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寻觅世上的稀奇珍宝,来到绿色军营,在探访李伦和他的
      知心爱人王晓丽——那棵青葱碧绿的“爱情树”时,却不期然发现,实际上,我们
      已经走进一片景色动人的爱情树林。
      
          他叫刘鹏,“3 ·5 ”大爆炸中严重受伤的一个普通战士,他又会讲给我们一
      些什么故事呢?
      
          “1998年3 月5 日,学雷锋的那天,下午4 点左右,听见喊全体出动,我们就
      迅速赶往火场了。当时,我是副驾驶员,按照规定,是正驾开车去现场,灭火后副
      驾开回来。我到了火场,有人问我,你是几中队的?我说4 中队,他问咋没提空呼
      机呢,让你们进去替换7 中队哩。我没说什么,那时,我们中队只有两部空呼机,
      我去的时候已经被别的同志拿走,我就这样冲进去了。刚一进去,一些身体不好的
      人都中毒了,可能是我身体素质比较好吧,虽然有些难受,但还能坚持住。走近现
      场一看,泄漏的气体像雾一样弥漫笼罩,扑面而来,我还从来没见过那种阵势,旁
      边有战友说,那就是液化气,你没闻到?我说没有。那战友还笑着说,那是你身体
      棒……”
      
          刘鹏的4 中队,属于第二批增援力量,他们是去替换第一批赶到现场救火的7
      中队的,那时还没发生爆炸。指导员杜芳东指挥他们冲进去的最初一刻,他看到在
      第一道门那里,站着他们的旗手:举绿色的旗子是出水,红旗则是停水。
      
          刘鹏望了一眼,跟着战友们就往进冲!
      
          那天出警,他戴了手套,但没来得及带上毛巾,因为当时想得比较简单,以为
      只是赶去“倒罐”,倒完就会完成任务,也没想到煤气泄漏得那么厉害。泄漏的煤
      气遇水成冰,因为太冷,他戴的手套冻得梆梆的干硬,很不方便他抱水枪。为了防
      止水枪滑脱,刘鹏干脆把手套脱下,扔在了一边(这是他随后双手烧伤特别厉害的
      直接原因)。他和战友就那样赤手抱着水枪,使劲往用来堵压的棉被上打水,希望
      用棉被堵住泄漏的洞。
      
          当时,他们站在一个800 立方的罐体底下,只听气体往外喷射,眼看泄漏越来
      越大,刘鹏和战友牛相成,还有刘渭强,一步步向前靠近,而他也开始眩晕,隐隐
      感到头脑发胀,正想跟旁边的刘渭强互相递换,调一下位置,这时跑过来9 中队的
      冯骥,来换他们。刘鹏对他说:你们中队多好,有空呼,我们没有那么多,看来没
      空呼还真的不行,所以才叫你们来换我们的吧?
      
          冯骥说:没事,就让我们来干,你们快下去吧!
      
          刘鹏怎么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他和冯骥最后的几句对话!
      
          他被换下来,转身正要往外面撤,忽然看见了支队贺军胜副政委,他也在一旁
      亲自用水枪释稀驱散液化气体,就跑过去要求换他。贺副政委摇了摇头说,我是指
      挥员,怎么能出去?这里危险,你们赶紧往外面撤!
      
          (贺军胜烈士是那次爆炸遇难者中职务最高、年龄最大的一位。)
      
          刘鹏遵命,刚刚离开,没走几步,就听见“砰”地一声爆炸,火焰“呼”地一
      下朝他扑来,将他喷了个仰面朝天。顿时他全身燃烧,成了一团可怕的火球。那时,
      他脑子里非常清醒地闪出了唯一的一个念头:完了,这下我肯定死了。
      
          他这样想着,几乎已经绝望,已经等待死神降服,可同时也在本能地挣扎。当
      他用力睁开眼睛时,忽然看见了旁边的冬青树,正呼呼地冒着火苗,他突然意识到
      自己活着,还没有死,居然庆幸,有了一份由衷的喜悦:啊,我还活着、活着……
      
          他高兴地叫着,一面继续挣扎着爬了起来,然后就拼命地往外面跑。他估计战
      友牛相成就在身后,一边跑还一边喊叫着牛相成,可是没人答应。他一口气跑到路
      边一辆救护车跟前,却发现没有司机——由于爆炸引起巨大恐慌,现场有好几个救
      护车司机弃车逃走。这时,不远处另外有一辆救护车正往出开,他和迎面跑过来的
      指导员杜芳东,拦住车就往上爬。那时,他领子上还有火苗在烧,是车上一个煤气
      公司的工人,往手心吐了几口唾沫,帮他将火给捏灭的。而他那会儿脑子还清醒着,
      看见车前边有人的头发被烧焦了,他还在笑话人家。
      
          到了医院,刘鹏感觉嗓子火辣辣的烧灼,跑到洗拖把的池子跟前就要喝水,一
      个医生看见,赶紧喝斥不让他喝,随手就把他拉进了病房,按在了床上。接着,医
      生用剪刀剪开他的裤子,又剪他的衣服。那天,他穿了两件毛衣,里边是件新的,
      他直喊叫:别剪我的新毛衣!
      
          医生说,现在还能顾上这些,马上要做手术。他是在“咔嚓、咔嚓”的剪刀声
      中,昏过去的。多亏那天他穿了两件毛衣,外面的毛衣被烧着了,里面的没烧,保
      护了他身上没被烧伤。但脸、手和大腿全烧伤了,伤得很重!
      
          刘鹏昏迷了三天,才清醒过来,看见他两只手全缠着纱布,旁边煤气公司的人
      笑他,说像个拳击运动员。他睁开眼,能看见同室的战友脸上受伤,却不知道自己
      的脸怎么样?护士宽慰他说,他们比你重,你比你战友的伤轻。他有点不信,从病
      房里一位阿姨眼镜片的反光里,看到了自己的脸被纱布裹着,只露出了眼睛,才证
      实自己其实伤得不轻,心里一时沮丧之极。
      
          医生发现他的情绪低落,就开导说,现在医疗条件先进,烧伤能治好的,你不
      要担心。刘鹏来自甘肃农村,性格质朴直爽。他一想,也是这个道理,我是军人,
      入伍时宣过誓的,比起牺牲的战友,这点烧伤又算什么?慢慢地,就想开了。最让
      他难过的是,听到冯骥牺牲。他和冯骥是同学也是老乡,他们两家只隔着一条沟,
      站在门口能看见对方家的院子和大门。当年,他没考上高中,选择了当兵。而冯骥
      比他学习好,虽然考上了高中,但因家里太穷,没有去上,是为了考军校才和他一
      起入伍的。冯骥平时非常节俭,什么东西也舍不得买,攒下钱就寄回家。
      
          冯骥虽然在第9 中队,但刘鹏一有空就去他那里玩,每次去都看到冯骥在抓紧
      学习,很用功的样子。后来他才知道,“3 ·5 ”那天下午,冯骥本该是要去指挥
      学校报到,参加考军校的集中培训,因为天色已晚,准备次日再去。没想到4 点钟
      就上了火场,这一上就再没能回来……
      
          让刘鹏悔恨不已的是,那天冯骥若不换他,或者是晚一点换,冯骥就不会牺牲。
      是冯骥从他手中接过了水枪,也是冯骥替他去牺牲的。正因为这样,刘鹏伤愈第一
      年回家,就去看了冯骥的父母,老人们见到他就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儿子,心情分外
      难过。后来,他不常回家,也有一个原因,就是怕引起他们的痛苦,只好请求自己
      的父母,常去安抚和看望冯骥的父母。
      
          刘鹏说,也许是心灵感应吧,他去灭火的那天下午,自己的父母正在地里干活,
      突然感到心慌意乱,就让他大哥打电话问他。他当时撒谎说好着呢,自己正在外面
      学车。后来家里知道他受了伤,母亲就哭着要来看他。医生怕他脸部感染,叮咛说
      千万不能流泪。刘鹏很听话、也很坚强,当他看见了远道赶来的母亲时,还勉强笑
      着说,我没有啥,你能看见我活着多好。他还对父母说,冯骥已牺牲了,你们回去
      见了他父母,先不要说,免得他们一时受不了。
      
          后来,不知村上的人怎么把话给说漏了,说咱村上两个娃娃当兵,一个牺牲了,
      一个负伤了。冯骥父母知道后,悲痛欲绝,几天不吃不喝,眼睁睁看着人瘦得脱了
      个壳。
      
          在医院时,刘鹏就听人说,他的战友牛相成烧伤最重,面积达96% ,只剩下脚
      心、肚皮一点地方完好。受伤后第一次见牛相成,是他们去临潼疗养院疗伤,他上
      车以后站在门口,看见车上有一个人,没有脖子,简直不像个人,比电视上的鬼神
      还要恐怖,他吓得半天不敢上车,试探地问这是谁呀?
      
          有人说,他就是牛相成,可他怎么也不敢认。他们在华清池的温泉里浸泡时,
      他看见牛相成身上的皮肤干得像鱼鳞,一块一块地往下直掉。牛相成的手不能穿衣
      服,也不能系皮带,全靠战友们帮忙。当时躺在地上,听见牛相成喊他的名字,可
      他嗓子也疼得发不出声,没法子答应。他的这个战友,在重症监护室,就呆了4 个
      多月,多次报病危,据说他给自己把遗像都准备好了,真是把不受的罪都受了。
      
          刘鹏感慨,牛相成能被救活,也真是医疗史上的奇迹呀!
      
          刘鹏自己的烧伤面积为46% ,深度,他的手因为包扎时没处理好,指头之间没
      有保护层,又不常换药,打开纱布,关节已经僵死,手指之间的新肉粘连,长得像
      个鸭掌,不能见水,很怕感染。本来要切割的,主治医生颇有经验,让他用他们研
      制的中药水浸泡,慢慢地剥离,才保住了现在手上的几个关节。
      
          当然,刘鹏说,如果当时手的处理方法正确,可能会少受点罪的。这个“如果”
      有点遗憾——“当然”也是假设,人生中有多少这样悔之晚矣的“如果”呢!“如
      果”他当时不摘掉手套,“如果”煤气站经常性检查过细,能防微杜渐,“如果”
      没有那次爆炸事故……
      
          刘鹏是个实在人,对他来说,最担心的是面容毁坏找不到媳妇,他在四医大做
      脸部整容植皮手术,先后做了23次。这期间所受的疼痛无法言说,常人也无法体会!
      他脸上的植皮,全要从自个儿身上完好的地方采取,一次手术等于两三处伤痛。
      
          医生告诉过他,如果把皮取下来,移植效果不好,皮肤不供血,长好后皮肤是
      黑死的。为此教授征询他的意见,说是有一种植皮法,植皮后先不割断胸前连着的
      皮肤,让毛细血管供血,等长好后再割断,这样手术效果很好,但人很受罪,问他
      会不会害怕?
      
          不怕!
      
          刘鹏想,只要脸能恢复得好看一些,受啥罪也值了。他勇敢地说,男人嘛,这
      点疼算啥,趁着年轻,赶快做吧!
      
          他没说出来的“活思想”是,人活脸、树活皮啊,我这个模样,将来还怎么找
      对象呢,又有哪一个姑娘能看上我呢?
      
          所以,他坚定不移地对教授说,能行,我受得住!
      
          这种方法,得先用液态扩张器埋在胸前皮肤下面,把皮肤撑大,然后再取皮移
      植到脸上,脸和胸部的皮必须连着,不能割断,所以不能抬头。这样一来,他不能
      看电视,什么都不能干,必须一直低着头。低得时间长了,脖子酸疼难受,他就只
      好躺着。
      
          这期间,有一次听说要开英模报告会,他本不想去,但听说他母亲来了,想在
      会场见他。他只好躺在出租车后排座位上,去了会场。
      
          平常人实在难以想象,整整仨月,近一百天,刘鹏没有抬头,全是躺在床上熬
      过来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的保尔·柯察金也不过如此吧!我们的刘鹏,真
      是块好钢啊!
      
          开始,刘鹏的两次手术,用的是全麻,快醒的时候,他感觉像是在太空一样,
      迷迷糊糊地飘悠,他怕这样对大脑有所损伤,就要求不再全麻,改用局麻。局麻进
      针时忒疼,麻药消散后就更疼。他感觉自己的脸被疼痛玩弄,折磨得像水泥板一样
      僵硬。有一次植皮感染,新皮没有长住,又重新再植。取皮的时候,尽管医生小心
      翼翼,刀子还是划过了界线,疼得他直抽冷气,猛地一下,就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
      
          头几次做手术,是母亲来陪他的。有一次做了整整8 个小时,他妈在外面都急
      得哭了,不停地问护士咋还不出来?
      
          后来,刘鹏就不叫她知道,他妈打电话问他做手术了吗,他就说没有。母亲问
      他为什么不做,他撒谎说自己嫌疼。他是不想让当妈的为他担心、更为他伤心。事
      实上,确实就有他两个受伤的战友,刚推进手术室,因为嫌疼,还没打麻药就“临
      阵逃脱”跑出来了。
      
          我们现在看到的刘鹏,眼睛上的眉毛,是从头皮上取下来移植的,其中一个眉
      毛还植反了:本来拱部朝上弯曲,结果医生给搞反了。还好,虽然不怎么好看——
      总没有像黄宏演的小品那样,让宋丹丹把眉毛画在了眼睛下面的脸上。刘鹏的鼻子
      也和李伦一样,是移植的,想想,这要受多大的疼痛!好在他脸上的两块皮肤,还
      移植得比较成功。每次他到四医大去,给他植皮的教授总要摸着他的脸说,看你这
      植皮长得多好!有人嫌疼,做了后坚持不住,几天后又把皮割断了,他们就没有你
      这种效果。
      
          刘鹏的战友刘渭强,眼部烧伤很重,只做过一次手术,说差点疼死,就再不做
      了。刘渭强的父亲,目睹儿子活活受罪,不忍心再看下去,竟然跺着脚说,这样反
      复地受罪,还真不如当时干脆烧过去算了,免得让娃现在受这么大的疼啊!刘鹏却
      批评刘渭强说,就你一个人疼吗,好像别人都不疼似的。
      
          其实,比疼痛更难忍受的是伤快好时的痒。因为害怕感染,不敢抠也不能抠,
      那个痒啊,真是痒得奇特、痒得钻心、痒得能让人发疯。他们9 中队的中队长晏红
      安,要论工作抢险,处处都是一员带头冲锋的虎将,可就是这样一个英雄,创面愈
      合时的那份奇痒,难受得让他直哭啊!护士用木榔头帮他敲打,敲得血都流出来了
      ……
      
          尽管,他们几个受伤的战友见面时常常会说,咱们几个,可把罪受扎(尽)了。
      但是,也许是爱美之心在鼓舞吧,刘鹏还是一忍再忍,将天大的疼痛都咬碎了。他
      的胸部,本来是没有受伤,可是为了植皮,在好皮肤上取皮,如今已经是遍体鳞伤,
      瘢痕累累了……
      
          刘鹏的副中队长叫王勃,待他像亲兄弟,他受伤后多次来看望他,每次来都买
      一大堆水果,地上放得满满的。刘鹏摇头,哥呀,我能吃多少呢。有时,他看刘鹏
      情绪不好,就劝他说,兄弟,已经这样了,想开一点就是好日子。
      
          王勃结婚时,特意将刘鹏叫去,坐在主宾席上,他对客人们介绍说,这是我们
      的灭火英雄,也是我的好兄弟。人们热烈鼓掌,掌声雷动,可是刘鹏却深深地低垂
      着头,他是不想让人们看到他烧伤的模样,同时心里也沉甸甸地揣着一个问号——
      我这一辈子,还有姑娘能看上我吗?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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