十分沉重,他意识到:这很可能是跟父亲的诀别。胡健民将自己
      的脸贴在生命垂危的父亲唇上,父亲竟响响地亲了他一下。这个吻胡健民至今都能
      感觉到,这辈子,这是自己记事以后父亲给他唯一的吻。
      
          胡健民回到秦岭不久,第二次病危通知就追了来。等他再赶回家,父亲已经撒
      手去了。清晨出山时,秦岭漫天飞雪,银装素裹。赶到家里已经夜深,父亲静静地
      躺在鲜花丛中,自纸覆盖着他消瘦的身躯。上香,烧纸,泪水夺眶涌出,再听不到
      父亲的呼吸,甚至再看不到那两个陪了他生命最后一程的氧气瓶。妹妹告诉他:父
      亲是在睡梦里走的。悔恨,自责,眼泪,都无济于事,—缕香火缭绕,他陪着父亲
      过了最后的—夜。
      
          “早上入殓,爸爸被抬到屋外的瞬间,天上忽然飘起雪花。妹妹在爸爸身边日
      子最长,哭得也最撕心裂肺。院里的灵堂,子女守灵。追悼会上,大哥将念悼词的
      机会——最后一次跟爸爸说话的机会竟给了我……”
      
          “为爸爸送葬,民俗。20多米长的黑布做成的挽幛由40名后代牵着灵车缓缓向
      南,到达墓地。墓穴已快挖好,我们跪在坟前最后诀别。墓中撒满鲜花,妹妹再次
      哭晕过去。之后在饭馆里设宴,答谢亲朋好友,一辈子第一次喝了那么多酒。第二
      天醒来,觉得家里空荡荡的,六神无主。父亲的遗像总在微笑。遗像前香火缭绕,
      入神,仿佛听见父亲的对话—一我已经知道你三哥的事了,不问,是怕你妈妈难过
      ……”胡健民日记里提到的三哥,在几个月前车祸去世,兄妹几个怕年迈的父母经
      不住打击。于是谎称三哥因为逃债去了美国,老母亲至今蒙在鼓里。
      
          又要离家了,胡健民在父亲睡觉的位置陪母亲睡了一晚。母子俩聊着心里话,
      胡健民心里有股从未感到过的温暖。黑暗中端详母亲的面孔,想她一生从未道出的
      艰难。老人说她很想丈夫,尽管以前的口角总是因为他的倔犟引起,但她还是后悔,
      后悔自己总责备他。听到母亲的自责,胡健民心里感动得挛疼,突然感到相依为命
      的内涵。
      
          回到北京,他立即跟母亲通电话,老人一听到儿子的声音就失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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