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要走进袁武的水墨世界,我们应从整体着眼,不仅要看他已经走过的生命里程
      和艺术旅程,更应看他血脉中所承传的物质特征与精神特征,是怎样有形无形地融
      进他的画幅的。
      
          袁武于1959年出生在吉林省吉林市的一条小巷里。父亲是木工,母亲为家庭妇
      女。他上有一哥两姐,下有三个妹妹,一家九口的生计,全靠父亲菲薄的工资维系。
      虽然贫穷一直像影子一样伴随着袁武的青少年时代,但正直、善良的父母,却把人
      世间所有的关怀和慈爱,归宿到袁武灵魂的深渊中。追天寻地是孩童的纯情。在父
      母眼中,生活的世界是那般沉重和狭窄,但对袁武来说,年纪愈小,心灵愈轻松,
      世界愈宽大。吉林市四周环山,群峰凝翠,是天然的画幅;松花江三面绕城,波翻
      浪涌,像偌大的琴弦。夏日里,袁武常和小伙伴们去山中捕蝉听鸟,于江畔捉鱼戏
      水,常玩得满脸江河,周身山川。冬日里,他们又在雪地里纵情嬉闹,用最柔美的
      雪团去进行最洁白的“战争”。上苍虽没有让袁武投生在朱门绣户,却赋予他一双
      追寻美的眼睛。在没有半点儿艺术氛围的陋巷里、家庭中,袁武在儿时竟迷上了绘
      画。家中没有书桌和纸笔,他就蹲在地上或立在墙边,用铅笔和石灰画下他看到和
      想到的一切。带着大自然所给以他的美的梦幻、梦的彩翼,小巷的石头路和家中的
      墙壁,成了袁武最初发表“作品”的园地。
      
          儿时的袁武酷爱绘画,乃稚趣童兴使然;到读中学时,绘画才成了他心中的一
      盏希望之灯。然而,时值“文革”,没有一个美术老师指点,绘画对他来说是名副
      其实的自学。艺术总是始于模仿。上小学时,他从一偶然认识的孩童手中,借得的
      《芥子园画谱》,竟是他唯一反复临摹的范本。当八个样板戏的剧照及连环画广为
      流播时,它们又成了袁武一一描红的参照物。母亲见袁武描啥像啥,摹啥似啥,便
      将儿子的临摹品精心收集起来,一一挂诸墙壁,不时邀请邻居和袁武的同学前来参
      观,一次又一次地为袁武在家中举办“个人画展”。邻里的赞叹、同学的夸奖,常
      使得母亲脸上的每道皱纹里都溢满笑意。正是母亲这心裁别出的鼓励,锁定了袁武
      人生追寻的目标。
      
          1975年,高中毕业的袁武,作为知青到吉林桦甸县向阳村插队落户。这一带,
      曾是抗日联军长年生活和战斗过的地方。插队前,矢志绘画的袁武,身带一只破旧
      的木箱,里面装满了粗糙的纸张和廉价的毛笔,以及他千方百计讨借来的几位现当
      代工笔名家的画集。栉风沐雨,躬身垄亩,沉重的劳动负荷,丝毫没有疲惫袁武手
      中的画笔。一有闲暇,他便对着几位大家的山水和动物画作,精心临摹……
      
          对一个平常人而言,苦难也许仅仅是苦难,但对一个艺术家来说,经历过和看
      到过的苦难,往往是一笔弥足珍贵的财富。正是这段知青生活,使袁武深切感受到
      了处在社会最底层的中国农民的生存状态。那劳作时半截腿浸在泥水里,汗水顺着
      紫铜色的脊梁直流的农家壮汉;那绾着裤腿、肩扛着一二百斤重的大麻包走在山路
      上,连喘气都显沉重的农家妇女;那房檐下摆着的盛满酸菜的黑坛子;那用苞米渣
      子和高粱米熬成的滚烫烫的稠粥;那庄稼老翁用残缺的牙齿,叼着的细长且柔滑的
      烟袋杆儿;那山村少女头顶的粗布花头巾,和微笑时绽出的酒窝儿……这一切的一
      切,都顽固地嵌进了袁武的记忆。北国大山深处那连阳光也难透进、茫茫而神秘的
      林海,那电劈雷击也难以撼摇的参天大树,那纷纷扬扬、在一夜间便填平了沟沟壑
      壑的大雪,以及乡亲们大碗喝着劣质白干时的畅快、山村老老少少对知青发自内心
      的关爱……这一切的一切,也都永远定格在袁武记忆的屏幕上,也无一不成为袁武
      日后艺术创作的酵母。
      
          1977年,全国恢复高考。袁武带着一大卷“临品”,信心十足地来到东北师大
      美术系在桦甸县设下的报考点。谁知,招考的老师,仅看了几眼袁武那些依猫画虎
      的“临品”,便毫不客气地弃置一边。说袁武既不会素描,又不懂色彩,连初试这
      一关也不可能通过。多年的辛劳换来的是冷冰冰的话语,得到的是不会画画的定论。
      袁武顿时感到,自己就像一个溺水的儿童,连刚碰到手的仅有的一块木板也滑失了
      ……作为一个在社会最底层挣扎的知青,袁武懂得自己没有资格在噩梦里彷徨。他
      很快摈弃了人类常有的空虚和绝望,像一头无暇叹息的耕牛,又在自己梦想的艺术
      田园里,重新播种着希望。1978年,袁武返城在一家工厂当上钳工,他的大部分工
      作时间,却是为厂里画宣传画和装饰画。为闯过素描和色彩关,他以恒心为友,以
      企盼为伴。工作之余,他争分夺秒地对着石膏像素描;节假日,他便到郊外进行色
      彩水粉写生。此时,母亲又成了逆境中袁武的抚慰者和祈祝人。为圆袁武的画家之
      梦,母亲经常不辞劳苦地端坐着,充当儿子的模特儿……立志欲坚不欲锐,成功在
      久不在速。三年下来,袁武终在1980年夏,通过了专业考试,并以文化课的绝对优
      势,如愿以偿地考进了东北师大美术系。
      
          走进高等学府,袁武才懂得,依傍和模仿决不会产生真正的艺术。绘画的殿堂
      巍峨高耸,里面有夺目的星宿,纷争的流派,繁苛的法理,严峻的师承……袁武异
      常珍惜这历尽千辛万苦才获来的就读机会。因为他的神经网上,负载着慈母的嘱托,
      家人的热望,知青点上父老乡亲和同学的期盼,以及工厂师傅们的祝福,那是一个
      多么沉重的世界。从第一学期开始,袁武就把时间打算得十分精密,使每年每月每
      日乃至每个小时,都有它的特殊任务。除了上课时间外,袁武不是潜心图书馆,就
      是躲在校园一角或读书或画画。他像一头耕牛,闯进了知识的菜园,贪婪地啜食着
      新鲜可口的菜蔬;他像攀援在书山上的樵夫,尽情地采撷着奇花异木。他读起书来,
      如痴如醉,如梦如寐;他作起画来,如癫如狂,如神如仙……上大学三年级时,醉
      心山水画的袁武,水墨优势渐显,被分到国画班,学工笔、写意,画山水、人物,
      也画花鸟。大学毕业分配时,袁武的学业虽秀出班行,但却被分配到松辽平原上的
      榆树县师范,任美术教师。
      
          这看似有点儿“谪贬”性质的分配,实则是艺术之神对袁武的又一次垂青与眷
      顾。在榆树小城执教期间,袁武常是上午授课,下午带学生去写生,晚上进行创作。
      他还经常带学生下乡,一住就是多日。辽阔无垠的松辽平原,是片一跺脚就能踩出
      油来的黑土地,它孕育着万物的“生”,滋养着万物的“长”,展示着万物的“茂”,
      欢呼着万物的“美”。当袁武带着审美的目光,重新融入黑土地时,竟惊愕地发现,
      这里蕴藏着那么多极富视角冲击力的绘画元素。土地,是父老们声同乞求的呼唤;
      土地,是乡亲们的尊严和生命的象征。袁武看到,当尺把长苞米棒儿、斜歪着冲破
      青皮包裹的束缚,绽出粒粒金黄时;当杆壮叶肥的高粱,在秋阳里摇曳着火红的穗
      头时;当齐腰深的豆田里,串串饱鼓鼓的豆荚在金风里即要炸裂时……乡亲们总是
      对着丰收的庄稼,横看竖看,像画家在欣赏自己最得意的作品。这片黑土地上的场
      院、木屋、柴门、炕头,是那样古朴、宁静和温馨。每当袁武置身其中,与父老乡
      亲悠然对坐、抵掌而谈时,总会感到有一股暖意注入心田。这时,一切用虚假编制
      的矫情,都会被这种纯朴和真诚,冲散殆尽。农人与耕牛的情感,也辄令袁武感动
      不已。在这里,牛就是农户家中的一员。当牛在暗夜里食草时,蹲在槽边的老农,
      倾听着牛在嚼草时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响,简直像是在欣赏人世间最美的曲调……
      这些原汁原味的生活情景,撞击着袁武的心坎,他的灵感和诗绪也自会燃烧起来。
      在榆树师范执教的两年间,他画下了比大学四年还要多出两倍的写生稿。这段执教
      生涯,又使袁武在更深的层次上领悟到土地、生命和人的本质内涵。
      
          黑土地那仁慈而宽厚的胸脯,已成为袁武艺术的原野。任何风霜雨雪,都阻挡
      不了他艺术收获季节的到来。1985年,年仅二十五岁的袁武,以三十二幅人物、山
      水画,参加了长春市举办的“四人书画联展”。联展中另外三人。皆为吉林省的名
      流方家,唯袁武名不见经传。然而,袁武的画作,却带着大山大水的苍润,带着黑
      土上浓郁的乡情,令观众耳目一新。长春市第一中专的校长慧眼识珠,当即拍板调
      袁武来校任教。1986年,在长春第一中专执教的袁武,创作了《又是一年春草绿》,
      并获得吉林省青年画家美展一等奖。1988年,袁武被调入长春书画院,成为专业画
      家。这一年,他创作的《冬趣》、《没有风的子夜》、《春天里的最后一场雪》,
      分别参加了全国中华杯、东三省、吉林省的画展,也均获得奖项。当袁武的成名作
      《大雪》问世后,他的“东北系列”作品,已见雏形。这些作品,就像一个个营养
      充分、怀胎足月的大婴孩,一啼天下闻,当是势所必然。
      
          学子之患,莫过于自足而止。在中国画坛已有了一枝之栖的袁武,并没有兀自
      陶醉。1993年,已逾而立之年的他,考入中央美院国画系研究生班,专攻人物画,
      去进行“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的自我再造。研究生的训练,激活了珍藏在袁
      武灵魂深处那弥久而益新的记忆。许多迷离恍惚的感觉在他眼前奔驰,许多斑驳不
      定的影像在他的脑海中组合。黑土地上那小山一样的粮垛,那小丘一样的柴堆,那
      院落,那柴门,那茫林,那厚雪,那耕牛,那骏马,那孩童,那老汉……宛如一个
      个艺术精灵,跳着、笑着、挣着、抢着,一齐奔向袁武的笔端,走进了袁武的画幅。
      1995年,在袁武研究生毕业前后,他不仅画下了在全国八届美展中金蟾折桂的《没
      有风的春天》,还写下了《塞外,春天还不曾苏醒》、《小村,又一个秋日》、《
      自己的粮食》等被全国美术报刊竞相选登的一批佳作,这之后,袁武又创作了驰誉
      画坛的《夜草》、《净土》、《老农》、《北方秋天的肖像》等作品。至此,袁武
      的东北系列画作,已成了一个蔚然大观的存在。
      
          一部中国美术史,实际上是画家用各自的心灵组成的历史。袁武深情关注农家
      生存状态的东北系列画作,既是一个古老民族的心灵倾诉,也是袁武精神家园的独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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