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其实,朱清时的悲情一开始就注定了。明知走不通却偏要硬走,高调坚持他的
      试验,回答钱学森之问。虽然有对岸的香港科大现成模式,但香港科大的路,与南
      科大的路是完全不同的,他越来越意识到不仅不能照搬,连仿效的可能都微乎其微。
      体制的差异,人性的复杂,既让他困惑又让他清醒。
      
          他要做的每一件事情,都要不厌其烦地打报告,以求批准。他的试验成功与否,
      最关键因素不是教育部,而是深圳这边。他与深圳的关系,说透了就是打工者与老
      板的关系。老板是出资方,当然说了算。他执行着老板的意图,操作老板的项目。
      他不是被动性操作,因为这个项目正是他一生的理想所在。经验让他非常看重与出
      资方的关系。从他上任前要求的四个条件看,无非就是权和钱的问题。这是办学的
      关键所在。不仅要有君子之言,还要将其立法,写入法规条文中。他认为深圳是特
      区,有立法权的。
      
          从他走马上任起,就一直着手制定这样的法规草案。他有明确的办学思路。首
      先就要成立理事会,人权财权都要经过理事会通过,政府不直接管学校,一切通过
      理事会来体现。只有这样,方能实现“教授治校”“学术主导”。朱清时的这套办
      学思路显然不是他的独创。蔡元培当年上任北大校长时,也是这个打法。他刚一到
      位,就马上着手成立校董事会,及时化解了政府方面许多不必要的干涉,并很快打
      开局面。
      
          可是,朱清时的理事会,却迟迟建立不起来。就连《南方科技大学管理暂行办
      法》也历经波折,差不多折腾了一年半,才得以颁布:2011年7 月1 日后,方可实
      施。不少媒体把它称为第一个大学的“基本法”,但客观而言,这只是行政规章,
      而不是法律,基本法,是要通过深圳人大立法的。这不知又要等到多久。
      
          《南方科技大学管理暂行办法》(简称办法),将对南科大的定位表述为:南
      科大以实施全日制学历教育为主。这意味着,深圳对南科大的“自主招生,自授文
      凭”将不会支持下去了。而“教授治校”改为“教授治学”,一字之差,意味深长。
      
          还有人挑剔《办法》:一是很多概念的使用很模糊,似是而非,比如说理事会
      是管理机构,但是成员由政府聘任,那是不是向政府负责而不是向办学负责?二是
      缺少具体的界定,停留在大的框架上。三是没有问责机制。那也就是随时可以违背。
      
          即便如此,这个无奈的《办法》,也属朱清时们的啼血之作。
      
          《办法》的确很难分娩。涉及政府各部门放权,所以争议非常大。从总则、权
      责,到治理结构,仅管理与监督的第四十条中,有关财政投入制定的三个字,就经
      历了无数的障碍,无数的斗争。这一条是这样写的:市政府将经审定的对南科大的
      经费投入纳入财政预算,经市人民代表大会审议通过后,由市财政部门(按规定)
      及时足额拨款。多次争论争取的结果,终于去掉了“按规定”三个字。像去掉“三
      座山”。别看这是行政套话,但,可伸缩空间太大了!按什么规定?谁的规定?什
      么时候的规定?每年拨款都会因“按规定”而扯皮。他们说按什么规定,就按什么
      规定,说给你拨多少款,就拨多少款。现在颁布的这个版本,是经过教育部审查的,
      是综合各种意见的结果。因而,南科大并不是很满意。
      
          深圳似乎还没有准备好创办这样一所大学。绝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理念。当官
      文化成为主旋律时,各级机关,便唯官唯上,而不会唯你朱清时院士。随着对深圳
      这个城市不断加深认知,朱清时与老板的关系越来越微妙了。
      
          我们的社会高度行政化,学校也被当成行政机构的一部分,完全按照计划经济
      方法处理,同一套方法管理国家所有东西。现在就是用同样方法管理教育。而朱清
      时的试验,就是要摆脱这些清规戒律,像一节拼力发动前行的车厢,正在脱离静止
      的车体。
      
          南科大的招生表面看去顺风顺水,进入笔试阶段。考试题由北京为高考出题的
      权威部门出题。临近考试时,南科大派出最放心的人去北京提取考试卷。他们分设
      三个考场:北京、武汉、深圳。
      
          因怕泄密,卷子不能太早提,只能等到临近时,这个时间的火候一定要把握好。
      朱校长嘱咐前去提卷子的人,一旦拿到卷子,要第一时间电话告诉他。
      
          肯定所有人都不会想到,到北京按手续提卷子时,考试中心的人不肯给,说是
      接到上头电话了,明令不让将卷子交给南科大。
      
          取不出卷子,等于一切努力将毁于一旦。三个考场将坐满应试学生,铃声响了,
      却没有考卷可发!烈日下的秧苗,等不来雨露浇灌,秧苗会变成烈火的!
      
          据说朱校长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喘粗气,好一会儿都没吱声。他用一种从未有过
      的口气问:你问准了吗?是谁打的电话不让取卷子?
      
          人家也不告诉你具体是谁,只说是教育部的人。朱校长咬紧牙关说,那你们就
      在那里等吧。我来想办法。
      
          校长那边一直占线,不知道他找了多少人,如何疏通关系。反正,一直到晚上
      取卷子的人才取到了卷子,才和校长接通电话。
      
          校长当晚不知是怎样调动的各种关系,像一道复杂的数学题,人们只知道结果,
      却无法得知运算过程的艰辛与繁杂。南科大在招生结束后的总结会上,提及这件事
      时,人们还心有余悸。他们庆幸:幸亏打通环节,总算把卷子提出来了,才赶上最
      后一班飞机。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南科大的自主招生,一开始就不是“自由化”的。招生步骤,考试地点等所有
      细节,都是以文件方式确定的。这个文件是南科大打给深圳市教育局《关于南方科
      技大学首届教改试验班招生工作的报告》,第二条“南科大把招生作为当前最重要
      的工作,充分考虑首届教改试验班独立自主招生的特点,制定周密细致的考试方案,
      确保招生工作安全有序进行。”接下来,具体安排笔试时间和地点。“南科大定于
      2011年1 月24日,在北京、武汉、深圳同步进行首届教改试验班笔试。”
      
          在考务工作安排方面,“南科大选派精干人员,成立北京、武汉、深圳考务工
      作小组,负责落实考试场地、组织学生按时有序参加考试、协调解决考生的交通、
      住宿、就餐等问题。考试结束后,考务人员负责将考生试卷送回。”
      
          深圳市教育局作出批示后,又上报给市政府。几位领导都圈阅后,主要领导人
      也批了“同意”。
      
          这样严密的考试审批程序,这样庄严的合法的考试现场,谁会想到,临近时,
      却出现了这样令人难以置信的情况。
      
          我曾就此事找朱校长印证,他说,是这么回事。他说想想很后怕。真不知道他
      们这些人是怎么了,这样不计后果。三个考场,七百多考生,上千名家长,还有那
      么多的记者,这要是拿不到考卷当场闹起事来,这责任有多大!要是真闹起来,社
      会舆论对准教育部,而教育部就会转嫁到我们头上,拿我们出气,我们就更受不了!
      他叹口气,意味深长地说:我们输不起啊。深圳输不起,广东输不起,教育部、中
      国高等教育改革都输不起的。
      
          这种输不起的话,教育部部长也曾说过。然而,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该出现
      的还是出现了。该输不起的还是要输不起下去——进入4 月中旬,教育部召开了一
      个决定南科大命运的会议。会议的主要精神,如教育部第四位新闻发言人对媒体讲
      到的:教育部支持南科大的教改探索,但任何改革首先要坚持依法办学,要遵循国
      家基本的教育制度……
      
          会议要求南科大已招的45名学生必须参加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并
      责成教育部有关司局与深圳市有关部门加强沟通,落实……
      
          作为当事方南科大,未被知会,无人出席。
      
          这一天,朱清时正在美国参加麻省理工150 年的庆典。像他这样曾在这里学习
      和工作过的人,无以数计,而能够受邀出席这样的庆典,显然是一种荣誉。会场并
      没有多少豪华布置,台上一块大屏幕像条彩色河流,不断滚动着,将这所学校光辉
      的历史,一一回现。而主席台正中的那个小巧精致的讲桌立面,MIT三个简单的
      字母,凝聚了最不简单的内涵,因而格外醒目。
      
          那真是人类群星闪烁时。不同年代从这里走出的学子,他们的博士服五光十色,
      几乎没有相同的,他们迈着苍老而神圣的步子,缓慢走上宽大的主席台时,形成了
      会场最耀眼的风景。任何昂贵的装饰材料在这一瞬间都失去光泽。这些人物们当年
      从MIT 毕业后,是在其他学校获取的博士学位。麻省理工从不让学生留校读博。不
      同学校的博士服在这一刻共同为MIT 大放光彩。麻省理工严格控制着招生名额,宁
      缺毋滥。每年限定只招2000个学生。这种招生规模,和他们将办学方向定位在培养
      理工类精英研究人才是一致的。60年来,他们重点培养的精英人才中,为人类作出
      了巨大贡献。已经去世的不算,仅活着的,每年创造2 万个亿的财富,相当于俄罗
      斯一年的GDP.所以,150 年,从他们这里走出的学生每一个都是人类的精英,人类
      的骄傲!
      
          朱清时坐在台下,神情凝重。他并没有随着会场的高潮而改变情绪。反倒有几
      分沉郁,似心事重重。他的思绪是否还魂牵梦绕在南科大?麻省理工再辉煌,也是
      人家的。所谓研究型大学的理念,他最早就是从这里培植的。他心目中最高的研究
      型大学,就是MIT 这样的。60年走出这样的辉煌,而南科大60年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作为创校之长,内心有着怎样的复杂情绪?
      
          此番美国之行,为期九天。他肩负着很多任务。他应邀在哈佛大学高峰论坛发
      言,他要为他的学术团队寻找骨干人员,学科领军人物。他还要去寻找他当年在麻
      省理工求学时的旧居,还要到世界最好的实验室伯克利的劳伦斯实验室参观,感受
      当前科技发展的前沿信息。他要在哈佛、哥伦比亚、伯克利三所大学搞三场专题讲
      座。这么多的安排,对他而言,主题只有一个:南科大。一切都是围绕着他的南科
      大之未来奔走啼鸣,尽快建立他朝思暮想的学术团队。
      
          朱清时动情演讲:南科大是一个婴儿,是个能够创造历史的婴儿,希望在座有
      志者跟他们这个婴儿一同创造历史!他以理想主义光芒,杜鹃啼血般召唤着海外有
      理想有志向的学者专家们,与之共同奋斗,携手完成人生大业。
      
          在美国的华人一流人才很多,能够叫出名字的就有一串:朱经武、邱成桐、沈
      元壤、杨祖佑、张翔……这些人都是当今世界顶尖级教授,都是南科大所渴望引进
      的,但是,光凭朱清时的个人魅力引进,够吗?他即使讲到吐血,也架不住教育部
      的一纸规定!他的才华横溢的演讲,肯定获取掌声。一流专家们都觉得应该走出这
      一步。但风险太大!美国有很闲适的生活,很好的研究前景。当年,人们有爱国情
      怀,一煽乎就会燃烧,可是现在,你怎么忽悠人家,人家也能看清楚。何况,哪个
      人都有亲朋好友在国内,随时可以打听深圳情况、南科大情况,教育部对南科大的
      态度等,他们都很清楚。
      
          邱成桐说,我帮你招人没有问题,你首先告诉我,你们南科大有哪些比清华北
      大强的?你们深圳有哪些比北京上海强的?
      
          无论如何,朱清时不会想到,就在他寄情于美国倾心演讲,娓娓宏论他的南科
      大这块试验田如何阳光万里时,地球的另一端,那间小小会议室,那些个围成一圈
      的台面,摆放着一溜茶杯的会场,人们只需将盖严的茶杯盖揭开放下,起落之间,
      他朱清时的所有访美努力便告灰飞烟灭,如此轻松。
      
          教育部办公厅这个文件是2011年4 月21日正式发出的,深圳市教育局也在同一
      天下发了《对南方科技大学(筹)2011年招生工作的意见》,口径与教育部完全一
      致。时间上完全紧跟,严丝合缝。
      
          两个文件,同样口径,甭说别的,仅让试验班的45名学生参加全国统一高考,
      就是对朱清时的试验的最大否定。因为,朱校长在自主招生时,早有承诺,且信誓
      旦旦:已经考入南科大的45名学生,不再参加全国统一高考。这些学生中,不乏因
      为不愿参加全国统一高考,而选择南科大的,甚至有的舍弃进北大或清华这样的名
      牌的可能。而一旦南科大再让他们回炉高考,他们会怎样反应?
      
          教育部在批准你筹建,发给你14325 这个代码,让你有了“合法经营”执照,
      支持你高等教育改革探索之后,非常明确地要左右你南科大,把你拉回到“正路”。
      但朱校长认为,这是违背了他的初衷,颠倒了南科大试验的核心价值。
      
          朱校长曾在好多场合讲话都提过南科大遇到的一直是黄灯。他原话是这样的:
      “我们提出的教授治校、去行政化,得到了国内外教育界的高度认可,并在广东省
      和深圳市层面取得了共识,新近更得到了国家教育咨询委员会的大多数委员的支持。
      这些观念的核心是大学的办学自主权。我们一路走来,没有碰到红灯,没有碰到绿
      灯,全都是黄灯。”
      
          然而,他没有说,黄灯过后是什么灯。当红灯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的眼前时,
      朱校长一片茫然。一种从未有过的疲倦感阵阵袭来,他需要休息,需要调整时差,
      他仿佛陷入了长时间的时差转换之中。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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