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30年后,我在四川南充市的西华师范大学,见到了70岁高龄的胡锦矗教授。身
      材高大,微微发胖,腰杆挺直,行动稳重。尤其是温和敦厚,特别有长者风范。
      
          我在北京和他通电子邮件,他说:“欢迎你!”我在成都和他通电话,他说:
      “你把该去的地方先去了,最后来南充。你把所有的问题都记下,我来告诉你。”
      
          我终于到了南充。他关掉了手机,离开了学校,安排了生病卧床的老伴,给了
      我一整天的时间。为了抓紧时间,我的采访无处不在,宾馆的房间,街心的花园,
      订票的大厅,餐厅的饭桌,甚至喧嚣的大街。
      
          老先生始终呵呵地笑着,耐心地讲着,就像对待自己的学生。我们的谈话进行
      得轻松愉快而有收获。
      
          “这么说,1974年是中国,也是世界上,有史以来第一次大熊猫调查了?怎么
      会选上您呢?”我在宾馆里为老先生沏上茶。
      
          老先生呷了口茶说:“我在西南师范学院读本科学的是生物,在北师大读研究
      生读的是动物专业。1957年毕业,分配到这里,到现在,一直教的是动物。20世纪
      60年代,我在西南师范学院读本科的老师点名我去搞四川省志,负责动物方面。那
      个时候四川省我到处都去了。接着,四川省搞东部自然地理区划,动物方面的工作
      又交给我。我在成都住了一年,省里的林业厅都了解我了。”
      
          “也就是说,那时候,您还不是大熊猫专家?”
      
          “当然不是。那时候,我研究的对象是鸟类和鱼类。”
      
          “那么,您是第一个研究大熊猫的专家吗?”
      
          “那也不是。自1869年戴维神甫在四川宝兴获得标本,定为新种发表以来,西
      方就陆续有猎捕考察、科学报告和一般读物发表,比如1938年的《女人与熊猫》,
      1929年的《追踪大熊猫》,1966年的《人与熊猫》。在我们国家用现代科学对大熊
      猫进行自然历史的研究,是从著名的考古学家裴文中开始的。1934年他在研究北京
      周口店的食肉动物化石时,发现了大熊猫化石。1943年又有彭鸿绶研究野外大熊猫,
      但是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停止了。1964年郑光美又在陕西秦岭进行了考察,见到
      了大熊猫。但是,像1974年那样集中多位专家,在全国范围,进行大规模的熊猫普
      查,还是空前的。”
      
          老先生不紧不慢,如数家珍。
      
          “那么,胡氏方法呢,又是怎么回事?”
      
          老先生笑了,说来话长。我们一起漫步到南充市的街心花园,坐在一个安静的
      亭子里。
      
          “人们说的胡氏方法,就是在野外调查大熊猫的方法。你想啊,野外的熊猫数
      量很少,又生活在高山密林里,很隐蔽,怎么去调查呢?”
      
          “是放狗撵吗?我好像听谁说过。”我问。
      
          “哈哈!不是,不是。”胡先生仰头大笑,“那是在平武,还是‘文化大革命
      ’搞武斗的时候。他们在豹子沟用狗撵,然后用这条沟的面积来推算保护区有好多,
      还发表了的。哈哈!后来,我们觉得2 万多公顷,不可能有200 多只熊猫。所以,
      我们说那个方法是不科学的,不能用那个方法。而且那样做,也干扰了熊猫的正常
      活动。是不行的。”
      
          “那怎么办呢?”我问。
      
          “在考察的过程中,我们发现熊猫的粪便很多,我就想到了用粪便来确定熊猫
      的数量。”
      
          “怎么确定呢?”
      
          “首先要看它是不是新鲜粪便,表面有没有光泽和黏液。如果是第二天、第三
      天的就没有,就会变黑。还有,如果粪便是在竹子下面,就要看上面有没有落叶,
      当天的就没有。另一个,我们知道,每一个动物都有自己的活动范围,范围不同,
      粪便的大小不同,那就不是同一只熊猫。更重要的是熊猫吃竹子都是横着咬的,它
      的年龄不同,咬节的长短就不同,就可以在粪便中测量出来,就能区分出是不是同
      一只熊猫。”
      
          “那么,同龄的熊猫咬节一样,又怎么区别呢?”
      
          “在野外,成年熊猫两年才生产一次,多半只能养活一个幼仔。在有限的范围
      内,就不可能有同龄的熊猫。对吧?”
      
          对我的步步逼问,老先生不慌不忙,娓娓道来。这样的采访真是一种享受。
      
          “除了咬节之外,还要看粪便中竹子碎渣的粉碎程度。熊猫和人一样,要不停
      地吃东西,不停地磨损牙齿,五六岁的时候牙齿很锋利,竹竿嚼得很碎,竹叶也细。
      老了过后它的咀嚼力就差了,这在粪便中也能看出来。
      
          “通过亮度、大小、咬节、咀嚼程度,在有限的范围内,去辨别是不是同一只
      熊猫。对吗?”我总结说。
      
          “对。比如,你在这里看到一个新鲜粪便,你就拿着它,一直走,一直看,一
      直比较,如果都一样的,就是同一个个体。如果这些都不同了,就是另一个体了。”
      
          “这就是您发明的胡氏方法?”
      
          “当时我们三个省没有通气,其他的调查队也在不断地总结经验,也都想到了
      根据熊猫的粪便来鉴别。只是我想得更仔细些,把它总结出来,正式发表在学报上
      了。一般都说是传统方法,也有的说是胡氏方法。一直到现在,第三次全国熊猫调
      查都是用这种方法。”
      
          街心花园里人越来越少,我才发现日头已经当顶。老先生带我到学校小食堂,
      安排了饭菜,却抱歉地说不能陪我。
      
          “为什么?”我诧异地问。
      
          “我老伴腰伤了,不能下床,家里又没有人。”
      
          “啊?那这一上午……”
      
          “不要紧,我出来时,在床头放了开水,床下放了便盆。”
      
          老先生走了。望着他高大略显得臃肿的背影,沉稳略显得迟缓的脚步,我心头
      一阵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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