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继续上山,更加兴致勃勃。爬到海拔2800米的时候,太阳下山了,山光骤敛,
      山风刺骨。一棵粗大的冷杉树旁,有一块平整的岩石,可以宿营。在树干上固定帐
      篷,可以遮风挡雨;在石头上铺一层冷箭竹,再铺上油布、床单,就可以舒展身体
      了。
      
          走了一天,又累又饿又冷,可吃饭还没有着落。馒头吃完了,煮米却找不到水。
      山崖底下有流水声,可是峭壁太陡,又黑灯瞎火的,连向导也不敢下去。
      
          “看来,只能吃生米生肉了。”炊事员自语。
      
          “用火烤肉。”还是向导聪明。
      
          “光吃肉,不喝水也不行啊!”年轻人发愁。
      
          胡锦矗不吭声,一个人在山坡上,踩踩这儿,看看哪儿。优哉游哉。忽然抬起
      头说:“我有办法了。把高压锅拿过来。你们看,这是泥炭藓,是最能涵养水分的
      苔藓。这么一大片,不就是一个固体水库?”说着,教授拔起一丛苔藓,双手合力
      一挤,指缝中就流出水来。
      
          “攥草取水,太绝了!”连土生土长的向导和民工也交口称赞。几个人一起努
      力,终于挤出半锅水。先煮盐肉,再用肉汤煮米饭。
      
          好不容易肉香饭熟,也顾不得烫,赶紧往嘴里送。嚼上一口,这才发现,满嘴
      钻沙子,又苦又涩,还齁咸!可总比饿着肚子好呀,一个个龇牙咧嘴,囫囵个地往
      下吞。总算是对付饱了,这才发现,胡锦矗一个人坐在山崖边,美滋滋地握着小酒
      壶,一口酒,一口肉,自饮自灼,对酒当歌呢。
      
          “教授,你吃不出来?又苦又涩!”年轻人问。
      
          胡锦矗举起酒壶,朝年轻人晃晃,又回过身去自斟自饮。其他三个人吃饱了,
      也就困了,钻进帐篷就打响了呼噜。
      
          一轮明月冉冉升起,皓月当空,抛洒金晖,教授仰头对明月,感慨万千,一首
      古诗就冲口而出:
      
          明月几时有?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
      
          低绮户,
      
          照无眠。
      
          不应有恨,
      
          何事常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
      
          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教授,您不累不困啊?快休息吧!”年轻人已经睡醒一觉,在帐篷里喊。
      
          胡锦矗站起来,却没有去睡,在月光下伫立着,像一座汉白玉的雕塑。
      
          他何曾吃不出又苦又涩?可比起他心里的苦涩,又算得了什么?他又何曾不觉
      得又累又困?可背负着沉重的心事,又怎能睡得着?
      
          1974年,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正在如火如荼,在学校的教师们很多都成
      了“牛鬼蛇神”,“反动学术权威”,被打倒,被批斗,被踩在脚下,永世不得翻
      身。知识无用,斯文扫地,师道尊严化为粪土。在家里,当医生的教授夫人,也因
      为莫须有的罪名,被打入牢狱,蒙受着不白之冤,熬受着身心之苦。
      
          古人云:大丈夫当齐家,治国,平天下。他到底能做到哪一条?
      
          齐家?家塌了一半,他却无能为力。治国?国动乱不已,他却自身难保。平天
      下?更谈何容易,一介儒生,臭老九,没关进“牛棚”,已是侥幸。
      
          四年大学本科,两年硕士,一直学动物,十七年的大学教学,一直教动物。空
      有一腔热血,满腹学问,又奈何?只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只能“何以
      解忧?唯有杜康”。
      
          月朗星稀,远山像凝固的海浪,顶起天,拔起地。远处传来几声豹吼,这些昼
      伏夜出的生灵,此时正是它们觅食的好时候。
      
          帐篷里传来均匀的鼾声,还有梦呓声。他们还年轻,也许能熬到头。其实,自
      己也不老啊,45岁,正是年富力强,怎么心态就老了呢?
      
          胡锦矗活动一下手脚,捡来几根枯枝,拢起一堆篝火。对着熊熊燃烧的火苗,
      他的身子温暖了,心也开始舒展。比起那些还在学校里被“革命”的教师们,他不
      是幸运得多?
      
          20世纪60年代,他有机会参加四川省志的调查编撰,负责动物方面,四川省的
      高山大川,平原盆地,几乎走遍了。随后,又要搞中国东部的自然地理区划,动物
      方面又交给他负责。他又在省里的林业厅留下了大名。
      
          所以,这一次搞大熊猫调查,才会想到他。尽管他是“反动学术权威”,可需
      要学问的时候,也可以利用。尽管他的夫人还在狱中,可需要专家的时候,也可以
      忽略。这就是不幸中的万幸。这就是无为时的有为。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大熊
      猫,一个崭新的课题,一个神秘的物种,就摆在他的面前,等待他去研究,他还有
      什么可犹豫的呢?
      
          想着想着,他就拔起一丛泥炭藓,挤出水流,用嘴去吮。不错,又苦又涩。但
      是,就是这又苦又涩的水滴,滋养了自己的生命,也解救了路人的饥渴。
      
          篝火燃得更旺,火苗蹿得更高。胡锦矗在篝火旁和衣而卧,半睡半醒,进入了
      梦乡……
      
          从1974年到1977年,史无前例的大熊猫调查进行了3 年。3 年后,四川、陕西、
      甘肃三省联合的大熊猫调查,汇总结果,浮出水面:大熊猫物种只剩下2000只,属
      于濒危物种。如果继续捕猎赠送,如果不及时进行保护,大熊猫——中国的国宝,
      世界的珍稀,将会灭绝!
      
          警钟长鸣,在中国政府的耳畔,在世界人民的心中。当务之急,是保护!保护!!
      保护!!!
      
          但是,面对这样一个神秘的物种,该怎样保护?专家的意见举足轻重。年近50
      的胡锦矗又一次临危受命,放下了熟悉的研究课题,接受了新的任务,重新走进高
      山大川,再次与大熊猫朝夕相处。没想到这一处就处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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