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谭震林一家被轰出中南海,住到中直招待所。对许多人来说这也许要算是惊天
      动地的大事,而15岁的谭晓光一生对气象极其敏感,哪怕是微乎其微的一个云图改
      变,都会引起他的注意,但是他对自己少年时的这段“暴风骤雨”却懵懵懂懂。甚
      至于他还有一点小小的“窃喜”,他从来不觉得搬出中南海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像
      他也从来不觉得住在那里面有什么特别好的。
      
          相反,以前住在中南海的时候,他没有可能带同学到家里来玩,一走到大门口,
      就被站岗的警卫拦住了。现在同学可以自由来往了。以前家里管得严,谭晓光兜里
      从来没有过一分钱零花钱,现在搬出来了,中央办公厅给每个孩子每月25元的生活
      费,当然这个钱都是从谭晓光挨整的父亲的工资里扣出来的。每个月拿到钱,谭晓
      光自己留5 元,其余的20元全部交给家里。
      
          说来好笑,谭晓光当时手头有一套中学教改教材,他花了几个月时问通读了一
      遍,觉得自己已经全部掌握,认为肚子里的知识挺多,开始有点得意。哪里想到,
      有一天他寻到一本美国气象学家佩特森的著作《天气学》,一打开,第一章就是基
      本方程,是一组偏微分方程,谭晓光当时汗就下来了!整个看不懂。
      
          在谭晓光的概念里,他以为方程就是中学课本里的那点儿代数——一元二次、
      一元一次,可是佩特森说的方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开始四处找书,他要弄明白,
      他不能连“气象学”的第一章都看不懂,那说明他这么多年的“气象兴趣”一直停
      留在“业余初段”水平。他要提高自己,至少要提高到能知道人家专业人士在说什
      么。
      
          这也是谭晓光生平头一次感觉“学无止境”,以为自己知道得挺多,其实还在
      门外边溜达呢!后来,谭晓光买到了樊映川主编的《高等数学》课本,开始自学微
      分方程,他需要全部学完微分方程,这才是理解佩特森的《天气学》的第一步,因
      为佩特森所讲的方程是偏微分方程,比微分方程还要难很多。就这么学着学着,不
      知不觉草长莺飞,谭晓光17岁了,当时社会上已经开始招工,但是,他是一个黑帮
      子女,走资派子弟,档案拿到哪儿去,人家一翻,根本不敢接。正好,毛主席号召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到广阔天地中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谭晓光虽然是一个性格内向热爱科学的青年,但毕竟也是一个唱着“学习雷锋
      好榜样,忠于革命忠于党”长大的。他背起行囊插队到吉林省白城地区,在自山黑
      水之间,做了三年“知青”。那是毛主席号召的,周总理亲自安排的,谭晓光作为
      一个热血青年,根本没有多加考虑,他觉得“当然应该去”,就是这样,说去就去
      了。
      
          那空旷的场院,那高高的玉米地,那曾经热闹非常的集体户,还能记得当年那
      个清瘦高挑的大男生吗?17岁的青春,寂寞的青春,躺在大通铺上的青春。一个开
      国元勋的孩子,一个热爱科学的少年,就在那里点上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枝烟,从此
      一生没有戒掉;喝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口烈酒,从此,他的性格不再沉默寡言,他开
      始像东北的天空一样,爽朗豪放。
      
          17岁的少年,有没有想家的时候?谭晓光从来不会去想这个问题,因为在他17
      岁,已经没有了“家”,或者说,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那个年月,像他
      这样的黑帮子女绝大多数都面临同样的问题——家破人亡骨肉离散,写好家书都不
      知道应该寄到哪里去。
      
          说起来,谭晓光还算是幸运的,因为他是插队到农村,而不是参加东北建设兵
      团。在白山黑水之间,老乡们对他是宽容的,所以他并没有像一些出身不好的兵团
      知青那样历经“蹉跎岁月”。他没有。他所受的苦,所有的知青都受了;他所流过
      的汗,所有的知青也都流淌过。谭晓光后来回忆说:“知青时候的友谊是最纯粹的
      友谊,那种情感比后来上大学时候同学之间建立的关系还要真挚,还要有分量,那
      是最无私的。患难之交啊!”
      
          有一种人,属于风雨之后,永远相信彩虹高悬的人。
      
          谭晓光就是这样的人,这种人无论曾经遭遇多少风雨和坎坷,总是善于提取其
      中的积极因素,总是善于在不幸的命运中寻找幸运的曙光。
      
          谭晓光如今回忆从前那段知青岁月,他会说:“那段生活对我的锻炼非常大,
      我变得能吃苦了,心理承受力也增强了,这些都算是正面影响吧。当时我们都特羡
      慕去东北建设兵团的人,吃得好,每个月还有30块钱工资。但是后来我们知道他们
      管得特严,还是我们好,插队到农村去,建个知青点,男生一间屋子女生一间屋子,
      全大通铺,晚上睡觉之前就讲故事。那些故事真好听啊。我记得我们有一个男生,
      他父亲是国民党高级将领,按说也是出身不好,平常还有‘反动言论’,要在建设
      兵团估计早整得差不多了,可是在我们这儿,他就是一个‘故事大王’,自己编武
      侠故事,不比金庸的差。我们关系特别好,后来他跑到澳大利亚,听说在华人圈小
      有名气,可惜,年纪轻轻得白血病死了。他太有才华了。”
      
          在那几年的插队知青之中,谭晓光觉得自己受的苦算轻的,尤其是和“老三届”
      前两届比——“66届去陕北,听说都是最穷的地方,一年干到头,都吃不饱肚子。
      还有一届是去山西,一天的工分值9 分钱。我们是去了东北,一天一块五,差的时
      候一块三,就是冷点儿,可比他们前两届强多了。”忆起往事他会说,“我是69年
      4 月走的,有17岁。在我们那儿管‘知青点’叫‘集体户’,我算岁数小的,他们
      对我都挺照顾,所以没有让我太‘蹉跎’。那时候的朋友,有几个到现在还联系,
      关系亲,只有共同经历过患难的人才能体会我们的那种亲。”
      
          在说这些事情的时候,文质彬彬的谭晓光往往会不自觉地露出“知青本色”—
      —你能想象到一个穿着大棉袄扛着锄头下地干活的谭晓光吗?一个吃着大贴饼子就
      咸菜的谭晓光吗?
      
          当你在气象科研所那带空调的办公室见到谭晓光时,你会觉得他就应该是,而
      且从来就是在办公室里盯着电脑屏幕的温厚学者,无论从哪个方面看,他都是一个
      一丝不苟的学者、专家——他和那些从小成绩好,一直以优异的成绩考上清华北大,
      硕博连读的海归一样,他应该是从来都不知道庄稼长什么样的,只知道数据、计算
      机、软件开发——你无法想象他有三年艰苦的知青生活,在那三年中,他每年夏天,
      天天拉肚子,每年冬天,天天睡觉前必吐一回,否则无法入睡。就这么日复一日年
      复一年。刚插队的那一阵,因为拉痢疾,紧急送到县医院,可是痢疾是治好了,但
      拉肚子是怎么也治不好,后来也就不管它了,随它去。那个时候,人不像现在这么
      金贵,就那么夏天拉冬天吐,折腾了三年,但是一回到北京就自然好,再一去就又
      旧病复发。谭晓光笑言:“奇了怪了,大概是水土不服吧?要不怎么一离开就好了
      呢?”
      
          谭晓光的17岁,和现代人的17岁完全不同——现在的17岁被称为花季年龄,每
      一次微笑和泪水都是要装到水晶瓶里,预备着捧在手心里宝贝着的。而谭晓光的17
      岁不一样,那是广阔天地的17岁——如果不是因为热爱科学,如果不是因为心中还
      有一片琢磨不定的云,谭晓光的17岁将和那个时代千千万万的知青命运一样,充满
      忧郁和茫然。
      
          谭晓光的下乡装备中最值钱的是一箱子书,那些书如果整整齐齐地摞起来,足
      有一立方米的体积。其中就有那本他还没有学完的《高等数学》和给他打开一个新
      世界的佩特森的《天气学》。他如饥似渴地学着书本上的那些知识,他并没有想过,
      有一天这些知识会使他有机会脱离土地,将给他腾飞的翅膀。他没有,他只是热爱,
      那是一种真正的热爱,发自肺腑,与生俱来的热爱,他喜欢,喜欢那些在旁人看来
      复杂的方程、枯燥的数学运算,他感到在那些数字和方程中,有一个神奇世界,吸
      引着他,召唤着他。
      
          谭晓光常常说:“艺术需要天分,而科学需要热爱。”
      
          他在知青年月,交往过许多有天分的朋友,他们有很高的文学才华,可惜他们
      都过早地陨落了。当谭晓光自己的儿子在很多年后,面临文理选择的时候,谭晓光
      主张儿子学理工科,因为他认为文科太需要灵感,一旦灵感丧失,则不可避免地遭
      遇“江郎才尽”的难堪。而理科似乎只要爱好、喜欢,就一定能学好,只要勤奋、
      肯钻研,就一定能出成绩。实际上,这往往是在理科方面有天分的人的偏见——这
      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天分,所谓会者不难,难者不会。人不会无缘无故喜欢
      一样东西,谭晓光总是说自己“因为爱所以爱”,他从来不觉得气象工作枯燥,从
      来不认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观测同一个地方的天气有什么乏味,这不仅是因为他深
      深地热爱气象工作,而且还因为他有这方面的天分。
      
          一位气象界的后辈曾经感慨——我多么希望我能有谭老师那样的天分,爱一项
      事业,并且还能有能力为它做贡献,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说起知青岁月,谭晓光和所有的知青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他不再是气质沉静
      的沉默少年,他抽烟喝酒睡大通铺扛着锄头下庄稼地。别的知青干“坏事”,他也
      不甘落后。比如一帮子原本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居然成为“偷菜游
      击队”,趁老乡不注意,一个闪电战,就把人家的菜偷到知青点。不过,东北老乡
      憨厚,大大咧咧,人家才不在乎知青的那点小偷小摸。
      
          再比如夏天锄草,一道垄往往长达三里多地,在地头上,谭晓光和知青战友们
      还一副“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辛勤样子,一锄到玉米地的深处,扛起锄头
      就跑,“那时候是大锅饭,千活尽瞎糊弄。”许多在东北插过队的知青都有类似的
      回忆——田野就是青纱帐,高高的玉米秆是最好的掩护,干活儿的人就这么一路狂
      奔,你追我赶一直到地的另一端。那一端接壤的是邻村的西瓜地,抱过瓜就吃——
      好爽啊!甜到心坎里,那是火热的青春中最冰爽的一个章节——仿佛锄草就是为了
      奔跑到另一片地里偷西瓜。这样的回忆,谭晓光也有,但是他更记得刚到“广阔天
      地”时的那种热情——他们曾经自己出钱,搞过小化肥的试验。
      
          那个时候,谭晓光和知青战友们有点天不怕地不怕的革命劲头,农村闹鸡瘟,
      比现在的禽流感还让人恐怖,鸡一只一只的死去,老乡不敢吃,全让谭晓光他们这
      批“革命小将”给吃了,大饱口福,而且居然没有发生任何不幸的事件。
      
          人生总是充满各种难解之谜。在谭晓光做知青的村子里,有一件怪事:每天晚
      上都能在村外草原上看到一堆火,距离有时远,有时近,颜色是黄的,也不像是磷
      火。村里胆大的青年曾经在晚上到大草原上找过,但无论怎么走也走不到跟前,最
      后害怕,也不敢再往草原深处走了。
      
          “不知道现在是否解开这个谜了。”只要回忆知青生活,谭晓光就会想起草原
      上那团莫名的火。那就像逝去的青春,忽远忽近,但永远走不到跟前。那是一团怎
      样的火啊?谁又能说得清楚?
      
          岁月如歌,往事消散如云烟。但对于气象专家来说,没有一片云烟是没有来由
      的。
      
          巴尔扎克说过这样的话——对于天才而言,苦难是一笔财富,是他人生的垫脚
      石;而对于平庸的人来说,苦难则是灭顶之灾。
      
          曾经听过一个演讲,一个知青讲了他自己的亲身经历——当年的插队生活,一
      些人无论白天干活多么辛苦,但晚上总是挤出时间来看书,这些人最后改变了自已
      的命运,属于知识改变命运的典型;还有一些人就那么混着,后来虽然也回了城,
      做了工,但很快就在新一轮的竞争中被淘汰下来,他们几乎是最早下岗的那批工人
      ;另外一些人则更不幸,他们在广阔天地摔打得伤痕累累,留下一段不堪回首的孽
      缘,有的甚至使自己的一生都在为之痛悔不已。为什么同是知青,个人的命运会有
      那么大的不同?
      
          如果这个问题要问谭晓光,他会怎么回答?
      
          他的理解是,生活没有固定模式,没有哪种好哪种不好的区别,关键看自己怎
      么走。
      
          “对我来说,感觉在农村插队那几年对个人的好处要远远大于坏处。至于好在
      哪儿,一时也说不清楚。”
      
          谭晓光那个时候只是一个懵懂少年,对科学无比热爱——这种热爱使他无暇关
      注周围的人。他还是喜欢看天,喜欢琢磨天上的事。在看场院的那些夜晚,月亮在
      白莲花般的云朵中穿行,他的注意力却全部投入到他所掌握的气象学之中。如果还
      有闲暇,他就以播音员的语气、语速,诵读马列著作,无论懂还是不懂,他就那么
      读,一篇接一篇。“学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实在没事干,这算是一项娱乐活动,
      其娱乐指数估计类似今天电视台的各类“模仿秀”。
      
          说起那段日子,有一件事情,谭晓光不应该忘记——他们知青点集体户的一个
      女生和别的集体户的一个男生之间,发生了被知青文学中称之为“孽缘”的事情,
      那个女知青怀了孩子不幸流产出了意外,几个大龄知青抬着担架,风风火火地把那
      个女知青往县医院送。一路上,鲜血滴答滴答地流出来,谭晓光完全不知道发生了
      什么,那个时候他那个年龄什么都不懂,只觉得是自己知青点的战友,他也得出点
      儿力,就跟着跑……
      
          那个奔跑在担架边的知青兄弟,岁月匆匆,如今已经成为一名气象专家。这一
      切,当初有谁会知道?那个17岁的青年,那个爱看天爱看云的少年,那个在田埂上
      奔跑的气喘吁吁的身影,他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吗?
      
          预测人的命运,和预测哪朵云彩会下雨,到底哪一个更难呢?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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