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4年2 月,我出现腹痛、乏力、食欲不振、皮肤瘙痒等症状。上海一家医院
      诊断为甲肝。在住院治疗的43天内,我的体重急剧减了10多公斤。病情恶化,高烧
      不退,肝腹水,黄疸也越来越高。4 月9 日,妻子见情势不妙,把我转到上海中山
      医院,经全面检查,结果出来了。妻子被医生叫进去,回来时两眼通红。
      
          她强作笑颜:“肝炎,有点儿肝腹水,得住院治疗,没啥大事。”
      
          她的目光躲闪着,在她11岁时,我们就认识了,我熟悉她就像熟悉自己手掌的
      掌纹。她的故作轻松,对紧张和悲伤的掩饰是瞒不过我的。
      
          病房里有四张床,其他三张床住的都是肝癌患者!突然的恍悟,好似呼啸而来
      的铁锤砸在我的胸口,双腿立时绵软无力。肝癌是癌中之王,是一种死亡率极高,
      极为可怕的疾病。30多年前,我在北大荒当过生产大队卫生所药剂员,懂得医学常
      识。我还有多长时间?我才52岁,死亡就这么在我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悄然而至?
      
          病情来势汹汹,我极度虚弱,时而昏迷,时而清醒。连日忙于护理,又陷于焦
      虑之中的妻子终于撑不住了,坐着小板凳,趴在床边打起瞌睡。可是,她一直握着
      我的手,我稍微动一下,她就会惊醒。深夜,微弱的光线穿过玻璃窗落在她的脸上,
      她的眼角依稀有泪。我想给她拭泪,却无力得抬不起手。10年前,我将这个小我6
      岁的女人背到上海,我向她发誓:“我背弃你、伤害你18年。我要从17岁补偿你,
      让你幸福……”
      
          她刚刚幸福10年,难道我要再次背弃自己的誓言弃她而去……
      
          1994年11月13日,我下班后乘公交回家。当时我在上海市劳教所刚刚成立的保
      护青少年健康成长基金会担任办公室主任。办公地点在外滩,我的家在徐家汇的健
      康路,是单位分的一套30多平方米的蜗居。我从926 路车下来,转乘43路车。正赶
      上那几天修路,43路公交站挪到东方商厦的门前。我刚迈上路边的台阶就听有人喊
      我,扭头一看,从东方商厦里面匆匆地跑出一个人来,呼扇着双臂像只大鸟。他激
      动地说:“你不认识我啦?我是合心屯知青点的小辉子啊!”
      
          我的头嗡的一声:北大荒的合心屯?当年我插队的地方。小辉子不就是曲胜辉,
      我们知青点的户长?插队时我们走得很近,回到上海后再没见过他。其实,回到上
      海后我跟当年所有的插友都不再联系。离开18年了,合心屯一直深埋在我的心里,
      我一直努力从记忆里删除它,却多少次梦回。合心屯,连同那漫山遍野金灿灿的向
      日葵,早已深深融入我的血液中了。
      
          曲胜辉握住我的手,拼命摇着:“我找你找得好苦,发动当年的上海知青找了
      你近半年……今年六月我回屯子了,屯子里还有一个人仍在想你等你。这些年她一
      直一个人生活,她的身体很差。”
      
          我心头的那一份震惊难以言说:“她怎么会一个人?这么多年了。”
      
          “你啊,得回去看看人家。她太可怜了,看样子随时都可能走。她跟我说,生
      前若能看你一眼,死也瞑目了。”
      
          曲胜辉又说了些什么,我完全听不到了。跟他分手后,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家
      的。记忆里,她美丽、烈性、茁壮得如一株夏日里的向日葵,我想象不出她病是什
      么样子。我的心剧烈地疼痛着:“傻丫头,她怎么那么傻啊!”
      
          她已经36岁了吧?我以为她早已嫁作他人妇。她是那么美丽,是十里八屯男青
      年暗恋的对象,我当年能狠下心离开她,就是想,以她的条件,在当地找一个好人
      家、过上一份安稳的日子是不成问题的。这个想法让我的良心安稳,心没那么疼痛。
      我低估了她,低估了她的刚烈,对待爱情,她那份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决绝!
      
          1969年4 月28日,我怀着保卫边疆、屯垦戍边的信念,坐知青专列离开上海,
      到北大荒插队落户。这一年我16岁,初中刚毕业。我和23个上海知青被分到黑龙江
      省德都县太平公社庆丰大队二小队。头一顿饭,吃的是打卤面,大酱在锅里炸炸,
      拌在面条里,面里的砂子直硌牙。住的是草坯砌成的马号,条件的简陋让我们心凉。
      
          那个夏天,我们一直在盖房子,建知青点。将麦秸铰成一段段的,和在泥里,
      脱成坯。挖草垡子,晒干垒墙。开春了,我们跟着老乡下地,起猪圈,放牲口。北
      大荒的太阳将我晒得黑黑的,繁重的体力劳动让我双手粗糙,一年下来,几乎没有
      人认出我是上海来的知青。1974年1 月,由于我表现出色,被安排到二队卫生所当
      药剂员。我勤问好学,不仅学会了配药,还学会了打针。可是,5 月的一次失误差
      点毁了我的前程,却让一个女孩撞进我的人生……
      
          那个早晨,卫生所的病人很多。我按照医生的处方把药分好,用马粪纸包好,
      递给病人。大队记分员王振江有点不舒服,西医王大夫给他开了核黄素,我在忙乱
      中误把另一位病人的氯丙嗪递给了他,把他的核黄素给了另一个病人。两包药递出
      去时,我的心动一下:“会不会搞错了?”当时人多,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氯丙嗪是一种强烈的精神病类药,过量服用会引起昏迷,肝肾功能不全者严禁
      使用。王振江偏巧肝功能不好。王振江在乡里办完事,下午往家走的道上感到不舒
      服,想起早晨开的药。当地人不懂医药常识,服药有个习惯,医生让他吃一片,他
      就吃两片,认为下猛药病会好得快。药袋上写的是一日三次,每次一片,王振江一
      下吞服了四片。
      
          卫生所在前屯,王振江家在后屯,相距半里地。当他到家那会儿,药劲儿上来
      了,脸色变得蜡黄蜡黄的。他想解手,屯子的厕所都建在房后。他刚走到房东头就
      “咕咚”倒下了。幸好被家人发现,把他搀进屋里,扶上炕……
      
          傍晚时分,卫生所下了班,我到院子里的井沿旁打水,辘轳刚将一桶水摇上来,
      见一个姑娘风风火火地跑过来:“王大夫在吗?”
      
          她穿着一件洗得泛白的格子衫儿,屯子里的姑娘除年节或出嫁很少有新衣服穿,
      贫穷像一只乌鸦成年累月栖息在家家户户,轰都轰不走,别说穿新衣服,许多人家
      都填不饱肚子。她跑得气喘吁吁的,泛着红晕的脸庞挂着汗珠,头发又黑又浓,两
      只大眼睛充满惊慌。
      
          前面我说过了,五月的北大荒还没泛绿,目光触及之处一片荒凉。这姑娘的出
      现让我的眼前不由一亮,心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这姑娘我见过,在田里干活的
      时候多次听到她的笑声,又响又脆传出老远。她是屯子里数一数二的漂亮女子,也
      是出了名的泼辣女子,外号“小辣椒”。听说她是王振江的二女儿,叫二丫。
      
          早晨把药付给王振江之后,我就有点儿隐隐不安。见到二丫那慌张神色,我的
      心咯噔一下:“完了,看来上午的药果真付错了!”我丢下水桶:“我帮你去叫王
      大夫。”匆忙领她去卫生所。王大夫还没走,我和王大夫骑上自行车,急忙赶到王
      家,打开药包一看,果然药弄错了。二丫的父亲已陷入昏迷,我的头脑“嗡”的一
      声,眼泪就下来了:这要闹出人命可怎么办?
      
          不一会儿,二丫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听说我给他父亲发错了药,“嗷儿”地一
      声蹿上来要挠我,被她母亲一把拉住。她跳着高冲我喊道:“我爸要是有个三长两
      短,我跟你没完!”
      
          我吓得躲在她母亲的身后,羞愧交加,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母亲转过身
      来对我说:“你别怕。老头子今天就是死了,我也不要你买棺材!”
      
          老太太这一句话救了我。多少年过去,这句话我仍铭记于心。我和二丫成婚后
      的第六年,在我的主张下,我们把老太太从北大荒接到上海,跟我们生活了9 年。
      2009年年底,老太太含笑终老于上海。这是后话。
      
          我差点儿把二丫的父亲药死,怀着补偿的心理,只要有空就往老王家跑,挑挑
      水,扫扫院子,收收庄稼。二丫的父母身体不好,去县城时就给他们开点儿扑热息
      痛、阿斯匹林、安乃近什么的。北大荒人吃镇痛药有瘾,有事没事就吃一两片,说
      吃完身体舒坦。慢慢地,这一家人也接纳了我,过年过节,他们会把我叫到家里去,
      一家人似的坐在一起,吃饭聊天,那份淳朴和厚道,驱散了我在异乡的孤独。
      
          我每天都顺着前屯通往后屯的毛毛道往老王家跑,渐渐成为习惯,只要有空两
      脚就莫名其妙地溜到他们家。有一天,我终于读懂了自己的心思:我喜欢上了二丫,
      那个要挠我的厉害姑娘。这一年我21,二丫还不到16. 大田里的劳动让她早早抽条
      儿了,身材又高又挺,饱满得像秋天的麦穗,让我忽略了她的年龄。每天只要能看
      她一眼,或她像风从我的身边掠过,哪怕是黑灯瞎火踩着毛毛道回知青点,一路也
      满足得不得了,快乐得不得了。一天看不见她,我的心就像找不到栖身之处的小鸟
      在空中扑腾着。
      
          那条毛毛道跑多了,似乎每道沟,每块石子都认识了我。1994年,我回北大荒
      接我的二丫时,天刚蒙蒙亮,大雪覆盖的村庄还在沉睡中,的士司机把我放在前屯
      的路口,不知是我那双脚准确地找到了那条被雪覆盖的毛毛道,还是那条毛毛道找
      到久违的我的脚,我一阵风似的就到了二丫的家门口。
      
          去得多了,有时一天跑过去好几趟,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我就叫上二丫的表
      哥王建国。建国跟我关系特别好,好到什么程度?穿衣服都不分彼此,这算不算够
      好?我们盘腿坐在二丫家那热乎乎的炕上,跟二丫的父母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着,
      我的心思像只小鸟儿落在屋里另一头的二丫的身上。可是,我跟二丫却没说过一句
      话。村子里的习俗既粗犷又封建,粗犷得已婚男女可以开那种粗俗的玩笑,几个妇
      女可以在大田把男人摁在地上,扒下男人的裤子;封建得未婚男女不说话,否则会
      惹来闲话或被视为不正经。我们刚下乡那会儿,知青穿短裤在屯子里走动,小孩子
      就跟在后面看稀罕。男女婚姻仍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1974年12月28日,我和王建国去县城办事,没想到却碰到去买东西的二丫,我
      的心猛劲儿地狂跳,差点儿要蹦出来。她笑着叫建国一声表哥,然后又转过脸用那
      毛毛的大眼睛看着我,叫一声:“刘哥。”
      
          哎呀,这一声“刘哥”,叫得我那颗心像泡在蜜里似的,那个甜哪。我钻进商
      店,买二斤糖块塞给二丫。那个年代,村里被征过公粮,吃不饱的农民和知青连饲
      料都当口粮吃了。村里人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块糖。二丫高兴得像孩子似的,剥开
      一个糖块,含在嘴里,快乐得眯缝着眼睛。
      
          日子一天天过去,爱情像酒在心底慢慢酿造。我渴望向二丫表白,无数次揣着
      写好的纸条去二丫的家,又揣了回来。就这样又过去几个月,我在甜蜜中煎熬着。
      1975年8 月9 日,建国对我说,二丫今天早晨去另个屯子换鸡蛋,下午能回来。建
      国早已看穿我的心事,想给我提供一个机会。
      
          我高兴坏了,不到中午12点就坐在二丫必经之路的路边等她,阳光毒毒地打在
      我的头上,身后是一片高粱地,高粱已长到一人高,躲进去肯定凉快。可是,我不
      能进去,高粱能遮住阳光,也能遮住我的视线,我生怕一眨眼二丫就过去了,错过
      了这难得的机会。
      
          等待将时间抻得每一分一秒都那么漫长,蝈蝈焦急地叫着,此起彼伏。我的目
      光顺着那条道伸向远方,恨不得把她从地平线一把拽出来。那条道像一幅画,一动
      不动地横在我的眼前,安静极了,连一个人影都没有。下午两点多钟,远方出现一
      个人影,我知道那就是二丫,惊惶地站了起来。这丫头走路也没个老实样儿,东踢
      一下石子,西扯一把野花。当她看到我时,惊讶地收住脚步:“刘哥,你怎么在这
      儿?”
      
          这是我们第一次面对面站在一起,除了那片高粱地和躲藏在地里的蝈蝈之外,
      谁也没有。她就在我的眼前,我看见她那一根根睫毛和发际上的汗珠儿。这就是我
      爱的姑娘,美丽、热烈、野性,像向日葵一样明亮耀眼。你如果到过北大荒,一定
      见过漫山遍野的向日葵,那灿烂的金黄铺天盖地,夺人心魄。而她,就是我心目中
      的向日葵!从那之后,我一直认为向日葵是世界上最美丽的花儿。
      
          二丫愣愣地看着我,好像意识到什么,突然脸就红了。我一肚子的话像卡了壳,
      一句也说不出来。我们俩只好默默往前走,眼前的路越走越短,我的心越来越慌。
      那张小纸条握在手心里,已被汗水湿透了。有一次,我刚想开口,一只大蚂蚱呼地
      从我眼前飞过,张了几个筋斗消失在路旁没膝的草棵里,我吓一大跳。还有一次,
      我停住脚,鼓足勇气叫了一声“二丫”,二丫哎了一声,扭头看我,我的勇气突然
      消失了,见她手臂挎着个篮子,顺口问她:“换回鸡蛋没?”我的声音像被秋风抽
      打过的白菜,干巴巴的。二丫沮丧地说,没有换成。她告诉我没换成鸡蛋的原因,
      我一句也没听进去。
      
          屯子就在眼前了,已看见二丫家的那几间土屋,眼看就要失去了良机。我狠狠
      心,一步跨到二丫前面,面对着她。
      
          “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挺好的呀。”二丫看我一眼说道。
      
          我的这个开场白有点糟糕。只好接着问:“怎么个好法?”
      
          “就是好呗。对我挺好的,跟亲哥哥差不多。”
      
          二丫有一个姐姐,两个弟弟,没有哥哥。好了,现在她把我当成亲哥哥了。
      
          这跟我的期待不大一样,我没招了。索性把被汗水浸得湿答答的纸条塞进她的
      手里,自己转身跑掉了。
      
          我在纸条上明确地说,我想跟二丫谈对象。几天过去了,每当见到她时,她都
      惊慌失措溜走。她没有回信,对我来说是失望,可是这一失望掺杂着希望与绝望。
      我忍不住又给二丫写一张纸条,恳求她无论如何也要回复:行,还是不行。趁人不
      注意,我把纸条塞给了她。
      
          二丫回了我一张纸条。纸条的内容直到今天我都能背得下来。1994年底,我把
      重病的二丫背回上海,蜜月中,这张纸条的内容成为我们夫妻互相取笑的笑料。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