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刘行军很快就出现间歇性肝昏迷:意识障碍,失去知觉。
      
          医生告诉我,由于肝脏受到严重损害,不能清除血液中的有毒代谢物,导致中
      枢神经系统功能障碍,形成肝昏迷。肝昏迷是肝癌患者最主要的死亡原因,必须马
      上进行肝移植。
      
          马上凑齐35万元医疗费,才能救他的命!
      
          我哭了,除了哭,我还能怎样?
      
          傍晚,他再一次陷入昏迷。我肝肠寸断地把他的头抱进怀里:“哥,你醒醒,
      跟我回北大荒吧。那里有漫山遍野的向日葵,你说过,金灿灿的向日葵是世界上最
      美的花。”结婚后,我们每年都回北大荒,在向日葵花开的季节。如果他不再醒来,
      那么向日葵灿烂的花海,将是他的长眠之地。
      
          不,我决不轻易将我的丈夫交付给死神。决不!就像当年我死死抱定爱情,决
      不肯放弃一样。刘行军总说我,你这个女人啊,又傻又犟。
      
          可是,怎样才能凑到这35万的救命钱?
      
          我急得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乱转,在家里四处乱翻,哪怕一分一角都不放过。没
      想过向亲戚求助?咋没想过呢?刘行军的父亲1984年患肺癌病故。他们家兄弟7 个,
      生活都不宽裕。我的父亲也去世了。2000年,刘行军将我母亲和我的小弟一家接到
      上海,母亲在小区看车棚,弟弟做保安,弟媳在饭店洗碗,他们将积攒下的一千多
      元钱,一分不少地都给了我。
      
          我在家里翻出了刘行军的电话本,逐一打电话求救:“求求你,救救我们……”
      
          我一辈子从没这样求过人,哪怕是刘行军我都没这样求过,否则当年哪会失去
      他?
      
          我和刘行军对土堆发过誓后,第二年春天,我送走了刘行军。
      
          我在地里一边干活,一边想,三年他就回来了,我们就在一起了,永远不分开
      了。那个年代,人单纯,瓜是瓜,豆是豆,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瓜有大小,有的
      长疤,有的长得歪歪扭扭,可都是自然形成。如今菜市场很少见到那种歪瓜裂枣了,
      几乎所有的瓜果都大得鲜亮得让人心惊肉跳。可是这些靓丽的瓜果没了味道和营养。
      
          那个时代的瓜果是表里如一的,不像现在这样担心有假。我和刘行军的爱情就
      是那时地里长出的瓜果,自自然然,实实在在。我觉得自己跟刘行军已经发过誓,
      那就不会变了。我一点儿都不为自己的爱情担心。
      
          我的信从屯子寄往上海,要走一个礼拜;他的信从上海寄回屯子,也要一个礼
      拜。我每半个月写一封信,收到一封信,十分准时。邮递员是我最亲的人,每当他
      来,我大老远就能看到他……爱情让我幸福、充实,浑身是劲儿,大田的活儿再累,
      也不觉得了。由于我干得出色,被提拔为大队妇女主任,成为预备党员。我想,我
      必须加倍努力,才能配得上他。
      
          1978年暑假,刘行军突然回来了。他坐了三天三夜的硬板,想给我一个惊喜。
      
          那晚,我从地里回来,突然看到他坐在我家的炕上,正跟我父亲聊天,不由吓
      了一跳。没错,这就是我日夜思念的哥!他望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情意,可是他身上
      的变化让我感到陌生,感到有种莫名的失落。两年没见,他成熟了很多。他的脸变
      白了,人也斯文了,少了北大荒人的粗犷,多了上海人的精致和矜持。他的粗犷是
      北大荒旷野的寒风吹出来的,是黑土地上的高粱玉米养育出来的,我相信这永远不
      会褪去的。
      
          可是,他回来得太不是时候,公社派我到县委党校学习,接受入党转正前的培
      训,明早就走。喜悦被沮丧冲垮了,我请求父亲,培训要18天呢,我能不能晚去两
      天,在家陪陪他。父亲冷着脸说:“不行,入不了党会耽误你的前途,人家可是为
      了自己的前途抛下你去读大学的,你现在为他丢了前途,两个人的差距不是越来越
      大?”
      
          刘行军回上海读大学,父母嘴上不说,心却一直为我悬着。见他回来,母亲生
      怕我脑袋一热做出吃亏的事情,屋前屋后,寸步不离地跟着我。大队书记是我们家
      的远亲,听说刘行军回来了,也过来找他聊天。搞得我连跟他说句贴心话的机会都
      没有,急得屋里屋外地乱转,他的眼里也充满焦急与无奈。吃完晚饭,书记让刘行
      军去他家住,把“他”押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刘行军就跑回来,我妈正在外面做饭呢,他瞅空钻进我的小屋:
      “今天你非得走吗?”
      
          我说,没办法,爸妈看着,不走不行。
      
          他委屈得不行,眼泪在眼圈儿里转悠。最后我们想出一个办法:我去党校报到
      后请假出来,下午一点我们在县城的卫红旅社附近见面,不见不散。
      
          谁知我到党校报到后,党支部书记是个脸紧绷绷的老太太,她说什么也不给我
      假。我急得满嘴大泡,也不敢迈出党校的大门。那时候的人特别忠诚,党的利益高
      于一切,领导的话就是圣旨。这下可苦了刘行军,我走后他就急匆匆地赶到县城,
      从上午苦等到下午也不见我的影子,只好坐长途汽车赶往离县城很远的党校。下车
      时,已是傍晚,天下起了雨,车站离党校还有6 里地,不知道天黑前能不能赶到,
      到后能不能见到我。他在雨地里犹豫着,徘徊着,又焦躁又不甘。在最后一班往县
      城的车要开的一瞬间,他跳上了车……第二天,他就离开了德都县,坐火车返回上
      海了。
      
          分别两年,千里迢迢赶回来见我,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几分钟,他的
      失望和难过可想而知。我满心歉意和凄苦给他写信,向他道歉。父亲给了我50元钱,
      作为党校期间的零用钱,这是我有生以来可以自由支配的最大一笔钱。我一分没动,
      全部寄给了他。
      
          漫山遍野的向日葵开了又谢。日子一天天向前走着,我盼望着1980年的到来。
      这一年刘行军大学毕业,或者他回到屯子里,我们盖起几间土房,屋前有菜园,屋
      后有果树;或者我去上海,一切都听他的。
      
          1980年终于来了,我早早就选好了向日葵的籽儿等春暖花开时把它们种到地里。
      早春4 月,我给刘行军写信,问他大学毕业了吗,什么时候回来?我想刘行军回来
      怎么也得夏天毕业,那时向日葵刚好长到一人高,开出充满生命的黄花。在他进村
      时,漫山遍野的向日葵仰着金灿灿的脸迎接他。
      
          信寄出去后,我数着日子等回信。一天,两天,三天……他的信一直都是半个
      月一封,极为准时。可是半个月过去了,迟迟不见他的信。我坐立不安了,他是生
      病了,还是出了什么意外?一个月过去了,我急得一夜夜地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想
      着各种各样的情况,唯一没想到的就是我们的感情出了问题。
      
          在第46天,没等我问,邮递员就笑了,“你等的信来了!”我把信放到胸口,
      摁住狂跳的心,飞奔回家。等不及进屋,我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
      
          信中写道:“你的信收到了,我现在已经毕业,分配到上海闽行区的一所小学
      当老师。结婚的事现在看不大可能了,条件实在不允许,我回黑龙江不现实,你来
      上海户口解决不了,没有户口就没有一切。实在没办法,对不起,希望你找一个比
      我更好的。祝你幸福。”
      
          就这么短短的几行字,我一遍遍翻来覆去地看着。那天的太阳光很毒很亮,晃
      得我的眼都花了,脑子一片昏乱,信上的每个字都认识,却怎么也弄不懂它的意思。
      突然,我恍然大悟,他这是要跟我分手!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的小屋,哇地一声哭出来。在上房休息的父母听到哭声,
      赶忙过来问怎么了,我把刘行军的信拿给他们。父亲看完信,心里不好受,说出的
      话很平静:“这有啥稀奇的?人家上海的孩子,早晚终归要回到上海去的。跟你说
      你不信,这回信了吧?”
      
          过去屯子里的人说我,没见过这么爱笑的姑娘,人没到笑声先到了。可是,一
      夜之间我的笑声谙哑了。刘行军说我美丽,热烈,野性,像向日葵一样明亮耀眼;
      可是,一夜之间寒霜降临大地,所有明亮的花瓣失去了青春的颜色。以前哪里人多
      我往哪里钻,现在我就想一个人躲在角落傻呆呆地坐着,对着墙壁哭,墙壁也对我
      哭。准备结婚的红底绿花的被面仍然存放在小柜子里;三年间从上海到北大荒,从
      北大荒到上海的信件,每一封每一个字我都能背诵下来,我不相信那些甜蜜的充满
      了绵绵情意的话语是假的!
      
          我步履蹒跚来到知青点,几间土房是知青插队头一年,一手一脚盖起来的。
      “和大泥,脱大坯,吹大喇叭,锄大地”这是东北有名的“四大累”,盖房占两样。
      刘行军多次笑着跟我说:盖房把他累趴下了,差点累死。没想到进去没几天房子就
      下沉,墙裂出一道道的缝子。北大荒冬天冷得邪乎,夜里寒风打透被子,冻得人尸
      体般僵硬。知青们实在挺不住了,一个接一个地搬出去,借宿到老乡家。第二年才
      搬回修好的房子。
      
          如今屋还在,人却去了。土屋里住进了几家五保户,院子鸡鸭粪便斑驳,晾衣
      绳上晒着不知谁家的旧衣,寒风中翻飞着,冻得僵硬。
      
          院子里,那口老井犹在。我恍惚回到1969年5 月,我还不满11岁,读小学呢。
      同学说,屯子来一批上海知青。上海知青是什么样的?我有点儿坐不住板凳了,盼
      着老师快点下课好去看看稀罕。我们回到屯子时,见一群男女知青围着生产队院子
      里的水井玩闹,他们没见过农村辘轳,新奇地你摇几下,我摇几下,把水摇了上来,
      有的倒到盆里洗衣服,有的用大茶缸你泼我一下,我泼你一下,打闹起来。
      
          有个个子小小,像半大小子的知青龇牙咧嘴地摇着辘轳,眼看就要把水打上来
      了,他突然失了手,盛满水的桶向井下落去,辘轳像掉在地上的线团飞快滚着。他
      打了一个趔趄,差点被辘轳把打进井里……我跟着在场的人一起大笑起来,他脸涨
      得通红,瞥我一眼,难为情地溜到一边。这时,我才发现他斜挎着一个小红语录包
      包。
      
          这个半大小子就是刘行军。做梦也想不到,就是这个一脸稚气,连桶水都打不
      上来的男孩让我流尽了半生的泪……
      
          有要好的姐妹知道我和刘行军的事情,气愤地说:“你就这么放过他啦?平时
      的厉害哪儿去了。给他写信骂他!去上海找他,向他讨个说法!”
      
          我不会给他写信,不会去上海找他。见到他我说什么?现代的女孩被恋人抛了
      后,会向对方索要“青春损失费”,3 万5 万、30万50万。我总觉得她们轻贱了青
      春,轻贱了自己的感情。把全世界的黄金都堆到你面前,能减轻一点儿恋人离开的
      痛楚么?
      
          我知道自己该忘了他,可就是忘不了。不论走到哪里,我都下意识地在寻找,
      寻找他的影子。有时见前边有个男人的背影像他,我就会追过去看看;偶尔遇到一
      位上海人,我感觉到分外地亲。我知道,这辈子,我是永远走不出他的阴影了。我
      的魂魄被他带走了,剩下一具皮囊,孤独地游荡在北大荒怒号的寒冬里。
      
          我找出他在屯子里时写的纸条,厚厚的一沓,没事我就看,都被我看得起了毛
      边,打了卷儿。这些写满了悄悄话、家常话的小纸条,是我纯真的初恋,伴着我一
      路走了过来。再不会有一个男人能给我写这样的小纸条儿了,每天一张,充满了爱
      恋。
      
          我22岁了,这个年龄在屯子里已经是老姑娘了。一天,我一个人在家,大弟弟
      来了,说有人给我提了一门亲事,对方条件挺不错的。他走后,我大哭,极度的绝
      望和痛苦差点儿把房子抬起来。我妈回来了,问我怎么回事。我说刚才老三来了,
      说人家要给我介绍一个。妈妈说那你哭什么?我说,妈你也知道我的想法,以后不
      要再提这个事了。我的心里有一杆秤,秤的这一头是他,不论把谁放到另一头,永
      远都是轻飘飘的,我又何苦去害别人呢?
      
          以后再有人提亲,妈妈就拦下来,家里也不再有人跟我提这个话题。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