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冰封的冬季是寂寞的,寂寞中,只有期待奇迹的拯救。对杨惠根来说,或许极
      光便是南极的奇迹。
      
          第一次看到极光,是在赴南极途中,在“百濑号”船的甲板上。1992年12月的
      一个晚上,当时天气不好,极光距离又远,当时杨惠根只看到一些云雾样的光团。
      许多队员兴奋地跑到甲板上举着傻瓜相机一通狂闪……事后想来实在搞笑:用傻瓜
      相机的闪光灯,怎么可以拍下天际的极光?那次,他虽然看到了极光,但是并没有
      为之感动。
      
          在杨惠根的记忆里,他在真正意义上看到了极光,是在1993年2 月底。当是已
      经完成了夏季作业,极夜正向南极悄悄地降临。一天夜晚,杨惠根跟往日一样走进
      离主楼不远的“极光观测栋”,习惯性地打开仪器,调好屏幕,然后漫不经心地走
      到户外透一口气。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杨惠根看到一条从东向西、宽得几乎横
      跨整个天空的巨大彩带,彩带的下部有如窗帘的裙摆一样妙然掀动,白里透绿,红
      中见粉,摆动的地方神秘闪动。他被眼前的奇观震慑了,先是惊诧、兴奋和无法与
      人分享的感动,继而感到一股潮水般的自卑和沮丧。
      
          杨惠根回忆说:“那次,作为一名空间物理研究工作者,我的自信受到了沉重
      的打击!”在此之前,虽然纸上谈兵地研究过极光,但当真正面对极光时,像好龙
      的叶公一样张着嘴,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它。“当时,我的大脑里一片静寂,一片
      空白。这么多年积累的所有物理公式和定理,对眼前的现象束手无策!”
      
          夜幕之下,极光之前,杨惠根手足无措地独自僵立。虽然从理论上来说,他知
      道极光形成的物理机制,但还是解释不了眼前的现实。眼前的极光如此之大并神秘
      地摆动,究竟什么力在驱动它?虽然他看到过不少的极光照片,但那些都是静止的,
      并未激发出这么多疑问。“我是搞物理学的,在日常生活中,习惯地用物理的眼光
      审视一切,自觉不自觉地用所学到的物理解释身边的每个现象。但是那一次,突然
      置身于极光面前时,我真呆了!发现自己那么渺小,那么无知,好像自己变成了白
      痴……”正是那一次感动,让杨惠根近乎狂热地开始了极光研究。
      
          经常有人问他:研究极光有什么实用价值?杨惠根认为:作为从事基础研究的
      科学家,未必要直接回答一个现实的、可以即学即用的具体问题。“人类探索的过
      程中,自然科学应该跑到人类前边,用一双科学的眼睛观察、发现和解释世界,然
      后告诉自己的同伴,这个世界存在什么。科学家应该有这种自觉。知识能够现学现
      用当然更好,但从人类认知的角度来说,我不认为科学家必须功利地回答使用问题。”
      
          事实上,随着人类对极光研究的深入和对太空的不断开发,两极的极光观测已
      逐渐发展为一个崭新学科——空间天气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现代人对近地空间越来
      越依赖,无论遥感、导航、各种卫星和航天器,还是太空行走,都在这一遥远而神
      秘的区域内活动。作为从地球观望宇宙的窗口,极光是观测太空天气的晴雨表。通
      过极光的观测、研究与掌握,人类可以知道太空处于什么状态,对航天技术的进一
      步发展意义深远,正是这个原因,世界各国在极地纷纷圈地建站,形成了极地科考
      的国际潮流。中国的极光研究起步虽晚,但凭着杨惠根和同事的才智与勤奋,已将
      中国极地科学推进到世界前沿。
      
          在考察队中,极光观测员的生活最辛苦,他们的工作性质是“颠倒黑白”:每
      天,太阳落下,他开始工作;太阳出来,他才能睡觉。白天还要帮厨,打扫卫生,
      消防演习的笛声一叫,就要抱起消防栓朝外跑……由于南极的太阳停留很短,杨惠
      根顶多只能睡五六个小时,经常一熬就到天亮。夏季温度可以到18摄氏度,冬季在
      零下40多摄氏度。夏天,太阳在头顶上转,白天睡觉也要拉窗帘。
      
          清晨,他疲倦地伸着懒腰走出屋外,眺望北方天空的绚烂朝霞,在浓艳的蓝天
      红云底下,是一片纯净透明的冰海世界。晶莹透明的淡蓝色冰山,还有地平线上的
      海市蜃楼,使人神志恍惚地置身于一个变幻莫测的仙国里。
      
          南极是地球上最后一片无国界的疆土,最后一个尚未被人类破坏的自然之地。
      从地图上看,它的形状如同一只鹦鹉螺。在那里可以见到笨拙可爱的企鹅和悠然自
      得的海豹,可以呼吸最纯净的空气,可以欣赏最唯美的自然。
      
          在南极,人类学会如何与自然相处。大自然的美是无法描述,无法再现,无法
      解释,无法掌控,在自然面前,杨惠根只能发呆,只能惊叹。那里的冬季干净,宁
      静,有一种冻结的、不再流动、不会消失的美。工作之余,杨惠根喜欢健身打球,
      野游摄影,他还常跟日本朋友一起在冰窟窿里钓鱼,挖雪洞烧火锅,或到较高的冰
      丘上滑雪。天然滑雪场没有缆车,他们滑下来,爬上去,居然能在零下40摄氏度的
      野外出一身汗。
      
          天好时,队员们开着雪地车到远处考察,钓鱼,聊天,打麻将,将夜晚的梦,
      藏在雪地车的睡袋中。在南极,队员们的集体意识非常强,远离社会的孤独,将每
      个人的命运紧系在一起。
      
          有一次,杨惠根又跟几名同伴开着雪地车,一起到昭和站附近的一座小岛上野
      游。池塘中夏季融化了的雪水已重新冻结,在阳光下平静如镜。他掷了一块冰在池
      塘冰面上,它轻盈跳跃,在万籁寂静中发出金属的声音。“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平
      的冰面,扔一块冰可以跑得很远很远。”他再一次惊诧于自然之美,他感觉:“这
      个世界仿佛并不属于人类,或者说,我是一个偶然落足到地球上的星外客。”
      
          美,并不意味着绝对的安全。自然界有它温和的一面,也有它施虐的一面。暴
      风雪来时,南极变成了地狱,暴风雪的速度可达每秒40米以上!南极很冷,雪不是
      雪花,是一颗颗碎硬的玻璃碴,不要说风景了,就连自己的鞋都难看到。1993年3
      月的一天,杨惠根经历了一次终生难忘的雪地惊魂。
      
          那天,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风雪。清晨,杨惠根结束了观测工作,准备离开“极
      光观测栋”回“生活栋”休息。两栋建筑的距离不到百米,中间隔了“地球物理栋”、
      “生物栋”和“发电栋”三座建筑,在栋与栋之间有一根防止队员在暴风雪中迷路
      的“救命绳”。杨惠根摸着绳索走到“地球物理栋”,再往前走,发现连接前面的
      绳索已被积雪埋住,只好松开绳,顶着漫天风雪朝前走。雪太大,视线达不到1 米,
      他只能凭着感觉走。雪下得天旋地转,杨惠根绕过“生物栋”时,已经迷失了方向,
      至少偏离了目的地30米!他幸好偏向驻地内侧,摸到一个可作为“陆地标志”的蓄
      水池,假如他当时朝外偏,肯定将朝海边迷路,一旦走失,就是死路一条。
      
          杨惠根一想起这件事就觉得后怕:人都有求生的本能,越是迷路,越会惊恐,
      越会乱跑,而且越跑越远,最终失去任何可以借以辨识方向的标志。60年代初,同
      样在昭和站,一位名叫福岛绅的日本考察队队员在暴风雪里走失……终于回到了温
      暖的宿舍,杨惠根望着窗外的飞雪,吓出一身冷汗。在当天的日记里,他又给妻子
      写了一封永远不会发出的信:“……我现在才明白,在南极送命并非完全不可能,
      也理解了福岛绅君为何能在暴风雪中消失。他的尸体六年后才被人发现,在距离昭
      和站5 公里的冰岛上。让我感到胆寒的是,他跟我一样搞极光观测,而且跟我一样
      是从观测栋回住所的百米途中走失的。越冬交代仪式后,我们祭了他,看着他孤零
      零的坟墓,真感心酸。日本人每年都会在他的坟前敬一包烟、一块糕或一些水果,
      集体默默为他烧一些香,祝愿他安息。我不知道福岛绅君怎么想,但有一点他是幸
      福的:他死了,但他永远年轻,永远是博士研究生。
      
          “不过你放心,我知道了南极的严酷之后,会加倍小心的。我不愿就此成为这
      冰天雪地的孤魂野鬼,我更不愿就此永远离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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