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上苍也许听到了二丫的祷告,也许他目睹了我们18年的离别,及团聚后的苦难,
      终于动了慈悲之心。
      
          2004年4 月15日下午3 点多,当手术进行了一半,坏死的肝脏被摘除时,传来
      一个天大的喜讯,匹配的肝源提前空运到上海!医生马上放弃了植入人工肝的计划,
      新的肝脏被移入,新的肝脏将与我的下腔静脉、肝门静脉、肝动脉吻合……
      
          肝脏移植手术进行了整整六个多小时,当我醒来,发现自己躺在重症监护室里,
      身上插满了管子。医生笑着告诉我,手术非常成功,坏死的肝脏被摘除了,新的肝
      脏已经开始在体内工作。这并不意味着我走出了生死的临界线,深部静脉血栓、心
      肌梗塞、败血症随时会发生,每一种都可能要了我的命。接下来的几天,是极其危
      险的排异期。
      
          我用目光寻找着,看到了站在重症监护室玻璃窗外的二丫,她含泪带笑地望着
      我,向我摆手。我知道她的意思,她在说:“哥,你得坚强,你得活着走出来。”
      我示意她去休息,别在那里傻站着。她是只有半边肺的人,我担心她的身体撑不住。
      二丫摇头,倔强地站在外面,从手术开始,她就寸步不离地守着,生怕一不小心,
      死神会带走我。
      
          我知道二丫心中的恐惧。1994年,二丫到上海后第七天就住进了医院,被确诊
      为肺大泡,也叫大泡性肺气肿,是由小支气管的活瓣性阻塞引起的,跟她过去长年
      的支气管哮喘有关。1996年,她的肺大泡破裂,产生自发性气胸,而引起严重呼吸
      困难。那情形真的恐怖,像一条被搁浅在岸上的鱼,干张嘴巴喘不上气来。我把她
      送到上海中山医院胸科,医生给她检查后说,她的左肺整个僵掉了干掉了,右肺仅
      剩三分之一功能。当她被推进手术室时,我的心里也曾这么恐惧过。我们不能再失
      去彼此了,我们跟别人不一样,因为我的愚蠢,我们曾失去了宝贵的18年。
      
          我今生做下的最大蠢事就是给她写那封分手信!那时我刚刚从华东师范大学毕
      业,作为最后一批工农兵大学生,分配到闽行区一所小学当老师。二丫来信问我,
      什么时候回去?我们什么时候结婚?我迟疑着,不知如何回她。说句实在话,任谁
      都不可能没有挣扎,一边是上海十里洋场的繁华,一边是北大荒偏远的闭塞;一边
      是校园里的朗朗读书声,一边是黑土地上的春种秋收。上海,我生于斯长于斯,父
      母兄妹都在这里,这里有化不去的骨肉亲情;北大荒,我从16岁到23岁,七年的青
      春播撒在那里,我的初恋、我的恋人都在那里。让二丫来上海?她的户口没有办法
      解决,没有户口就没有粮证、布票及城市人能享有的一切,甚至我们的孩子也将注
      定是农村人,连在上海读书都不可能。还有,我不敢想象,小学没毕业的二丫,一
      株生长在黑土地的向日葵,把她移植栽种到上海,她的质朴与上海的摩天大厦、车
      水马龙是否会格格不入?她的纯真会不会在这个势利的城市枯萎?
      
          从牛棚里出来的父亲这时恢复了职务,在上海市劳教局任局长。父亲知道我跟
      二丫的事,曾默许过我们的恋情。等我从北大荒回到上海读大学,父亲的想法慢慢
      发生了变化。1988年,我读大二时回屯子看二丫,第二天二丫去了党校,两个人话
      都没说上几句。父亲知道后,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大老远去的……老王家心不诚。”
      
          父亲看出我的犹豫,问:“你老实地告诉我,你对她要不要负什么责任?”我
      明白父亲的意思,他是问我对她有没有做过出格的事情。父亲希望儿子留在身边,
      以他那一代人对感情的理解,责任是第一位的,他不会问我跟她分开了,心里会不
      会撕裂般地疼痛,而这种撕裂的疼痛在后来折磨了我14年,就像一个人被劈开了两
      半,一半留在北方的漫天风雪中,一半留在南方的万丈红尘里。但那时我不懂,上
      海及它所代表的一切让我着迷,我大学刚刚毕业,那个百废待兴的年代对知识、对
      人才的尊重和重视,超过了今天人们对金钱的推崇。我的血管里奔涌着热情,希望
      能在这个充满希望的时代有所作为。其实,心理的天平在我回到上海读书时,在不
      知不觉中早已倾斜,只是我一直逃避,不想去面对。
      
          我支吾着:“负什么责任?我想不需要负什么责任。”说这话时,我努力让自
      己不去想临分别时,我跟她在雪地里的誓言。
      
          父亲兴奋地说:“那就好。有一个老朋友的女儿,大学外语系毕业后,留校当
      老师了。哪天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我于是给二丫写了那一封分手信。信发出去后,我坐立不安,我想以她泼辣的
      个性,她也许会写一封言辞激烈的信来骂我,也许她会冲到上海来也说不定,如果
      她当面质问我,谴责我,我会无言以对,无地自容。谁知一天天过去了,二丫随着
      我那封信的发出,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好像从来没在我的生命中出现,她消失在
      世界的另一头。
      
          1994年11月,曲胜辉的出现,将消失的二丫从岁月的深海里推了出来,推到我
      面前。二丫一直苦苦地坚守着誓言,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她的坚守时隔14年后,
      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拷问着我——我这当年誓言的背弃者,爱情的逃兵。
      
          回到家里,我找出了二丫的照片,和她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这张照片和这封
      信,这么多年我一直带在身边,1990年我去美国见我的前妻,在不多的行李里就有
      这张照片和这一封信。
      
          照片中的二丫只有18岁,美丽、野性、充满了活力。我双手颤抖,打开了泛黄
      的信。信中二丫问我大学毕业了吗?什么时候回家来?她说你回来怎么也是夏天了,
      向日葵刚好长到一人高,结出一个个黄澄澄的果盘。等你回来时,漫山遍野金灿灿
      的向日葵刚好迎接你。
      
          这一封信的每一个字都深烙在我的记忆中。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却很少有勇
      气打开来看。我想把它连同那一段往事埋葬在记忆的最深处。
      
          信是用钢笔写的,岁月让字迹变淡了。信中二丫的期待、思念、爱恋却穿过18
      年的时空,迎面而来。苦涩、悔恨,千般的滋味一起涌上心头,我失声痛哭。
      
          当晚,我提笔给二丫写了一封信:“听说你病得很重,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
      了你。我在1991年离婚,现在是单身一人,你能否来上海?上海的医疗条件较好,
      也许能治好你的病。”
      
          信发出去半个月,11月29日,二丫回信了。捧着那熟悉的字迹,我的心跳得厉
      害。二丫在信中淡淡地说:“我去上海不大可能,毕竟我不再是当年的我了。如果
      你真的有这个心意的话,就回来看看吧。曲胜辉都能回来看看黑土地上的父老乡亲,
      你不能吗?”
      
          我赶紧向单位请假,到火车站买好票,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了。火车向前奔驰着,
      飞奔向那块黑土地。近了,更近了,北方的朔风吹打着车窗,发出尖锐的呼啸声。
      大地上厚厚的积雪在阳光下闪烁着惨淡的光芒。这一切,熟悉得让人心跳。岁月催
      老了青春,催白了鬓角,唯有北方坚硬的朔风和厚厚的积雪不变,静静地等在这里,
      等着它迷途的孩子回家。
      
          1980年底,我跟父亲提到的那位华东师大英语系的女教师认识了。1984年,我
      们结了婚。前妻是上海本地人,有着上海女子的精明、能干、上进。适逢当时上海
      刮起第一波出国热潮,她被这股潮流裹挟着,一心想出去。我对此淡然,我这时已
      由学校调到上海市少管所,当了一名管教。我喜欢和那些孩子们打交道。由于犯了
      某种过错,他们被带进了少管所,经过管教的帮助,出去的时候,他们大多变回了
      正常的孩子。修正孩子们的心灵,改变他们错误的人生轨迹,我觉得我的工作很有
      意义。可出了国,我又能做什么?
      
          前妻的努力有了结果。1987年,她拿到了去美国的护照。恰在这时,她发现怀
      孕了。我恳求她,把这孩子生下来。我们都已经30多岁了,该有自己的亲骨肉了。
      父亲知道后也让她生下孩子再走。我们为此吵了又吵。一天,她从外面回来,很冷
      静地告诉我,她把孩子做掉了……
      
          这件事给我很大的打击。当年为了回上海,我把二丫孤零零地丢弃了;现在前
      妻为了去美国,扼杀了腹中的胎儿。同样是欲望驱动下的冷酷的举动,我先是冷酷
      事件的制造者,后是冷酷事件的承受者。角色的转换让我明白自己是怎样伤害了二
      丫。
      
          两个月后,前妻去了美国。她不停地写信催我过去。1990年,已拿到绿卡一年
      多的前妻给我发了最后通牒,如果我再不过去,将解除婚姻关系。我不得不站到美
      领馆门前等待办签证的长长的队伍里。轮到我了,签证官草草地看了一眼我的资料,
      只说了一句:“你怎么才来啊?”就给我签了。
      
          前妻在美国密苏里州一个小镇上的大学城读研。她的成绩不错,每年都有奖学
      金。她说如果你不愿意出去打工,留在家里我也养得起你。我怎么可能让妻子用奖
      学金养我?我到中餐馆去打工,辛苦赚的钱除了生活还有剩余。
      
          在美国生活了小半年。我一直找不到对这个国家的感觉。我对前妻说我要回去,
      前妻没办法,只好送我到机场。登机前,她对我说:“你可得想好了,你这一去,
      可就回不来了。”她还有一句话没说,我这一走,也意味着我们婚姻关系的终结。
      前妻是一个很现实的女人,她不可能放弃美国的一切,跟我回国。我们只能分开。
      
          一对平淡如水、时有吵闹的夫妻就这样分开了。我和前妻之前从未有过爱的激
      情,分手时也没有太多离别的哀伤。当飞机穿越云层,飞回祖国的上空时,我的眼
      前晃动的,是那漫山遍野怒放的向日葵。二丫啊,你活得还好吧?
      
          1991年,我和前妻办理了离婚手续。
      
          离婚后,不时有人给我介绍女朋友,我都客气地拒绝了。曾经沧海难为水,跟
      前妻感情破裂后,我才明白,我全部的爱情都留在北大荒了。今生今世,我不可能
      再爱上别人。就这样一个人平静地活着吧,直到终老。
      
          午夜梦回,北大荒越来越多地出现,寒风雪地二丫清脆的笑声,无数次闪回在
      我的梦中。在遇到曲胜辉前一两个月,我几乎夜夜梦到那丫头。醒转来时,伤痛钻
      心。我想这是老天爷在惩罚我了,我违背了誓言,把自己的另一半扔在了北大荒,
      老天要让我一辈子承受被撕裂的痛苦,承受这无边无际的孤独。
      
          1994年12月1 日凌晨4 点,我在德都县下了火车。不对,火车站的站牌上显示
      的是五大连池市,德都已不叫德都,早已升级为市并更名了。我坐上了一部跑运营
      的车子,两个小时后,我站到了合心屯的岔路口。
      
          天刚蒙蒙亮,村庄还在沉睡中。那条我走过无数次,梦过无数次的通往二丫家
      的毛毛小道,静静地藏在厚厚的积雪下。我轻轻地踩下去,脚板传来熟悉的感觉,
      像触碰到久别的恋人。我抑制着心头的激动,向二丫家走去。
      
          到了,还是那五间熟悉的土坯房,那熟悉的木格子窗,二丫经常趴在窗子前看
      着我来到和离开。她那毛毛的大眼睛好似正望着我,我突然明白了,原来这18年,
      二丫一直深藏在我心里,从未离开,从未消失。18年后,我有勇气重新回到这里,
      面对让我羞愧难言的乡亲,不是为了责任,不是为了赎罪,而是为了找回一份遗失
      太久的爱情,找回让我一辈子刻骨铭心的女人。
      
          门吱地一声开了。一个陌生的女子出来倒灰,她是二丫的弟媳,我走后她才进
      的这个家门。她看到大清早家门前立着一个穿着军大衣的外乡人,怔住了。但很快
      她就醒转过来,转身就往屋里跑:“上海人来了!姐,你快起来,上海人来了!”
      二丫床前的小桌子上,18年来一直放着我的照片,因此她能认出我。
      
          我迈进了这个家的大门。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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