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护士长把阿利领到我的面前,他个头不高,圆圆的脑袋,圆鼓鼓的后脑勺,嘴 角紧紧地抿着,走路的步子碎碎糙糙的,再一细看,他那灰惨惨的脸色和无神的眼 睛,还有那呆滞而迟缓的动作,我的心便倏地沉了一下。我把身子尽量探向他说; 咱俩聊聊?他机械地、听话地点了一下头,嘴里含混地说了句:好。 真得感谢852 农场的民政干部李建东,他给我找到了一份宝贵的资料。那是阿 利申请到北大荒的历史记载。表格上填写道——姓名:阿利,性别:男,出生年月 :1942年6 月,政治面貌:(空白);原毕业学校:北京师范大学物理系三年级 (退学)。在学生态度栏,阿利写道:自愿去北大荒参加祖国建设,把在党培育下 学到的文化知识带到农业前线,虽然现在不能在学校继续学习,而我要到劳动中去 锻炼。更重要的是去改造思想,把自己锻炼成又红又专的劳动者,不愧为一个工人 的儿子,我决心把自己献给农业现代化,把一切献给党。在家长意见栏里,阿利写 道:因时间仓促,来不及征求家长意见,一切由党决定。在学校审批栏里,校方写 道:神经衰弱,但可以劳动。 表格上大都是阿利的笔迹,清秀、流畅、端庄、有力。阿利的字写得好哇!当 年852 农场阿利的队长王吉祥不无赞赏地夸道。 这是用一颗火热的心书写的肺腑之言。要知道,在那狂热的年代,谁要是抢先 实践了毛主席的话,谁就活得英雄,死得其所。阿利的话,是我们共和国几代人呼 喊了几十年的口号。从中我亦看到了自己久违的青春。 青春是一把利剑,需要在苦累险恶中淬火。这是知青在北大荒永远读不完的课 程。 阿利也要种地、锄地、地、打草、刨粪、修路,也要盖房子、刨冻土,也要扛 麻袋。他当年的知青战友刘进元说,别人扛180 斤麻袋出10分劲,可阿力扛180 斤 麻袋,要使上15分劲,甚至要超负荷消耗全身体能;别人累得汗流浃背,阿利就得 头昏眼花。有一位当年的老农工说,有一次,知青们抡大镐刨冻土修路,他看到阿 利连镐都举不起来了,可他咬咬牙又拼命举起,大镐在头上晃了两晃,阿利的身子 一歪,“嘭”地一声倒在了地上。人们围过来一看,阿利已然晕了,再一看他的双 手,“虎口”一道道震裂,血渗出来。大家要把他搀扶回去,可阿利不干,他还要 挣扎着坚持…… 有位知情的老人告诉我,阿利平时不爱说话,经常独坐在地窨子、草窝棚前想 心事,手拿洞箫,吹起悲悲切切的曲子,把人们吹得内心酸涩酸涩的。曲子好像有 《苏武牧羊》,还有东北抗联的《露营之歌》。 40多年过去了,如今,谁能破解阿利那忧伤的洞箫,诉说着怎样的内心隐秘呢? 我企图把他当年的思想多挖掘出一些,然而,他一脸的恬静如水,没有喜怒哀 乐,自言自语地说:想啥,啥也不想。他的青春记忆,早被无情的时代风霜掏空了。 很多“精残”知青都是这样,只有空空的躯体,没有内心世界。护士长孙萍说:他 们啥都忘了也好哇,省得痛苦一辈子。 阿利的精神失常到底是什么原因?是政治打击,还是情感受伤?一个当年就和 他住在一个窝棚的战友说:阿利是个谨小慎微的人,过于敏感。家庭出身好,父亲 是工人,从来到北大荒,除了劳累与艰苦,他没挨过批斗,也不是被情所困,而是 承受不了生活的风霜。 有位年轻人感慨:那时候,要是及时治疗就没今天了。阿利可能早当上科学家 了,最低也是个大教授啊。 我无言以对。 疯狂的年代不拘小节。人们都在狂热地背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 不是绘画绣花”等让人热血沸腾的口号,谁还敢对一些病病灾灾的小事关注。要是 虱子咬一口跳蚤蹬一腿就躺倒了,那是来改造思想吗?懦弱而敏感的阿利,更害怕 戴上各种帽子。 闭塞的北大荒人,渴望知识,尽管上面有人鼓吹知识越多越反动,但他们希望 自己的孩子受到好的教育。北大荒,需要像阿利这样有知识的人。场部毅然决定让 阿利当小学教师。以后又让他当中学教师。但不知道是阿利的知识太多不会表达, 还是那一口难懂的江苏“英语”,竟成了他和学生之间的一道鸿沟,他讲得汗流浃 背,可学生们却鸭子听雷——一窍不通。以后,农场和连队的领导,还是怜惜爱护 他,又让他当了护林员。据队长王吉祥说,阿利和其他战友共栽了近10万多棵树。 我问阿利:你在852 农场都干什么活?他说,啥都干。紧接着就说:栽树,我栽了 那么多树啊,有10亩10垧10万棵吧。说到这里,他就语焉不清,嚅动嘴角,闭上嘴 不吭气了。 他和别人唠嗑,总是忘不掉他栽的那片树林子。 阿利有过美妙的青春。在大兴样板戏的年代,一次,农场举办汇演。他在革命 样板戏《沙家浜》中,扮演英俊潇洒的游击队长郭建光。虽然舞台不成样子,用几 个砖头一挡,是象征性的,演员和观众都在一个平地上,可几十里外的人还是潮水 般涌来。 阿利在激扬的乐声中,闪亮登场,台下一片欢呼,尽管没有谭派的本色韵味, 但文化荒芜的北大荒人,还是看得心醉神迷。 阿利能拉会唱,多才多艺,着实在852 农场火了一把。许多女孩子都用发亮的 眼睛看着这个稀缺而多才的帅哥…… 我问阿利:听说你演过《沙家浜》里的郭建光。阿利点头,连说“嗯”“嗯”, 演过。眼睛立马放出了光亮,面色微红,嘴角嚅动,手一抬一抬的,像要飞起来的 样子。 我问:你有媳妇吗?回答:有。她是干啥的?也是知青。 阿利在教中学时,有一位同样是北京来的女知青名叫黎青,在小学教学。经人 介绍,两个人在寂寞的荒原里,擦出了爱情的火花。他们的婚姻,一开始是平静的。 那时,黎青知道阿利有点精神忧郁和轻微的不正常,但她觉得,阿利这棵原本挺拔 的小树,本应郁郁葱葱地成长,都是恶劣的环境把他压垮的,只要有了甜美的爱情, 什么忧愁都会被消融净尽的。 但人生并不是一厢情愿的。几年平静的爱情生活过后,他们生了两个女孩和一 个男孩。阿利的病,却越来越重。有时候,很惨。 有一次,他犯病,十冬腊月跳井,被冰卡住了,后被人拉上来,捡了一条命。 到了70年代,居住条件稍稍改善,农垦的房子由过去的地窨子、草窝棚换成了 “拉和辫儿”泥草房,可阿利的记忆还停留在过去。他自己在屋地里挖个大坑,然 后,把麦秸、豆秸和一些柴草,铺到大坑里,他不铺褥子不盖被子不脱衣服,也不 刷牙不洗脸,就缩在那个铺满杂草的地坑里。吃饭时,要送到他的手上。妻子孩子 怎么劝他拽他,都无济于事。他就觉得那个像猪圈一样的窝儿,是最舒服的。他病 情最严重的时候,举着刀,凶神恶煞般奔向妻子,嘴里喊着,我杀死你们!杀死你 们……农场领导怕出事,把黎青调到另一个连队,让他俩分开居住。 在852 农场,李建东和王吉祥几位好心人,领着我来到了阿利曾经的家。已有 40多年的历史了,现在住的是一位老农工。房子破败不堪,地基下沉,东倒西歪, 进屋要猫腰。原来阿利挖大坑的地方,有一间房大小。我看着那间灰暗的屋子,想 象着当年阿利非人的生活,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至今不明白,阿利的记忆中,为什么只留下美好,而那些磨难与酸楚,似乎 早已灰飞烟灭。 我问:阿利呀,你的老家在江苏,夫人和孩子在北京,我们把你送回江苏还是 送回北京呢?阿利回答得很干脆:我的家在南横林子,我要回南横林子。我又问: 北京多好哇,老伴等你回去呢。可阿利还是果断利落地回答:南横林子是我的家, 江苏、北京那都是老家。我问:南横林子有啥好哇?阿利不假思索地说:那儿有我 栽的树,有白桦林。说完,低下头,喃喃地说:我来这儿(指安养中心)已经很长 时间了,你们也该让我回南横林子了。我曾经询问过852 农场的老农工,南横林子 是怎么回事?他们告诉我,南横林子就是852 农场的老名字,阿利插队落户的地方。 阿利已经69岁了,稀疏的头发已有几许灰白,可他的记忆仍停留在那个荒诞的 年代,他是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垂垂老者,一个走不出南横林子的永远的知青。 令人安慰的是,阿利的夫人黎青,不仅把青春献给了阿利,在艰难的岁月里不 离不弃,而且,这些年在北京把全部心血放在抚养孩子身上,还抽出时间,到北大 荒来看望阿利。三个孩子个个出类拔萃,儿子毕业留在清华,大女儿在北京市公安 局,二女儿在科研所工作,据说,三个孩子都绝顶聪明……我想起了“天若有情天 亦老”这句诗,这可能是老天对受尽悲苦与凄惨的知青的补偿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