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3年3 月28日,在北京的钓鱼台国宾馆,费孝通教育基金成立大会正在隆重
      举行。93岁高龄的费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西装,精神矍铄,侃侃而谈。望着台下一
      双双充满激情的眼睛和一阵阵雷鸣般的掌声,费孝通记忆的车轮在倒转着,倒转着
      ……
      
          早在五年前,时任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副委员长的费孝通先生在出席
      “北京中国高校校友海外联谊会”成立10周年的纪念活动中,面对海内外众多学有
      所成的校友,既感慨于他们当初求学和发展之艰难,又为他们今天所取得的成绩而
      感到欣慰。欣喜之余,他倡导建立一项教育基金,用以资助和鼓励那些品学兼优的
      学生勤学上进,争做国家的栋梁。他率先捐献出自己两万元的稿酬作为启动资金,
      以鼓励那些莘莘学子。
      
          费孝通这种支持祖国教育事业的倡议像一块石子,在社会知名人士和海内外高
      校校友中掀起了阵阵涟漪。雷洁琼、程思远、卢嘉锡、朱光亚、王光美等国家领导
      人和社会知名人士也分别捐款以示支持,海内外校友得知后更是慷慨解囊。他们的
      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教育是立国之本,科技是强国之源。如此数年,这项基金最终
      聚沙成塔,积少成多。为了中华民族的复兴,为了使当代的莘莘学子能有更多的机
      会接触和学习到世界先进的科技与文化,在费孝通先生的亲切关怀和亲自过问之下,
      在广大海内外校友的大力支持之下,“费孝通教育基金”终于在新世纪之初成立了。
      
          费孝通教育基金的宗旨是支持祖国的教育事业,鼓励青年学子们勤学上进,争
      做国家的有用之材;促进国际学术交流与合作,为科教兴国做出贡献。这项基金将
      设立“费孝通奖学金”,用以鼓励杰出的在校大学生、研究生,并为符合条件的青
      年学子进一步求学和深造提供力所能及的资助;同时资助学有所成的海外学人进行
      学术研究和学术交流活动。
      
          费孝通头上有很多耀眼的光环,他原任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中国民主同
      盟中央委员会主席,现任民盟中央名誉主席、北京大学社会学教授,也是我国著名
      的社会学家、人类学家、民族学家和社会活动家。他毕生献身于中国的社会学与人
      类学事业,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可是在我的眼里,他却是一个子易近人的长者,一
      个慈眉善目的老人,一个知识渊博的学者,一个忧国忧民的志士。他之所以在晚年
      要为中国的教育事业奔走呼号,和他的家学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
      
          1910年11月2 日,费孝通出生于江苏省吴江县一个教育世家。父亲费璞安曾经
      到日本留学,攻读教育专业;母亲杨纫兰是上海务本女学的高才生,后来也从事幼
      儿教育工作。
      
          杨纫兰生了五个孩子,依次排列为费振东、费达生、费青、费霍和费孝通。费
      家孩子的名字没有按照家谱排列,费孝通名字里的孝宇是因为著名实业家张謇是费
      璞安的世交,张謇的孩子是“孝”字辈,于是就随了“孝”字;通是因为费璞安曾
      经在南通教过书;于是;家里的小公子就取名为费孝通。在这个名字里,既有父辈
      对世交的情意,也有父亲对教育的缅怀。
      
          教育世家培养了孩子们尊重知识、崇尚学问的好品质,费家的五个孩子在教育
      上得天独厚,在学问上出类拔萃。大哥费振东考取了上海南洋大学;二哥费青从上
      海东吴大学法学院毕业后,到德国留学,回国后担任北京大学法律系教授;三哥费
      霍就读于苏州工业专科学校;姐姐费达生毕业于苏州女子蚕业学校,后来又到日本
      留学学习缫丝技术;费孝通从燕京大学和清华研究院毕业后,又来到英国攻读人类
      学博士学位。
      
          费孝通童年时非常顽皮,因为出生在农历十月初一,是个鬼节,他便戏称自己
      是个“小鬼”。这个“小鬼”可真是淘得没边没沿,上课时经常做小动作,下课后
      又当“逃犯”在院子里奔跑,一头撞进老师的怀里。由于体弱多病,母亲把他送进
      了女子学校。
      
          费孝通的母亲是一个注重教育知书达礼的女人;她在家庭理财时首先留出来的
      就是孩子的教育费用。她去世前曾经说:“家里的五个孩子,除了最小的一个外,
      我对子女的教育是尽了力的,结果也能使我放心。”
      
          杨纫兰是个思想解放的新女性,整天忙着办蒙养院、写文章,没有足够的精力
      去管小儿子。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自认为没有尽力的小公子淘气归淘气,可脑袋
      瓜却特别灵。男孩子淘气本身就是聪明的体现,等孝通开窍后,他的学习成绩就把
      那些死读书的孩子远远地甩在了后头。费孝通始终觉得在教育上自己比哥哥姐姐们
      要幸运,因为自己受到了从蒙养院、小学、中学、大学、研究生的完整系统的教育。
      
          费孝通最初的理想是报考协和医学院,当一个救死扶伤的好医生。可当他看到
      当时社会千疮百孔民不聊生的局面,对国家命运的关心在他的心中复活了。他觉得
      学医只能解决人们在肉体上的病痛,而学习社会学才能医治社会的弊病。因此他下
      定决心不去学医为人去治病,而是学习社会科学去治疗社会的疾病。
      
          当他迈进燕京大学社会学系的门槛时,就遇到了一个好老师,他就是著名社会
      学家吴文藻先生。他积极提倡“社会学中国化”,带领学生到社会上去做调查。
      
          1932年,美国著名社会学家、芝加哥学派的创始人派克教授到燕京大学讲学,
      他不但亲自向学生讲授了社会调查的理论和方法,还亲自带领费孝通和他的同学们
      到北平的监狱和八大胡同做社会调查。
      
          费孝通读到三年级时,系里新来了一个叫做王同惠的女生。王同惠长得眉清目
      秀,圆润的脸上总是带着恬静的微笑。她的眼睛明亮而深邃,仿佛是两颗小星星。
      她是河北肥乡县人,父亲当过河北省议员和县长。童年丧母的经历使得她少女早熟,
      以优异的成绩考入燕京大学社会学系,师从吴文藻教授。虽然王同惠比费孝通小两
      岁。又相差两届,但相同的专业和相同的老师却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了。
      
          在当时的燕园,男女同学交往已很寻常。费孝通早就认识王同惠,但起初只是
      普通的同学关系,彼此谁也没有往深里想。
      
          1933年圣诞节前夕,燕京大学社会学系的同学搞联欢。莘莘学子,风华正茂,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颇有一番抱负在心头。费孝通慷慨陈词,发表了一通关于人
      口问题的高论,令同学们刮目相看。正当众人拍案叫绝时,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
      不显山不露水的低年级女生王同惠却和费孝通展开了激烈的争论。一时间棋逢对手,
      将遇良才,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俩人争论得面红耳赤。费孝通觉得自己的观点无
      懈可击,而王同惠不过是个低年级的新同学,便使出浑身解数说服王同惠。而王同
      惠却特立独行,敢于直言,从不唯唯诺诺,人云亦云。
      
          王同惠的执拗刺激了费孝通的自尊心,也引起了他对于这位低年级女生的关注。
      当时,燕园的大学生习惯在节日期间互相赠送礼物,费孝通就选择了一本关于人口
      学的书作为节日,礼物赠送给王同惠。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本不起眼的小书打动
      了王同惠的芳心,她被费孝通崇尚知识严谨治学的精神征服了,便经常向这位高年
      级的老大哥请教一些问题。
      
          王同惠出身书香门第,长得端庄典雅,是很多男同学向往的青春偶像。她不仅
      思想超前,学习勤奋,而且肯于动脑,在语言上很有天赋。费孝通很喜欢这个知书
      达礼的小妹妹。那时候的费孝通才华横溢,他刚刚翻译完英文社会学著作《社会变
      迁》,很想好好地校对一下。他热情地对王同惠说:“同惠,你到图书馆去借一本
      原版的《社会变迁》,一边看一边帮我校对,将来这本书算是咱俩的合译本出版。”
      
          王同惠深知费孝通的心思,人家辛辛苦苦地翻译了半天,你帮人家校对一遍就
      算是俩人的合译本,这本身就表达了费孝通对自己的一片情意。她满口答应,却又
      提出了一个对等的条件:“孝通,我正在翻译法文版的《甘肃土人的婚姻》,你帮
      着我校对一下,将来也算咱俩的合译本出版。”
      
          好聪明的女孩儿,费孝通发出了会心的微笑。心有灵犀一点通,彼此的感情在
      交往中已经心照不宣了。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费孝通考上了清华研究院,搬到了
      风景秀丽的清华园。当他向王同惠告别时,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袭上了王同惠的心
      头。她这时才发现,自己那颗高傲的心,已经离不开才华横溢的老大哥了。
      
          在清华研究院,费孝通师从俄籍教授史禄国学习体质人类学。史禄国对费孝通
      要求非常严格,不仅教他解剖各种动物,熟悉动物骨骼,而且还亲自安排他到清河
      的军营和北平的监狱去测量士兵和犯人的体质,研究人的类型。
      
          距离产生美,虽然燕园和清华园近在咫尺,可毕竟不在一所校园。费孝通和王
      同惠正是从这一箭之遥的距离中发现了情之所系。他们从唇枪舌剑互不相让到穿梭
      往来朝思暮想,情感的温度直线上升。每逢周末,费孝通就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
      向西驶去。在未名湖畔姊妹楼南的女生宿舍红色大门前,经常徘徊着费孝通的身影。
      即使大雪纷飞天寒地冻,他也无怨无悔一如既往地等候着心中的女神,真可谓“痴
      情郎红门立雪,俏佳人含苞待放”。
      
          而稍有闲暇,王同惠就背上书包向东走去。在清华园的西河旁边,有一栋绿瓦
      红墙的生物楼。这栋楼共有四层,研究室和储藏室大多在三四层,而实验室和教室
      大多在二楼。二楼东边的实验室是费孝通做学问的天地,里面摆满了骷髅、动物骨
      骼等标本。假日整个实验室空空荡荡,分外幽静,一个人呆在里面还有些疹人。王
      同惠的到来使得空旷的实验室里充满了欢笑。窗外芳草茵茵流水潺潺,室内书声朗
      朗温情脉脉。兴之所至,俩人或是结伴到一墙之隔的圆明园废墟散步,或是骑着自
      行车到颐和园漫游。
      
          一天,俩人正在翻译《甘肃土人的婚姻》,王同惠突然问道:“孝通,为什么
      我们中国人不能自己写这样的书?”
      
          听了这话,费孝通深深地震撼了。他突然发现和这个文雅端庄的小妹之间不仅
      旨趣相投,而且在思想上有着强烈的共鸣。就在这一刹那,他下了决心,将来一定
      要写出中国人自己的社会学著作!
      
          燕园和清华之间有一条看不见的红丝线,这根红丝线就是中国的社会学人类学
      事业!大瑶山是他们蜜月旅行的洞房爱情使得费孝通如虎添翼,1935年,他出色地
      完成了学业,获得了清华研究院社会人类学硕士学位,并取得了赴欧洲留学的奖学
      金。
      
          史禄国非常赏识费孝通这个弟子,建议他在出国留学之前先到广西的大瑶山做
      一次社会调查,为出国深造更多地积累资料。当时,广西设立了研究特种民族的课
      题,吴文藻教授亲自与广西当局联系,国民党桂系首领李宗仁批示同意。当费孝通
      把这个消息告诉王同惠时,王同惠高兴地跳了起来。她觉得实现梦想的时刻到了,
      坚决要求和费孝通一同前往。
      
          看到女友这样坚决,费孝通心里乐开了花。两人同行一来可以减少思念之苦,
      二来对社会调查有利。女人天生有语言天赋,善于与人打交道,在社会调查中往往
      能够挖掘到很多男人挖掘不到的东西。
      
          当他们把想法向老师和盘托出时,吴文藻和史禄国犯了难,按照当时中国的国
      情,两个未婚男女一同上路是要遭人非议的,惟一的办法就是尽快结婚,以夫妻的
      名义同行。
      
          王同惠当时正在燕京大学社会学系读大三,吴文藻同意她保留学籍,先下去做
      社会调查,待调查结束后再回来念大四。
      
          1935年8 月,在燕京大学未名湖畔的临湖轩,25岁的费孝通和23岁的王同惠举
      行了婚礼。临湖轩是当时燕京大学校长司徒雷登的住所,院子里种上了翠竹和玉兰,
      颇为雅致。一向疼爱弟弟的费孝通的姐姐费达生闻讯亲自从家乡赶到北平,参与主
      持弟弟的婚礼,证婚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司徒雷登校长。那也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也
      有这么多社会学同仁。临湖轩的名字是自己的作家妻子起的,临湖轩匾额上的字迹
      还是胡适先生的墨宝呢!多么可爱的司徒雷登老头,他经常把住宅借给教职员工举
      行婚礼。自己和冰心是一对恩爱夫妻,如今孝通和同惠小两口也是一对恩爱夫妻,
      他们由志同道合的同学,结为相濡以沫的伴侣。他们的婚姻是最理想最美满的,但
      愿他们能白头到老,比翼齐飞。
      
          婚礼刚刚结束,费孝通和王同惠就要上路了。临行前吴文藻找小两口谈了。很
      多次话,这对新人的脸上闪耀着兴奋的光泽。他们的情绪非常热烈兴奋。吴文藻教
      授谆谆地教导着心爱的弟子:“要充分了解中国,就必须研究中国的全部,包括许
      多非汉民族在内。如果能够从非汉民族的社会生活上先下手研究,再回到汉族本部
      时,就会有比较客观的观点。这种国内不同的社区类型的比较,对于了解民族文化
      有极大的用处。”
      
          吴文藻对心爱的学生悉心叮咛,史禄国对得意的门生更是依依不舍。这个俄籍
      老头一声不响地为弟子准备着行装。从全套的人体测量仪器,到进口的德国高级照
      相机;从远行必带的生活必需品,到亲自定制的高筒皮靴,他事无巨细考虑得非常
      周到。
      
          一个朋友听说费孝通要到大瑶山,担心地问:“孝通这次去能有结果吗?”
      
          另一个朋友说:“不怕,有同惠。她能说,也能做!”
      
          从北平到广西的大瑶山路途遥远,依照姐姐费达生的安排,费孝通和王同惠先
      是坐火车到无锡度蜜月。在太湖的鼋头渚,小两口不舍得耽误时间,见缝插针地整
      理完了王同惠翻译的那本法文版的《甘肃土人的婚姻》。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叫做
      许让的神父。费孝通为这本书写了序:“如果政府的政策不是压迫边境少数民族,
      了解他们是很必要的。”
      
          蜜月还没有度完,他们就来到上海,又从上海坐轮船到了香港,再从香港乘火
      车经广东到广西。整整走了一个半月。他们辗转来到了南宁,会见了教育厅的政府
      官员。1935年10月的一天,他们从柳州东面的象县出发,用了三天的时间进入大瑶
      山的腹地。他们在东南乡,也就是今天的金秀瑶族自治县六巷乡住了下来。那时候
      的大瑶山是蛮荒之地,周围不但不通电,没有电话,连最近的邮局也要跑300 多里
      地。
      
          从舒适的大都市北平来到荒凉的大瑶山,费孝通和妻子真正懂得了什么叫做天
      壤之别。山路弯弯,他们拼命地向上爬着。万籁俱寂,只有叮咚的泉水在耳畔回响。
      山越来越险,周围方圆百里没有人烟,脚下是万丈深渊,他们进退两难,只好坐在
      石头上歇息一会儿。稍事休息,他们又互相搀扶着向深山爬去。
      
          最要命的是下山的时候,翠竹满山,古树参天,仿佛一把遮阳伞遮住了山路。
      脚下的石块上长满了青苔,踩在上面滑溜溜的。一不留神就是一个跟头,小两口浑
      身上下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走了几个小时的山路,腿肚子累得直打颤,稍不留意
      就是一个趔趄。生性开朗的费孝通竟然幽默地数起摔跟头的次数来。48个,49个,
      50个跟头。哎,上妙峰山还愿,一步一拜也不过如此嘛!
      
          到了夜里,他们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土坯房,房子没有窗户,里面蚊子、臭虫横
      行霸道无法五天,搅得他们不得安宁。他们只好睡在自己带去的帆布床上。夜深人
      静,费孝通被蚊虫叮咬得辗转反侧,王同惠摇着扇子为丈夫驱赶蚊虫。费孝通发出
      了香甜的鼾声,王同惠却久久不能人睡。亲爱的孝通啊,你太累了,好好地睡一觉,
      明天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干呢!不知过了多久,劳累了一天的王同惠也睡着了,手里
      还紧紧地攥着那把扇子。
      
          第二天一大早,费孝通和王同惠就早早地爬起来,来到瑶族兄弟家里。开始,
      乡亲们见到他们一个劲儿地往后躲,费孝通想起了史禄国教授的话:“做人种调查
      的必须会喝酒。”
      
          他们把自己带来的香肠腊肉煮熟端到乡亲们面前,入乡随俗,与乡亲们一块抽
      烟,一同喝酒,一起吃肉。他的真诚赢得了人们的信任。在当地做人体测量时,他
      们对瑶族乡亲说:“你们不要害怕,我们是在给你们看病。”
      
          在民族地区做调查,语言是个大难关。费孝通既不会说理族话,也不会说粤语,
      甚至连广西官话也说不好。到了大瑶山,他说的话山民一句也听不懂。多亏了王同
      惠,她很快就学会了山里的普通话,以自己出色的语言天赋和一个头人的妻子交上
      了朋友,从她那里得到了很多第一手的材料。
      
          瑶族有很多支系,花篮瑶、长发瑶、白裤瑶、茶山瑶、山子瑶、坳瑶、盘瑶等
      等,据说,花篮瑶的祖先在贵州榕江,400 多年前,他们乘船沿着柳江背井离乡向
      广西进发,有一半的人在途中丧命。经过艰难的民族大迁徙,终于走进大瑶山腹地。
      费孝通和王同惠重点调查了花篮瑶的社区、风俗、婚姻、丧葬、宗教、耕种、渔猎
      和通商情况。
      
          费孝通要到附近的村子测量人体,山高坡陡,他担心同惠体力不支,就让妻子
      一个人呆在六巷乡。可每当他从偏僻山寨回来时,妻子总是眉飞色舞地向他报喜:
      “了不得,我都弄清楚了!”
      
          他笑着问:“快说说,你都弄清什么了?”
      
          于是,妻子便兴奋地向他讲述自己挖掘到的材料。这时候,费孝通惊讶地发现
      爱妻在社会调查中居然有这么强的能力。每次搞调查,她都是弹无虚发。她搜集来
      的材料十分有用,在坳瑶区域的古陈村居住时,费孝通和妻子就把这些材料汇总到
      一起,整理得井井有条;他们憧憬着回到北平后把这些素材写成书出版。
      
          一天晚上,费孝通和妻子围坐在炭火边烤火。王同惠问道:“孝通,什么时候
      我们那部《中国社会组织的各种形式》能够出版呢?那时候,我们相对抽一会儿烟
      是多么有意思。”
      
          费孝通兴奋地说:“别急,再等20年总有一些把握了。”
      
          1935年12月16日,费孝通夫妇在古陈村完成了花篮瑶的调查,准备向罗运村进
      发研究长发瑶。向导一马当先走在前面,费孝通夫妇紧紧地跟在后面。毕竟是来搞
      调研的,他们边走边观察周围的风土人情,不知不觉就和向导失去了联络。前面是
      一个岔路口,究竟该往哪里走呢?他们走错了路。天越来越黑,路越来越险,他们
      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前进。突然,眼前出现一片竹篱笆,他们以为有了人烟,大
      步流星地向前走去。费孝通刚想推门而入,只听轰隆一声巨响,硕大的石头雨点般
      向他袭来,他掉进了陷阱里。右脚脱了臼,骨头也断了,他被石头结结实实地压在
      底下。王同惠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地搬掉丈夫身上的石头。可费孝通的腿、脚和
      腰都受了重伤,根本无法行走。夜越来越深,天越来越冷,费孝通躺在冰凉刺骨的
      地上冻得瑟瑟发抖。坐以待毙等于死亡,王同惠决定下山求救。
      
          临行前她对丈夫说:“孝通,你使我不放心,我们是生死夫妻,上帝保佑着你!”
      
          望着妻子远去的背影,一丝不祥的预感袭上了费孝通的心头。他这时候才感到
      后悔,千不该万不该把妻子带到这个穷山沟。在穷乡僻壤搞社会调查太苦了,应该
      是男人这些泥做的骨肉来做这些事。而女人是水做的骨肉,本不该让她们来参与。
      同惠是那样冰清玉洁,她应该在未名湖畔秉烛夜读,而不是在人烟稀少的大瑶山艰
      难攀登。唉,等天亮了找到了同惠,说啥也要劝她早点回去。她说她要坚持到明年
      二月份,不行,这里太艰苦,还是让我这个男子汉独自承受吧!
      
          风摇动着树叶,在凄清的夜晚发出沙沙的响声。费孝通躺在地上仰望夜空,数
      着天上的星星。他不敢睡觉,惟恐被野兽吃掉;他不敢挪动,惟恐妻子回来扑空。
      他就那样睁着眼睛度过了难忘的不眠之夜。
      
          第二天,妻子还没有回来。费孝通只好爬着行走。很多次,他几乎都要绝望了,
      但一想到他肩负的使命,他就咬紧了牙关。他爬啊爬啊,直到下午才看到一头牛。
      他想有牛就会有人,便耐心地在牛的身旁等待。功夫不负苦心人,他终于等来了牛
      的主人。瑶族乡亲发现了奄奄一息的费孝通,立刻用牛把他驮回古陈村。古陈村和
      罗运村的头人闻讯赶来了,费孝通急切地向他们打听妻子的消息。得知王同惠失踪
      后,头人下令古陈村16岁以上的男人要集体出动,下山寻找王同惠。
      
          一天过去了,没有任何消息,费孝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两天过去了,没有任
      何消息,费孝通的心掉进了冰窟窿;三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费孝通的心
      仿佛在油锅里煎熬。他知道凶多吉少,同惠一定是遭难了。
      
          第七天,人们在古陈村与罗运村交界处的一个山涧里,发现了王同惠的遗体。
      瑶族乡亲把王同惠的遗体抬到古陈村,噩耗传来,天悲地恸,乡亲们背着浑身是伤
      的费孝通来和爱妻的遗体告别。他们用15丈长的土白布包裹了她的遗体。按照瑶族
      的风俗,为王同惠举行了悼念仪式。费孝通几天不思饮食,甚至打定主意和妻子一
      同埋葬在大瑶山。同惠啊同惠,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把你拽到大瑶山来。作为一
      个男人,理应保护妻子,可你却为我而死,而我又不能尽保护之职,理当殉节。你
      牺牲的那天刚巧是咱俩结婚第108 天。108 是个双日子,咱俩来时是成双成对,我
      怎么能把你一个人抛下孤身回去呢?大瑶山的冬天太寒冷了,这里远离家乡、远离
      亲人,你睡在这里太孤寂了,还是让我来陪伴你吧!
      
          费孝通是个重感情的人,他觉得妻子的死责任全在自己,作为一个忠实于爱情
      的男人应该以死殉情。费孝通是个钟情的人,他果真为了爱妻向自己25岁的年轻生
      命发难。也许是上苍冥冥中的一种安排,他屡次求死却未能如愿,他突然觉得这是
      同惠的在天之灵在保佑他,要留他的躯体尽未了之责。他决心以身许国,让同惠之
      名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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