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2004年4 月9 日,医生把我叫进去,告诉我:你的丈夫是肝癌晚期。唯一的希
      望就是进行肝脏移植手术。“
      
          仿佛大地在脚下裂开,我坠向无底的深渊,空白、绝望、恐惧像拍天的巨澜一
      起涌来,仿佛要把我拍烂扯碎。在我的生命中有过一次类似的经历,那是1980年,
      我接到他的信时。微笑的生活突然面目狰狞地挥起大棒,砸在我的头上,我的爱情、
      幸福和未来碎了。
      
          第二天,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单,并告诉我,他的肝功能已衰竭,随时会出现肝
      昏迷和吐血的现象。
      
          医生说,必须马上做整体肝脏移植手术,不过风险大,费用很高,至少要35万
      元。我们仅有一万元的存款。10年前,刘行军把我从北大荒背到上海后,我一直在
      养病,没有工作。刘行军的收入也不多,仅够维持我们的生活。1996年,我的病情
      恶化,又做了一次手术,左肺被切除,右肺仅剩三分之一功能,那次花去四五万元。
      我们家最值钱的就是单位分的30多平方米住房,那是一房一厅,老式结构,厅是暗
      的。当时上海的房价还没涨,卖不了几个钱。
      
          死神扇动着黑色的羽翼,要把他从我的身边夺去。我要是能凑到35万元,也许
      会从死神手里夺回他。可是,我上哪儿去筹这笔巨款?又一个绝望掐住我的脖子。
      
          我守在他的身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死神随时随地会把他带走,可是我不甘,
      不甘我们就这样被命运再次分开……
      
          我小时很苦,我爸过去是德都县粮食局质检员,1958年大跃进,响应党的号召,
      带着家人下放到我妈的娘家——庆丰大队二小队。父亲不会干农活儿,在大队记工
      分。
      
          我们家有四个孩子,我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父母的身体不好,工分挣得少,
      家里很穷,我四五岁,一双草鞋和弟弟俩人轮着穿。北大荒的冬天多冷啊,我要出
      去上厕所得跟弟弟商量,让他把鞋子脱给我,从厕所回来再脱下来还给他。
      
          六七岁时,有一次我发烧咳嗽,父亲花一块多钱给我抓了一副中药。药熬好了,
      父亲逼着我捏着鼻子喝下去。我喝下去又“哇”地吐出来,连刚喝下的子粥都吐出
      来了。父亲用碗把我吐出的东西接住了。他说:“你给我喝下去,一块多钱啊。多
      少人想喝这药还喝不起呢。”父亲命令我站到墙角,背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然后将那个碗递给我,让我再喝下去。我是流着眼泪和
      鼻涕把那碗东西喝下去的。
      
          家里穷,姐姐早早就出嫁了。我初中没毕业就回生产队下田了。艰苦的劳动养
      成了我泼辣要强的个性。那次刘行军弄错了药,我气愤得冲上去要挠他,再见到他
      时,我很不好意思,有一阵总躲着他。他偏偏总来我家,成心跟我过不去似的。我
      的父母挺喜欢他,有的知青半夜三更下地里偷青玉米,烤着吃;偷别人家的下蛋母
      鸡,杀了煮着吃。他却从来不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他勤快,谁家的活儿都干;
      心地好,不管屯子里谁病了,哪怕深更半夜也要背着药箱出诊;虽然那次给我爸抓
      错了药,可是他的医术真的不赖,黑灯瞎火也能把针头扎进静脉。
      
          我那次去外屯换鸡蛋回来,远远就看见路边坐着一个人,没想到是他。他给我
      一个纸条,说他喜欢我,问我能不能进一步发展。我还不到16岁,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又不敢跟父母说。他催我表态,我只好写:“行军同志:信收到了,我还小。
      现在正是反击右倾翻案风最关键的时候,这个事以后再说。”
      
          直到35年后的今天,他还经常用这句话来取笑我。
      
          我的纸条既没表示同意,又没有拒绝。他一如既往,天天来我们家,每天要偷
      偷地在我的褥子底下塞张小纸条,无非是今天卫生所来了一个病人,谁家的孩子病
      了,他去打针了。写的全是些琐琐碎碎的事情,没有甜言蜜语,也不会有甜言蜜语,
      那个年代不兴这个。
      
          没多久,我的褥子底下就积有许多纸条,有一天不小心掉在地上一张,回娘家
      的姐姐捡到了。姐姐不识字,见叠得规规整整就以为是父亲记的账,交给了父亲。
      那天收工回来,爸妈的脸色都不对,我也没敢问。晚饭后,爸爸喊我:“过来过来,
      这纸条是什么意思?”我一下就傻了,低着头不敢吱声。
      
          父亲厉声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依然不吭声。屯子里把谈恋爱看成是丢人的事,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你趁早断了这个念头,人家是大城市来的,早晚要回去的,到时候吃亏的还
      不是你?再说了,你这么小就弄这个事情,还能有前途吗?”
      
          我在生产队干得不错,16岁就当上二小队的妇女队长,正在申请入党。那个年
      代的人把政治前途看得比生命还重,父亲的话击中了我的要害,我的眼泪一串串落
      下来,最终忍不住号啕大哭……
      
          从那以后,刘行军再来家,父母就不给他好脸色了。母亲摔打着手里的抹布,
      撵他走:“该走了该走了,别人家到卫生所找不到你,还得到我们家来找,影响不
      好。”可是,燃烧的爱情哪能这样就叫停了?
      
          头天晚上撵走了,第二天他又来了,还偷偷地把给我买的衣服、袜子、雪花膏
      等东西塞到我的褥子下面。他挣的工分不少,一年大约能领回70元钱,在当时这是
      很大一笔钱。当他看见我穿上他的新袜子,就在纸条上写:“新袜子很好看,二丫
      更好看。”
      
          我也想给他买点什么,可是手里没有钱,挣的钱全上缴父母了。冬天,刘行军
      打小麦子,累得快不行了。父亲让我买东西,我贪污了4 角8 分钱,给他买了两盒
      葡萄烟。他宝贝似的舍不得抽。
      
          1974年到1976年,这三年,是我们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我没明确向他表示同
      意,可是我们已相信对方属于自己。
      
          说起来你也许不信,三年间我们只有过三次约会。
      
          第一次是1975年冬天的晚上,我溜出家门,刘行军在房后等着我。我们踩着积
      雪,手拉着手,顺着国道往前走。这是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牵异性的手,紧张得发
      抖。突然,一辆汽车开过来,灯光像两道利剑直逼过来,我们吓坏了,急忙跳进路
      边的壕沟。
      
          第二次约会是1976年春天,这次也算不了约会,我收工后去房后放锄头,刘行
      军在给桃树打枝,我们在树下碰到了。
      
          “你回来了?”他轻声问。
      
          “回来了。”我特别紧张。
      
          在我转过身要走时,他把我拉住了。我一回头,他的双唇就迎了过来。我们的
      唇轻轻碰一下,像触电一般迅速分开,我掉头就跑。
      
          那是我们的初吻,惊慌、甜蜜了许多日子。
      
          第三次约会是在1976年,刘行军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离别的苦涩像海水浸泡
      着我们的心。那时,已有知青返城,知青点的点长曲胜辉在1975年被推荐到哈尔滨
      上大学了。刘行军跟他是坐一个火车皮来的。他的父亲也是走资派,但他干活玩命,
      得到社员的认可,入了党。他跟刘行军关系很好,他的走让刘行军情绪低落了好一
      阵。
      
          刘行军没有离开黑土地的打算。他说他已经习惯了北大荒,习惯了漫山遍野的
      雪,凛冽的西北风;习惯了一望无边的黑土地上,大片大片玉米高粱……还有,这
      里有他的爱情。我的父母已默许我们之间的交往。我们在偷偷地作结婚的准备。刘
      行军已悄悄买了红底绿花的被面、鸳鸯戏水的窗帘、红喜字儿的脸盆。我们还打算
      找一块地皮,盖几间土房,屋前种菜,屋后栽果树……
      
          刘行军的父亲解放了,他在牛棚关了七年。得知我们的情况,他对刘行军说:
      “这个女孩子不错嘛。你响应党的号召,扎根农村干革命,这很好!”他还跟我父
      亲通过几次信,鼓励我说:“好好干。郭凤莲也是农村的,在农村一样有前途。”
      大人的默许让我们幸福无比。
      
          从上海来了一个知青慰问团,由老干部组成的,驻扎在县里,帮助知青返城,
      或在当地解决工作。他们给刘行军介绍了县里的几家企业,刘行军没有动心。大庆
      油田来招工了,多少人都向往去大庆上班,屯子里的年轻人都跑去报名了,刘行军
      也没动心。1976年冬天,县里给了公社两个工农兵大学生的指标,其中一个是佳木
      斯医学院。刘行军动心了,跟我商量:“我在卫生所干得不错,但终归没有接受过
      正规的医学教育,只能做药剂员。若能读几年医科,回来就能做医生了。”
      
          缺医少药的乡下,医生很受人尊重。我痛快地同意了,浑然不觉我的爱情正面
      临着危险。
      
          1976年底,刘行军的录取通知书到了,不是佳木斯医学院,是华东师范大学。
      原来公社开会研究时,有一位副书记在大队蹲点时认识了刘行军,对他很有好感,
      他说:“干吗要读佳木斯医学院啊?不是有上海的华东师范大学吗?让这孩子回家
      吧。”
      
          刘行军蒙了。他哭着找我:“丫儿,事情弄成这个样子,你说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不可能说“你别去了”。18岁的我根本就不懂得爱情里的算计
      和防御,即便料想到离别后那悲惨的18年,也决不会牺牲他的前途成全自己的爱情。
      
          那天晚上,我从家里溜出来,他早早就等在村小学起了一半的教室地基前。那
      晚的月亮好大好圆,刚下过一场大雪,大地被照得明晃晃的,亮如白昼。我有点伤
      感地说:“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圆啊,不知道人会不会圆。”他说:“会的。你不信?
      我发誓给你看。”
      
          我们像孩子似的用手扒两堆土,分别在上边插上一根草棍,双双跪下,对天发
      誓:“二丫此生非刘行军不嫁!刘行军大学毕业后,回来娶二丫为妻。刘行军此生
      决不负她!”
      
          就这样,刘行军离开了北大荒。没想到,这一去竟是我和他的生离死别。那时
      我坚信他会回来,我们的爱情像漫山遍野的向日葵,开得正烈。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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