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安养中心的成立,是社会的善举,国家的救助,是对历史负责,也体现了新时 代的气度和国家的力量。 举国赞叹,海内外援手。 我在采访中,始终对一个问题感兴趣——谁是安养中心的始作俑者?董兴业说 :农垦总局领导要是不同意,谁也作俑不了。后来,我查阅了许多文件资料,和很 多人谈话,大家都说:当然是我们的残联理事长董兴业。 董兴业,曾经在北大荒当过二年多知青,后又参军22年,转业到黑龙江省农垦 总局残联,一干就是20多年。 这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他到全省农垦场队考察多次。他看到了当年那些生龙 活虎的小伙子和如花似玉的姑娘们,千里迢迢来到北大荒,用他们的泪水、汗水与 血水,浇灌着北大荒的沃土。由于各种原因,他们患上了精神疾病。他认为,前些 年,由于社会和经济等方面的原因,精残知青处于社会边缘,治疗、康复等方面的 措施尚未真正落实。精残知青的管理还处于松散与混乱状态,不管就满街跑,一管 就进笼子。有的被圈到小黑屋,一年一年地圈;有的用铁链子拴着胳臂,把胳膊都 锁伤残了。董兴业说:黑屋子,铁链子,不是救助,而是残忍,比在监狱看管犯人 还厉害。 他一路调研,一路思索。有一件事,让他触目惊心。 那是2006年,他到勤得利农场调研。他看到,犯有精神病的知青李文魁又犯病 了,拿着砖头和大棒子,疯狂地撵着抚养他的康金环大姐的丈夫,要打死他。当年, 李文魁因感情受挫,又被家庭和亲人抛弃,成了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康金环发善 心要收养他,但丈夫却不同意。李文魁由此开始嫉恨这个不愿意收养他的男人。多 亏康金环的丈夫躲到仓库里,没被李文魁发现。一个什么都忘却的精残病人,却单 单记住了这一点恨。农场的一位老职工,幽了一默,说:精神病人嘛,就是不按常 规出牌呀! 可董兴业笑不出来,他思索着一个严肃的课题。假如李文魁真的失手,把康金 环的丈夫打死,谁来为这场悲剧埋单?在农垦总局党委会上,董兴业用简短的时间, 汇报了这件事,汇报的主题词是——感恩。这些知青对北大荒有恩,我们不该忘记 他们。这些精残病人,原本就应该由国家来承担,不应该把这些社会负担转嫁给个 人。康金环作为一个已近60岁的老人,已经儿孙绕膝,都做奶奶了,还为精残病人 默默奉献,作为国家干部,我们不该满足于现有的作为。 黑龙江省农垦总局党委书记、局长隋风海当即拍板,由农垦总局筹措资金3000 万元,兴建黑龙江省北大荒知青安养中心。后来,有人总结这件事的拍板之快,说 :董兴业用三分钟汇报,隋风海用两分钟决策。 最近,中央紧急要求全国加强校园安保,就是因为各地不断出现精神病人或疑 似精神病人肇事肇祸,许多无辜孩子受到伤害。有的精神病人犯病,连自己的孩子、 妻子和父母都不能幸免。从2010年4 月以来,仅一个多月时间,全国就连续发生了 雷州案、泰兴案、潍坊案、南平案、北大医院幼儿园杀童案等六起校园恶性事件。 那些嫌犯,多数为精神病人或疑似精神病人,他们的凶杀行为,给社会造成了巨大 的不稳定,已成为突出的公共安全问题。我们设想,如果黑龙江省农垦的近200 名 精神病知青,仍然散落在社会,谁能保证,在龙江大地不出现校园血案呢?黑龙江 农垦的做法实在值得借鉴。 隋风海们应该得到喝彩。 这里,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2010年2 月,《中国青年报》记者来安养中心采 访,不日,稿件在报上发表,洋洋几千字,唯独没把隋风海的名字写上,这在中国 传统意识里,是犯忌的——没有党的领导,没有一把手拍板,哪里来的安养中心? 为什么不突出党的领导呢?这似乎是一个大漏洞?(当然,此事倒退几十年,可能 就是一桩政治事件了。)安养中心办公室主任宋斌给那位《中国青年报》记者打去 电话,善意地提醒他,可记者笑了笑说:不一定所有稿件都要把一把手写上,你们 实在不放心,我给隋局长打个电话。过一天,记者的电话真的反馈回来了,他对宋 主任说:我已给隋局长打了电话,隋局长说,不要什么报道都要写上一把手,这不 是好风气。最后,隋局长笑了,说,放心,没事…… 从1968年毛主席发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开始,全国2000多万知青潮 水般涌向农村,仅北大荒就有上海、北京、天津和哈尔滨的54万多知青蜂拥而至。 从1976年开始,大批知识青年陆续返城。这期间,部分知青与当地青年结合成家, 与当地人融为一体;还有少数知青因故身亡,永远埋在了北大荒冰冷的地下;另有 一少部分知青则因各种原因,精神致残。他们绝大多数未能返回原籍,有的由农场 照管,有的由各家看管,有的长期住在精神病院,有的则流落街头,被人驱赶、唾 骂。 患上精神疾病的知青,是滞留在北大荒的最后一个特殊群体,是最后的北大荒, 走不出去的北大荒。像大浪淘沙被丢弃在岸边的几颗石子,孤寂地散落着,连企盼 和梦幻都没有。他们在茫茫人海中,只能遇到惊恐的躲避、嫌弃的唾骂以及轻蔑的 不屑一顾。他们是人们躲闪不及的边缘一族。 对这种现象,如听之任之,就是抛弃,就是政治冷漠,人性的冷漠。 总局领导用最快的速度拍板。因为他们心急如焚,如坐针毡,是危机感使然。 一个变化了的数字,让总局领导大吃一惊。2006年总局残联统计,散落在北大 荒的精残知青共有近200 人。可是到2008年安养中心建立前再统计,精残知青,已 经去世20多人,仅仅是两年时间哪!董兴业说,这是骑着毛驴追日落啊,稍有懈怠, 连这剩下的100 多人都没了。到那时,我们用失职来解脱自己,都无法向国人交代。 拯救。抢救。快! 总局党委用分秒计时,为弱势的精残知青搭建安乐窝——安养中心大楼于2008 年12月28日建成并迅速投入使用。建筑面积10200 平米,主体工程6 层,330 张床 位,设有治疗区、康复区、劳动技能训练区。包括知青、知青子女、支边青年,共 127 人(还有部分精残知青在各农场),从全省各垦区请来、接来,被轻轻地抱上 车,抬上车,哄上车,仅仅几天时间,已在安养中心全部入住。 疯狂的青春烂漫过后,他们虽然早已远离那场险恶与风暴,但疾病让他们的精 神与肉体,几十年痛不欲生。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在他们为之奋斗过的 飘着麦香的黑土地上安度晚年了。 纵然近黄昏,毕竟夕阳美。 中国的历史,懂得自责与补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