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二丫的妈妈颤巍巍地站在屋中间迎候我,只说了一句:“孩子,你回来了。”
      就把我拥入怀中。我善良温厚的北大荒的妈妈啊,自始至终没有一句责怪的话。小
      弟愤怒地把头扭到一边,拒绝跟我打招呼,这个憨直的汉子,忘不了我害得他的姐
      姐差点丧命。二丫的舅舅——当年的牵线人、我插队时的好朋友王建国的父亲刚好
      在,他见了我,只说了一句:“18年了!”不胜感慨。
      
          二丫还没起床,听说我来了,立时抖成一团,抖得一件棉袄穿了好半天,才勉
      强穿到身上。她迟迟不敢出去,她没有勇气出去,怕自己失态控制不住。
      
          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二丫终于从房间里出来了。这时大队书记听说我来了,
      也过来看我。屋子里坐满了人。
      
          二丫的头始终低着,声音喑哑:“你来啦?”
      
          这就是我的二丫吗?她脸色苍白,穿着厚厚的棉袄棉裤,瘦削得虚弱得好像随
      时都会摔倒。岁月掠走了她的青春,可她依然惊人地美丽。她表面平静,内心翻江
      倒海。
      
          “来了。”我的喉头有点哽咽,好似有一把利剑在搅动着心脏。二丫的衰弱病
      态让我的心中充满了罪恶感。说完这一句,她转身回了自己的小屋。
      
          吃过早饭,一屋子人悄然散去。二丫妈妈也没了踪影。我来到二丫的小屋,对
      坐在炕边的她说:“你怎么这么傻啊。真想不到你会这么傻!”我把她揽进怀里,
      我们放声大哭。我们诉说着离别后这18年,边说边哭。二丫18年的委屈和悲伤化作
      泪水的长河,不停地流啊流。一直说到日上竿头,说到日落西山。
      
          二丫告诉我,22天前,她去生产队上班,门卫把一封信递给了她。信还没送到
      手里,二丫一眼就认出了我的字。那一种亲切感,说不出来的。18年了,她可以在
      心里骂他千遍,却容不得他人说他一句!
      
          二丫抱着信,跑进办公室,放声大哭。哭够了,忽然想起来了:“我怎么这么
      傻啊,倒是打开看看他都写了什么。”她从信中知道了我这么多年的遭遇,知道我
      离了婚,这个善良的丫头反倒同情起我来。信中我夹放一张近照,照片中我穿着一
      件黑色的衣服,表情有点忧伤。“他活得不开心。”二丫喃喃道。她的眼眶湿了。
      
          在信中,我让她到上海来。二丫拒绝了。她倔倔地想:人总得有点自尊,你一
      封信说去我就去了?当年我各方面条件都不差,你也是一封信,说不要我就不要我
      了。都过去18年了,我成了这副样子,已完全不是当年的我。我们有了巨大的差异,
      这你清楚吗?
      
          二丫不奢望跟我结婚,如果可能,跟我见上一面,她就心满意足了。这就是二
      丫,苦苦等了18年,却不想以此“要挟”我,成就一段“不般配”的婚姻,这一点,
      也体现了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个性。我的可钦可佩的二丫啊。
      
          这22天里,她吃不下睡不着,每天对着我的照片哭泣。二丫的小侄女刚刚几岁,
      天真地问奶奶:“照片中这个人是谁啊?是不是我二姑的男朋友?害得我二姑天天
      哭,他是大坏蛋!”小弟直统统地劝她:“姐,你得多吃多睡,别等人家真来了,
      你再死了!”
      
          每一分每一秒,二丫都盼望着我的出现。但她不敢确信,我真的能出现。残酷
      的岁月辗碎了她的自信,如她所言,她已不复是当年的她了。
      
          她没想到我来得这么快。
      
          我说:“一切都是我造成的,这一次你得跟我走。”怀里的她瘦成了一把骨头,
      摸上去硌得慌。不把她带走,作最好的治疗,我担心她熬不过这个冬天。
      
          二丫哭了:“不了。见到你,我没什么遗憾了。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不可能
      跟你去了,我走不动了。”
      
          “我背你。背也要把你背回上海。后半生,我们再不分开。”我坚定地说。
      
          我又去跟她妈妈、她舅舅商量。舅舅迟疑不定,说:“那就开一个家庭会议吧。”
      
          家庭会议是第二天上午在舅舅家开的,亲戚朋友都过去参加。我和二丫的妈妈
      留在家里,等待着大家的裁决。会议开了大半天,我焦躁地在屋前屋后转了大半天。
      
          后来二丫告诉我,会上大家争论得很激烈。
      
          二丫的小弟坚决反对姐姐跟我走,他愤怒地说:“二姐,你吃亏吃了这么多年,
      还没够吗?”小弟一直不肯正脸对我,吃饭时连座都不让,“站着吃吧,你有什么
      资格坐?”在他倔强的后脑勺上,我读出这样的潜台词。
      
          一个远房亲戚说:“他走了这么多年,突然又回来了。别是在外面杀了人,又
      逃回来了。还是小心点好。”我回来在屯子里引起轰动,不少难听的话也跟着来了。
      
          二丫的大表哥恨道:“太便宜了这小子!”大表哥亲眼目睹了二丫这么多年吃
      的苦,恨我恨得不得了。吃饭时拼命灌我酒,你知道东北汉子很鲁莽的,不喝不行。
      把我灌得大醉,吐得满地。
      
          最后,舅舅发话了:“二丫自己拿主意吧,毕竟是她的事。”
      
          二丫说:“这么多年,我生也好,死也好,毕竟都是为了他。他是杀人犯也好,
      什么也好,死在他手里,我死而无憾了。”昨夜一夜无眠,二丫想通了,她跟我走。
      这个善良的丫头,没有一句责怪的话,骂也没骂我一句,让我心里更加难受。
      
          第三天早晨4 点多钟,我出逃似的,带着二丫离开了合心屯。头一天我们去大
      队办好了结婚登记用的介绍信。二丫把妇女主任的工作跟队长作了简单的交接。结
      婚的东西一样也没带出来,二丫的身体太差了,她接到我上一封信后,一直不吃不
      喝不睡,身体到了崩溃的边缘,严重的支气管哮喘让她的呼吸声粗得像拉风箱。1.65
      的身高,体重只剩下38公斤,眼见油尽灯干了。我都担心她撑不到上海。
      
          我们先到了五大连池市,二丫的表哥王建国在五大连池市公安局工作,听说我
      回了屯子,热诚地提出跟我见一面。我哪有颜面去见当年的好友啊?二丫的舅婆家
      在五大连池市,我们决定去她家住一宿,第二天坐去上海的火车。舅婆家住七楼,
      我提着行李箱先跑上三楼,放好,再下去把二丫背到三楼。接着如法炮制上了七楼。
      可怜这丫头连楼梯都爬不动了。
      
          第二天,我背着二丫登上了去上海的卧铺车厢。一路上,我呵护她像呵护刚出
      生的婴儿,我用大毛围巾把她的脸围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大眼睛,两条毛毯全
      都堆到她的身上。喝水、吃饭,全是我喂她。二丫又幸福又难为情。长这么大,除
      了小时候父母这样待她,再没有人这样疼过她了。
      
          一路上,我们没有停止过说话。实在困了才打个盹儿。
      
          二丫说:“到了上海,我怕我不习惯呢。”“怕啥?有我呢。”
      
          “我不懂上海话,唧唧呱呱的,一句也听不懂。”“我教你,一句一句地教,
      总能学会的。”
      
          “我想家怎么办?从来没离家这么远。”“想家了我们就回去。一年回一次北
      大荒,总行了吧?”
      
          二丫的眼珠儿转了转:“你一个人住吗?”我说“是的”。单位给我分了一套
      30多平方米的房子,我很少住,平时都住在单位值班室。反正一个人,反正劳教所
      里的孩子也需要人呵护照顾。这18年,除了跟前妻结婚的三年,我过的基本是集体
      生活。
      
          “房子还没装修。随便你怎么弄吧。”是的,我们的家,连同我的人,都交给
      她啦。
      
          二丫忽然有点羞涩,嗫嚅道:“我去你妈妈那里住好了,我们还没办结婚手续
      ……”
      
          我生气了:“你这个人啊,又上来那个劲了不是?”
      
          二丫紧忙合上她那双毛毛的眼睛,不作声了。列车在华北大平原上疾速穿行,
      正午的阳光淡淡地洒进车厢里。我凝视着眼前这个女人,我的骨中骨肉中肉,在忍
      受了18年骨肉分离的痛苦之后,我们终于团聚了。
      
          我俯下身,附在她的耳边说:“我将从17岁补偿你。”
      
          从此我的生命完整。除非死亡,这一生再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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