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动身之前,杨惠根做了大量的调研,查阅了极光观测的最新资料。照片上或红
      或绿或金或银的彩色光幕,是等待他拉开的奥秘帷帘。此行南极,杨惠根是历史上
      第一位在日本昭和站参加越冬观测的外国人。他心里清楚,日本队吸收中国科学家
      参加他们的极地科考活动,是想寻找与中国的合作——他们也看好中国南极中山站
      在空间物理学中的地理和科学位置。
      
          昭和站建于1957年。50年来,日本科学家对极光等现象的观测研究十分深入,
      世界一流。昭和站的地理位置处于较低的地磁纬度,观测的是与中山站不同的夜侧
      极光,中山站恰好地处地球迎接太阳风的窗口,是日侧极光观测的最佳位置。杨惠
      根此行的任务是学习日本的极光观测技术,回来后在中国人自己的考察站筹建极光
      观测,并与日本科学家交流、探讨共同开展极光研究。
      
          杨惠根从上海出发飞到东京,与日本队员汇合,乘“百濑号”科学考察船离开
      东京湾码头,驶向澳大利亚西澳州的弗利曼特港。考察船是以一位日本极地探险家
      的名字命名的,百濑原是一名海军中尉,1920年他成为第一个抵达南极的日本人。
      
          科考队队长佐藤夏雄教授是经验丰富的极光研究专家,队员总共40人。用杨惠
      根的话讲:船上的阵势是“一对三十九”,他是唯一的外国人。适应,是摆在杨惠
      根面前的第一个考验,在语言、生活等方面都存在着很大差异。能否适应考察队的
      生活?能否让日本队员接受自己?在与世隔绝的南极,在地球最寒冷,最荒凉的极
      地,就是一个日本人能否顺利地完成越冬生活,都是一个很大的考验,更何况对一
      个27岁的中国人。
      
          上船后,杨惠根跟着其他队员一起倒货装舱,接受消防、逃生、结绳、打信号
      灯等各种技术训练,学习南极考察知识,进行野外生存训练,每天的日程都很充实。
      夜里,“百濑号”行驶在漆黑无际的瀚海上,日本队员们在舱里谈笑,杨惠根一个
      人走到甲板,扶着围栏,扬着脸,迎着潮湿的海风。有生以来,他第一次离家这么
      远,而且要到离家更远的地方,感觉自己像一位早期航海家,沿着古老的羊皮海图,
      开辟想象中崭新的航线。
      
          日本南极科考队是经过严格选拔的国家队,队员们素质很高,虽然来自不同的
      领域,但彼此尊重,平等交流,队伍管理也井井有条。佐藤队长非常仔细,特意安
      排一个名叫六山弘一的小伙子与杨惠根同住,担任他的联络员。六山是位在读博士,
      课题也是极光观测。
      
          对杨惠根来说,刚上船时遇到的主要问题,是日语和伙食上的困难。日本人吃
      大量生鱼片、生蔬菜和生鸡蛋,杨惠根的肠胃不适应、吃不消。另外,三分之二的
      日本队员不讲英语,因此杨惠根刚一上船,就拜一位叫角贞己的年轻人做日语老师。
      角贞己教得非常认真,每晚都给他上一次课。在船上的一个月里,杨惠根学完了《
      初级日语》的上册;,ifreetxt.com ,半年时间就达到了日语中级水平,不仅能
      跟队员们交流,还能用日语说相声。
      
          “百濑号”经过赤道,队员们举行了一次狂欢一样的“赤道祭”。杨惠根也和
      其他队员一样描眉画目,半穿起鲜艳的迷你裙,男扮女装地在甲板上开心……考察
      队在西澳州的弗利曼特港经过几天的休整,然后起程驶向南极。杨惠根永远不能忘
      记,在浩瀚无边的海面上,在天水相连的地平线上,当他第一眼看到在阳光下晶莹
      闪烁的南极冰山时,激动的心脏怦然狂跳。
      
          “百濑号”抵达南极时,南极还是极昼的夏季。他们利用这段时间进行越冬队
      员的更换和基地的维修、保养和夏季野外调查工作。冬季到来之前,考察船告别南
      极,而将40名越冬考察队员孤独地留在这片杳无人迹的冰雪世界里。要知道,南极
      的极夜一旦降临,海上的冰面会几百公里的疯长,无论船只还是飞机,都无法接近
      考察基地,40名队员如同被困孤岛,要熬过一个寒冷漫长的冬季。
      
          参加日本越冬队,杨惠根要跟同伴们一起生活、工作一年半,所以不可能把自
      己当外人。他不仅苦读日语,而且作为队里的一分子参加集体活动,分担工作任务。
      他跟队员们轮流值班,帮助厨师做饭,打扫站区卫生,清理厕所,冲洗澡堂。
      
          每当轮到自己值班,杨惠根早上不到5 点就从床上爬起,趁同伴们熟睡时打扫
      卫生,清倒烟缸,烧开水,冲咖啡,切面包,分牛奶。队员们用完早饭,他要收拾
      餐具,擦桌洗碗,然后拖洗整栋建筑的木制地板。早上的活儿刚干完,又到了吃午
      饭的时辰,之后又要收拾餐厅,然后跑到卫生区澡堂里去。日本人喜欢泡热水澡,
      虽然南极有冰,并不缺水,但必须把冰烧化才能用。为了节省有限的燃料,队员们
      在一个可以泡两三人的不锈钢浴缸里泡澡。队员们泡过的浴缸自然很脏,需将热水
      充满,让浮在表面的油脂溢出,然后再将浴缸边缘擦拭干净。浴室里有几个淋浴喷
      头,喷头下面的踏脚板也要一块一块地冲洗,晾干,并要掏净踏板下和堵在地沟口
      的毛发……杨惠根从小就干家务,不仅手脚麻利,而且累中生巧。别人清理烟灰缸
      时只会倒掉烟灰,而他清理时用水冲洗。大家只要看到明亮的烟灰缸,就知道是杨
      惠根值班。
      
          为了多分担些队里的工作,杨惠根主动要求担任电影放映员,每周为队员们放
      一次电影。在南极的一年里,他看了不少日本影片和电视剧。不仅娱人,而且益己,
      他的日语口语突飞猛进。另外,放电影还有额外的是收获,每每谈到当放映员的经
      历,杨惠根都会笑着告诉朋友:他曾在电影《红色的铃兰》中,看到了栗原小卷一
      个早期仅有的人体镜头……
      
          队员们住在集装箱式的建筑内,房间不大,但每人一间。在南极没有邮路,杨
      惠根每月要向国内发一份“传真报告”。每次,他都在传真纸的边角上写两句问候
      妻子的话,并请国内的同事转告给她。考察站有一台电话,杨惠根能享受每月一次
      的特别照顾,每次和妻子聊10分钟。只有一次他寂寞之极,忍不住给妻子通了20分
      钟电话,事后他主动跟站长道歉。可以这么说,在南极越冬的17个月,是一段没有
      私生活的漫长日子。
      
          毕竟是新婚不久的年轻人。极夜里,随分秒疯长的寂寞与孤单不断腐蚀着他的
      神经,经常使他感到彻夜的焦虑和莫名的不安。只要他给妻子挂电话没有人接,就
      会立刻想到最坏的可能。与其说是担心,不如说是猜疑,与外部世界的时空隔绝,
      让杨惠根产生了许多虽然好笑、却无法控制的强迫意念。
      
          从离开东京湾的那一天起,他就以对妻子倾诉的形式记《南极日记》。每篇日
      记都是以妻子林洁作为倾诉对象,不仅记录下考察队生活的琐碎细节,也描绘出当
      时孤独寂寞的心理轨迹。出国时他刚刚成家,妻子刚刚搬到上海,林洁本是家中的
      宝贝,一结婚就要一个人独居,怎么能叫杨惠根不担心?他不仅担心她的日常生活,
      更担心新婚妻子守不住寂寞,担心刚建立的家庭会变成空巢,在杨惠根的日记里,
      他倾诉自己的所有思念,袒露了内心的担忧、怀疑、不安、失落和不可名状的恐惧,
      甚至绝望的忏悔和无助的哀求。他哀求根本听不到自己倾诉的妻子等着他,盼望尽
      快回到她身边。
      
          他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我在此给你写信也好也不好。好的是可以倾诉对你的
      爱,但毕竟你既看不到,也听不到。到了真跟你通话的时候,又忘了哪句话曾跟你
      说过,哪句话只在日记里默默地写过……”在刻骨铭心的漫长极夜,林洁成了他的
      心理支柱。一年半后,杨惠根回国,一跳下上海熙攘的码头,一看到在人群中冲自
      己微笑的妻子,所有的恐惧都消散了,日子立刻恢复到过去的平静。杨惠根说,他
      将日记埋在了箱底,从来没有给妻子看过。他怕妻子怪自己“多疑”,笑自己“神
      经”……事实上,的确有不少考察队员回到家,发现自己一年未见的妻子已经跟了
      别的男人。
      
          南极的寒冷,极夜的寂寞,伴着一颗乞求不被人抛弃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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