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感情这东西,也同样遵守“能量守恒定律”,在秦岭山区填图的那几年里,胡 健民虽然离家远了,但对大山里的人的感情却日益深厚。搞地质的人多是这样,自 己的家名不副实,在荒山野岭里却四海为家。 胡健民他们在野外工作期间,很难事先安排住处,只能根据当天工作的进展情 况,就近在山顶找—个人家。通常来讲,山顶上的人家生活最苦,条件最差,有的 老乡家里穷得连吃的都没有。土房里虽然低矮,但空空荡荡,基本上没有什么家具。 —进门地上挖一个大坑,坑里堆着木柴,支一个铁架,铁架上悬一只大铁壶,这只 铁壶,就是一家人最值钱的家当了。这样的家庭一般没有多余的床,胡健民和他的 学生们经常只能睡在一米多长的竹条编的笸箩里。有一天晚上刚刚睡着,笸箩里又 爬进来一个夜归的老乡。于是,三个人睡在一只笸箩里,还要抢一条被子……这种 情景,对没有野外工作经历的人来说,简直是荒诞派电影里的场景,但对胡健民来 说,都是当时哭笑不得、事后感慨不已的亲身经历。 山里人的生活很苦很原始,但老乡们的淳朴善良让人感动。他们虽然听说过外 面的世界很精彩,也从来不抱有嫉妒之心;他们再苦再难也不抱怨,简单满足于从 昨天活到今天;他们对陌生人毫不提防的信任,特别是对这些敲门借宿、浑身肮脏 的地质队员们,更有着令人感动的真诚热心。有一次,胡健民带着一个学生在武当 山地区踏勘,下山时遇到了暴风雨。山林里漆黑一片,狂风呼啸,头顶上暴雨瓢泼, 雷电交加。他们别无选择,在山坳里敲开一户农家,这家的男主人出外打工,家里 只有妻子带着两个孩子。按理说,丈夫不在家时留陌生人借宿,很容易招致邻里的 闲话,但是女主人毫不犹豫地留他俩住下,并张罗他们吃饭,帮助晾烤衣服。 在陕西白河县的一个山沟里,胡健民考察期间遇到过一个三十多岁年轻寡妇, 男人在河南挖煤时瓦斯爆炸不幸去世,留给她三个未成年的孩子。在深山里,像她 这样的女人生活得最艰难也最尴尬。既不能下地劳动,也无法改嫁他人,想在公路 边做点小生意,但是没人能帮助上货。当她看到别人成双成对,女人说只有每天以 泪洗面。“农村像她这样的寡妇命很苦,本来带着孩子就很难出嫁,加上早早做了 绝育手术。所以就连村里的老光棍都不会娶……” 这个贫困山区女人的遭遇对胡健民的触动非常大,在他的野外日记里,这类的 故事比比皆是:“2001年9 月……经过一天疲劳旅行后,来到小寺沟一带调查。小 寺沟铜矿一片萧条,曾经辉煌过的企业已经破产,凄凉得让人不寒而栗,我不知道 那些职工如何生存,这是一个大山里的工厂,工厂破产后,工人们彻底成为无产者, 没有土地不能像农民那样种地糊口,矿山远离城镇,又使他们无处打工,生活艰难 无比。” “2001年10月……在柳条子沟922 高地调查。有个红色的影子在山坡上蹦跳, 一个身穿红衣服的放羊女一边嗓音清脆地唱歌,一边吆喝着头羊。走近了才发现是 个只有13岁的女孩。女孩告诉我们,每天都要赶着50多只羊上山,担负养家糊口的 重担。上学对她来说已是往事。我问她以后最想干什么,女孩回答:”上学。‘“ 在大山里,胡健民还住过这样一户人家:这家的三个小伙子每天饥一顿饱一顿, 身上的裤子从裤腿到屁股全都磨烂,穷得穿不起一条好裤子。已经年近三十的老三 从十五六岁起就到外地混事,为了生存,偷摸抢劫什么都干过,也挨过人家太多的 打。像他这种人曾经肯定是被定义为“社会闲杂人员”、“无业游民”等等,肯定 是各个大城市收容的对象。小伙子在外漂泊多年,父亲去世前家里人甚至不知道他 在哪里,没办法通知他。就是这样的家庭,对借宿的地质队员,他们不仅热心招待, 而且处得跟兄弟一样。胡健民从他们身上,不仅看到了生活的不公,也看到山里人 坚忍顽强的生命力。 在秦岭填图的岁月里,胡健民接触的当地人成百上千,但让他记忆最深、感情 最深的,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乡村女教师杨国莲。1991年秋天,胡健民带着两个学生 到了一个名叫松树湾的偏僻山村,热心的杨老师接待了他们。杨国莲是土生土长的 山村妇女,自己在当地小学当校长,丈夫则是大柳树乡的兽医站站长。从村到乡有 几十里路,步行要走三个小时,父亲虽然不经常在家,但对住在家里的“外人”从 不疑心。夫妻俩无论从相貌上,还是性格上都反差很大,男人身材稍胖,性情憨厚, 说话做事都不急不慌,慢条斯理;女人却不然,黑瘦精悍,泼辣豪爽,爱开玩笑, 每天不会有一分钟闲着,似乎总有耗不完的能量。杨老师从来没出过远门,可能连 自己居住的这座大山都没有走出去过。 胡健民说:“我们前后在她家住了2 个多月,杨老师每天从学校回来,就马上 忙着择菜做饭。她有副山里人特有的大嗓门,每回喊我们回家吃饭,一公里外都能 听到。如果我们工作的地方离家太远,她就背上饭菜给我们送来,有时屁股后还跟 着两个学校的学生。”时间长了,胡健民跟松树湾小学的老师同学也熟悉起来。校 舍很差,设在一座摇摇欲坠的古庙里,光线昏暗,桌椅吱呀。孩子们上学,不仅要 自己带咸菜、干粮,还要给学校背柴火。看到这些,胡健民心生怜爱,不禁想起自 己矿区的贫苦童年,似乎看到自己小时投在煤堆上的影子。 野外工作结束时,他们采集了很多岩石标本,杨老师找来老乡帮他们用扁担挑 到几十里外的南化塘。胡健民一路小心陪护,仿佛是押送金银珠宝。的确,对地质 科学家来说,这些石头好比地球的赏赐,是地球对他们的呢喃情语。作为地质工作 者,胡健民的工作虽是跟没有生命的石头打交道,同时也接触到世间最原始最淳朴 最真诚的、与人共生的美好情感。随着时代的变迁,这种情感在日益发达的城市里 日渐消失,但在秦岭的深山老林里,在物质生活极其贫瘠的偏僻山乡,却像草木一 样自然滋长。胡健民不仅与当地人建立了相互尊重、信任的友好关系,也加深了他 对社会使命感和对他人的关爱知心。山林里,胡健民信口吟的一首无旋律的歌词, 是他心里真诚的祈祷: 北山,老虎坎坟,新营子。 刚从牧羊人低矮的小屋出来, 歇息在挂满果实的梨树下。 幽谷清风,让人陶醉。 我喜欢生命里单纯盼望, 一种安定和缓慢的成长。 我喜欢岁月漂洗过的颜色, 喜欢那没有唱出的歌。 希望所惦念的人一生平安。 千禧年后,有一次胡健民到东北考察,在一个名叫百牛群的偏僻小镇上,不仅 住上了干净的旅社,居然还不可思议地看到了一家网吧。“中国真是进步了!”他 在日记里由衷地感叹,同时希望住在秦岭大山里的质朴乡亲,也能过上温饱不愁的 日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