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近,我感觉自己得了一种怪病。
      
          一种可怕的孤独感笼罩着我,让我不得安宁。黑漆漆的窑洞,窗户小得可怜,
      就像一座坟墓,坐久了有一种窒息的死亡感。我的睡眠也越来越少,有时候半夜会
      突然醒来,睁着眼睛再也无法入睡,此时黑暗就会成群结队向我涌来,就像无数双
      伸着的小手,挤得我躺在床上不得不张大口去呼吸。一闭眼总在重复着一个让我万
      分恐惧的梦。
      
          梦里我的魂魄被两个厉鬼带着离开,走出窑洞时我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床上躺
      着的自己,身上盖着一条大花被子,一条腿还露在外面,松松垮垮的皮包着骨头,
      就像花被子外面露着一段干枯了的树枝。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死亡吗?我不知道。
      我为自己感到可怜。四十多年就这样过去了,孤苦伶仃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过去是在夜深人静的晚上出现这样的梦境,如今大白天它也会来折磨我。就比
      如现在,我躺在院子里的老柳树下刚闭上眼睛就做这样的梦。醒来后,感觉自己心
      跳加速,喉头发紧,手臂发麻,浑身无力。
      
          已经接近中午,院子里越发显得安静,连树叶都是静止的,一动不动。远远地
      我看到李有库向我走来,他嘴里叼着纸烟还不误哼着信天游,异常地兴奋,白衬衣
      皱皱巴巴地敞开着,露着浓密的胸毛。下半身随便套着一个大裤头,松紧带勒着肚
      皮,仿佛在肉里镶着,赤脚趿拉着一双已经没有脚后跟的破拖鞋,吧嗒吧嗒的,深
      一脚浅一脚走得飞快,把小道弄得尘土飞扬。我从他急速的脚步声可以判断他带来
      的一定又是一单子大买卖。
      
          “阎王,好事,有好事哩!”
      
          李有库走近我时,露出满嘴的黄斑牙笑了笑,很兴奋地伸出两根手指头。
      
          我眯着眼没有去接他的话,我猜想他伸出的手指,一定是两万块的买卖,如果
      是两千块,他不会有这样的兴奋。
      
          “你说句囫囵话,是干还是不干?两万块!两万块哩!”
      
          李有库反复强调着钱的数目,张合着很夸张的大嘴,大胡子剧烈地颤动着。
      “如果你不做,就当是我放了一个响屁,二瘸子、小钢炮都在家闲得没球事,你信
      不?我跟他们其中一个说了,只有一个数他们都干!”
      
          说实话,两万块钱对于我来说绝对是个致命的诱惑,也是我做过的所有买卖中
      最大的一单子。可一想到那恐怖的梦境又让我头皮发麻。
      
          现在我不得不告诉你们,在村子里我和李有库是最好的搭档。我们的生意是专
      门帮亡者结鬼亲,这在我们乌土岭村是一项很好的生意。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
      们乌土岭村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村庄的四周到处乌金滚滚,偷偷开设的小煤窑星
      罗棋布,死人的事情经常发生,而且死者都是青壮年。家属得到赔偿后对死者最大
      的安慰就是帮其结一门鬼亲。多数来这里下窑打工的青壮年都是为了尽快挣一笔钱,
      回去好修房娶媳妇。私人承包的小煤窑没有任何的安全保障,但给的票子多。生前
      愿望没有实现,死后亲属是不忍心让他们孤独地在另一个世界里游荡的。
      
          刚开始是四处寻找,亲戚托亲戚,有谁家的闺女不幸早逝,上门提鬼亲的乌土
      岭人浩浩荡荡。即使眼下没有合适的男人,乌土岭人也会自己贴钱先付了定金做储
      备,反正守着黑窑总会死人的。
      
          后来“货源”紧张,就有人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偷挖别人家的坟墓,只要是女
      人的白骨就是票子,不管她生前是女孩子、小媳妇还是老太婆。
      
          最初,我和李有库挖了几家的坟墓,见“干货”(死亡已久的女人白骨)不怎
      么值钱,就做起了“湿货”(活人)买卖。
      
          做“湿货”需要先物色好一位姑娘,然后制造一起看似正常的非正常死亡。怎
      么说呢,也就是看上去死得非常正常,比如溺水,比如冬天在家里睡觉没有盖严实
      火炉子中了煤烟等等,让人看不出一点可疑。等人往地上一躺,接下来我们就会光
      明正大地上门去提鬼亲。这一点我和李有库配合得相当默契,从没有出过半点纰漏。
      
          李有库猛抽了几口烟,把剩下的烟屁股发狠似的往地下一扔,用缺了脚后跟的
      破拖鞋碾灭说:“你到底干还是不干?放个响屁!”
      
          我坐起来,看了李有库一眼,他又一次在我眼前伸出两根手指头,意思是“两
      万块”。我的眼前仿佛真的晃动着两捆票子,就像这盛夏时节的阳光一样夺目。如
      果这单子买卖做成,如果钱顺利到手,我和李有库一人就是一万块,再配上我所有
      的积蓄,足以翻修一下这像坟墓一般的窑洞。
      
          李有库见我不说话,很及时地扔过来一支烟,我犹豫了一下接了烟从裤兜里摸
      出打火机点燃,猛抽了几口问:“说吧,对方有什么要求?”
      
          是的,我还是被两捆票子诱惑着答应了李有库。说实话,不是我闫旺想洗手上
      岸当菩萨,即使现在洗手了,罪恶已经难以磨灭,现在不干和痛痛快快干一番没有
      多大区别,每到手一个女孩子就意味着一堆票子。只是我害怕梦里那两个可恶的家
      伙,它们对我来说,简直是一种折磨,晚上不敢睡觉,白天不敢一个人待在家里,
      它们让我恐惧,让我生不如死。过去我闫旺没有相信过这个世界上有什么鬼魂之说,
      现在它彻底驯服了我,就像一条无形的绳索捆着我,让我无法再去施展手脚。
      
          李有库见我点了烟,自己也摸出打火机点了一支,恢复了笑容,蹲下身说,这
      次是一位副矿长的儿子。据说是学校刚毕业回家,偷偷瞒着父母下窑看稀罕,结果
      让人给黑死了。死得很惨烈,整个上半身被一块落下来的煤炭砸成了肉酱。但对方
      没有报案,死者的父亲搞煤矿发了家,特别有钱,要求七天找到鬼亲,和男方一起
      下葬,介绍费两万,给女方的财礼另算。对方要求不管用什么手段,找到的必须是
      “湿货”,要年轻的、漂亮的,特别嘱咐不要“干货”。
      
          “这也太苛刻了,七天时间,光物色人选就得三天时间,两万块钱你也答应?”
      我说。
      
          “别人一万八都争着做,我还是死磨硬泡抢来的呢!”李有库说着有点儿激动。
      
          我没有再吭声,将抽剩下的烟屁股扔出好远,关门上锁。说走就走是我和李有
      库的一贯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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