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坎坷的童年磨炼了我不怕困难艰险的性格;几十位“母亲”的爱抚,给了我热
      爱百姓的本能;父母为革命抛头颅,给了我为祖国奉献一切的热血——茧然我姓彭,
      但我心中永远姓“百家姓”。
      
          ——彭士禄
      
          我时常想念这位老人。
      
          1991年春,根据张爱萍将军指示,笔者在撰写中国核潜艇诞生历程长篇报告文
      学时,曾有幸几度采访过时任中国核工业部顾问的彭士禄院士。此后,由于大家各
      分南北,工作纷繁,20年没见到他了。2012年8 月,应邀到北京参加“中国核潜艇
      电视剧拍摄筹备会议”时,突闻悲讯,彭老夫人马淑英已于昨年去世,心中不胜哀
      痛。算起来,彭老今年已是87岁髙龄了,我决定去看看他。
      
          夕阳西斜,微风轻拂。在北京三里河一个普通住宅小区里,我见到了他。他坐
      在轮椅上,满头银发,身体贏弱,和当年那位叱咤风云、谈笑风生的形象相去甚远。
      但他依然思维清晰,神态安详。我们再次谈起他的人生、他的抱负、他的事业,当
      谈到当年他在川西深山里研制中国第一艘核潜艇动力装置时,他顿时又感慨起来。
      
          “是呀,一晃就是几十年了,真想再回那里去看看呀!”彭老轻轻地摩挲着轮
      椅扶手,深情地说道,“当年我们刚到那里时,那里还是人烟稀少的荒山野岭,而
      今早就变样了哟!那是我人生中最重要最关键的几年。在那里,我们搞出了中国核
      潜艇第一座陆上动力装置……那时,我才40来岁,熬上几天几夜下来,还能满山乱
      跑——唉,如今廉颇老矣!……”
      
          彭老的眼睛凝望着窗外的天空,又缓缓回忆他尘封的那些往事来……
      
          草黄山瘦,风寒露冷。
      
          这是1935年深秋的一个黄昏。
      
          霏霏的雨丝,带着深深的寒意,从山那边飕跑飘落过来。瘦骨嶙峋、蓬头垢面、
      衣衫褴褛的彭士禄,拄着一根打狗棍,拖着沉重的腿,爬上一个山坡,往镇外那座
      破庙走去。破庙里有他从田里搬来的一堆谷草,有一条他从街上捡来的破麻袋。天,
      马上就要黑了,他要到那里去过夜。
      
          暮色昏昏,路窄草湿,他脚下一滑,险些一头栽进旁边的水田里去一他已一天
      没吃东西,早就饿得饥肠辘辘头昏眼花了。两年前,他和潘姑妈被叛徒出卖,被白
      匪军抓捕,辗转关了几处监狱后,刚从牢房里放出来。走出监狱大门,他举目无亲,
      茫然无措,为了活命,他只好沿街乞讨,当起了小叫花子。
      
          这是一座残破的关公庙。在白色恐怖下,当地群众早已人人自危,庙里已无香
      火,蛛网密布,阴森森的,那些泥塑的神像,残头断臂,已经面目全非了。彭士禄
      好不容易走进庙门,在角落里的草堆里躺了下来。夜色蒙蒙,头昏眼花,彭士禄躺
      在草窝里,那大庙两旁残破的塑像,一个个变得青面獠牙面目狰狞,仿佛就要向他
      扑来!
      
          彭士禄不由得打了个寒噤。黑夜沉沉,寒风瑟瑟,孤独无助,又冷又饿,他在
      草窝里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什么时候才能天亮呀!
      
          这一年,他刚满10岁。
      
          彭士禄是广东海丰县人。他生下来不久,就处在血雨腥风之中,命运多舛灾祸
      不断。他的父亲彭湃,原名彭汉育,是中共早期革命家、早期农民运动的主要领导?
      人之一,同时也是海陆丰农民运动和革命根据?地的创始人,被毛泽东称为“中国
      农民运动大王".
      
          彭湃1927年参加了南昌起义,任中共前敌委员会委员。在“八?七”会议上当
      选为临时中央政治局候补委员。同年11月,澎湃领导了海陆丰武装起义,任海陆丰
      工农民主政府委员长和中共东江特委书记。1928年7 月,在中共第六次全国代表大
      会上当选为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农委书记兼江苏省委军委书记。1929年8 月因叛
      徒出卖而被捕,当年8 月30日在上海龙华英勇就义,年仅33岁。
      
          父亲牺牲时,彭士禄才4 岁;而此前一年,他的母亲蔡素屏(海丰县妇女协会
      执委)已惨遭反动派枪杀。在白色恐怖中,为避免白匪“斩草除根”,地下党组织
      把已是孤儿的彭士禄东掩丙藏,秘密寄养在拥护红军的穷人家里。为了躲避白匪军
      和还乡团追杀,他一个月甚至几天就要换一个人家,而且每到一家,就认爹认妈认
      兄弟姐妹。
      
          “从我记事起,我记不清换了多少人家。也许今天在张家寨张家,明天就到了
      王家村的王家。”彭士禄回忆说当时,我也记不淸认了多少爹妈,认了多少兄弟姐
      妹。确切地说,我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天下的劳苦大众,都是我的爹
      妈和兄弟姐妹!“
      
          6 岁时,彭士禄被党组织转移到了潮安群众家里寄养,准备寻找机会转送中央
      苏区瑞金。仅在潮安,彭士禄就先后被20多户人家收养过。后来,他被送到红军队
      长陈永俊哥哥家里。陈永俊牺牲后,彭士禄由陈母潘舜贞抚养,彭士禄叫她“姑妈”。
      在这里,彭士禄住了一年多,是时间最长的一家。潘姑妈家里也很穷,以绣花为生。
      至今,彭士禄对当时的情形还记忆犹新:“平时,在姑妈家只能吃些粗粮野菜,只
      有过年?时,才有一冋鹅肉吃。吃饭时,姑妈叫我吃肉,却叫她7 岁的亲生女儿啃
      骨头。”彭士禄那时虽小,但他很懂事,有了好吃的,一定要和小姐姐分着吃。
      
          白匪军打过来了,还乡团杀回来了。在白色恐怖中,连山那边吹来的风,也夹
      杂着浓浓的血腥味。1933年7 月,由于叛徒出卖,他和姑妈- 起被捕人狱,关进潮
      安监狱,小小年纪就成了囚犯。一年后,彭士禄又与一批少年及红军家属被转送到
      广州感化院、汕头石炮台监狱等处
      
          关押。在监狱里,他还见到了曾经抚养过他的“山顶妈妈”。在那里,他见到
      了太多的残忍和血腥。他知道,潘姑妈和“山顶妈妈”在牢里受尽了白匪残酷的审
      讯,可她们宁愿把牢底坐穿,也咬紧牙关,始终不肯承认彭士禄就是澎湃的儿子。
      
          “她们对我比亲生子女还要好,没有她们,我可能早就不在这个世界了。她们
      有吃的先给我吃,自己挨饿却让我吃饱;有的为掩护我而去坐牢,有的甚至失去了
      丈夫、儿子!”讲到这里,彭士禄禁不住声音发哽,眼睛发潮。
      
          到了1935年夏天,年幼的彭士禄才被释放出来,而潘姑妈这时还被关在牢里。
      回到潮安,他举目无亲,茫然无措,小小年纪只好沿街乞讨。饿了,跟人讨要一碗
      米汤;困了,就在屋檐或破庙里歇息。这期间,为了活命,他还帮人绣花、打柴、
      放鹅、放牛等。
      
          “我那时人小,劳累、孤单、恐惧、饥饿,我倒不怎么在乎,就是特别想我的
      父母和亲人,还有那个胜过亲人的潘姑妈。那年月,谁知我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呀,
      真是一言难尽!”
      
          夜更深了。外面冷雨还在沙沙地下着,萧瑟的寒风从破庙大门吹了进来,墙角
      里不知名的寒蛩在唧唧乱叫。彭士禄裹了裹身上的麻袋,想昏沉沉地睡去,可他迷
      迷糊糊始终睡不着,他盼着天亮。天亮了,他就可以出去要点吃的东西,至少可以
      到坡上去捡一两个农民没挖尽的红薯充饥呀!
      
          可,这时离天亮还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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