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963年12月,北京女孩张慧颖,和其他十几名支边青年,冒着零下30多度的严
      寒,顶着“大烟泡”(狂风暴雪),来到了农垦红兴隆所属291 农场。她在北京19
      年,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冷,钻心刺骨,像刀子似的。晚上,他们住在地窨子里,四
      面透风,不敢脱衣服,睡觉要戴棉帽子。尽管这样,她的脚还是冻得肿起老高,疼
      得连觉都睡不着。第二天,她们出去打草,冰雪灌满鞋子,收工时,脚和鞋粘到一
      块,费了好大劲才把鞋和脚分开。
      
          白天不敢哭,晚上偷偷地流泪。没见到北大荒之时,北大荒如诗如画,可到了
      北大荒,这里除了荒凉就是冰冷。
      
          她突然想回家,回到北京那个四季温煦的家。可又一转念,回家就能过上好日
      子吗?她在北京每天的定量是9 两粮,上有老人下有妹妹,连9 两这个平均数都根
      本吃不上。
      
          到291 农场的第一顿饭,简直不是吃而是吞,风扫落叶,狼吞虎咽,一个饱嗝
      接一个饱嗝地打!她在北京真的是饿怕了,1.67米的个子,却连100 斤的体重都不
      到。现在,如果问农场的老农工,张慧颖刚来时什么样?很多人都会说,高高的个
      儿,瘦瘦的,白白的,长得很苗条,可人们不知道,那是饿出来的。
      
          有一个关于胖子的话题。我们年轻的时候,如果往哈尔滨的道里中央大街一站,
      即便站三天三夜,也看不到一个胖子。那时,苏联的电影里,净是大个子大胖子大
      肚子,国人百思不得其解,我们中国人怎么没有大肚子呢!可能就是这个品种吧!
      改革开放以后,生活富裕了,国产的大胖子大肚子随处可见。这时我才明白,不是
      品种问题,而是环境问题——政治环境、经济环境和生活环境关系着国人的胖瘦。
      
          我在安养中心看到的张慧颖,已经发福了。我问张慧颖:你家在北京,为什么
      跑到北大荒来插队呢?她回答:毛主席教导我们,农村是广阔天地,那里大有可为,
      还有饭吃。我来北大荒就是来吃毛主席的饭。科主任吴斌告诉我,这是张慧颖的一
      句名言,她经常说。
      
          张慧颖这句话没有说错。现在,张慧颖真的吃上共产党的饭了,安养中心每天
      为精残病人,按营养搭配食谱,天天有不同的主副食,特殊病人还有特殊饭菜。一
      百多名病人中,有好几个胖子。有一位姓臧的患者,大腹便便,走起路来样子很逗。
      一位小护士笑着说:净吃好的,无忧无虑,能不胖吗?
      
          精残病人大多有隐私,慧颖的爱情遭遇至今还藏匿在北大荒的深处。
      
          那时,轰轰烈烈的运动已经开始。原有的头顶蓝天闹革命,脚踏草原炼红心,
      已使她筋疲力尽。现在又突然天昏地暗,批斗、内战、打砸抢,突如其来的革命让
      她惊慌失措心神疲惫,像一个受惊吓的小兔,拼命防备着、躲闪着,每时每刻都把
      自己撑得像个响当当的革命左派,生怕哪根大棒落在头上,把她打成资产阶级而划
      入另类。
      
          她尤其渴望一个宽厚的肩膀。和她同来北大荒的知青战友常边,在冰天雪地里
      为她系棉帽扣儿时,从眼睛里为她送来了一团火,她在那团火里看到了两个字——
      爱情。
      
          打那以后,两个人总是借故见面。在那个把爱情视为异类的年代,他们悄悄地
      钻进一人多高的草丛里,坐在塔头墩子上,说悄悄话……
      
          张慧颖像变了个人,有时禁不住哼起歌来——
      
          红莓花儿开在野外的小河旁,
      
          有一个少年昼夜犯思量……
      
          她有一个好姐妹,叫朵朵,是和她同来的知青。每次他俩在一起,都要带上朵
      朵。朵朵不愿意,说你们俩上恋爱课,让我当旁听生,我不遭那个罪。张慧颖就哄
      她,拽她。有一次,朵朵忽然说:你总找我一起去,就不怕我把你的那个给抢走?
      张慧颖哈哈大笑:你是我亲妹妹,怎么能抢你未来的姐夫呢?朵朵的脸飞起一朵红
      霞,张慧颖并没在意。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常边的影子,远了,淡了,最后,干脆不来找她了。有
      一天,她把他堵在茅草房的后面。常边,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了?常边支支吾吾地解
      释:我,我这几天太忙,太,太累……
      
          突然有一天,张慧颖看到常边和朵朵快速地淹没在荒野——她和常边相偎相亲
      的地方!她的血液几乎凝固了,她用牙齿狠狠地咬着嘴唇,直到一滴鲜血滴在手上
      ……
      
          张慧颖的笑容没了,歌声没了,眼神空了,灵魂也空了,她的言谈举止和常人
      不一样了。人们窃窃私语:
      
          她精神失常了吧?
      
          哎呀,太可惜了,多漂亮多善良的一个人哪!
      
          那个朵朵真不是东西,卑鄙!
      
          那个常边更他妈不是好饼!
      
          常边和朵朵呆不下去了,所有的知青都不和他俩说话,像躲马蜂那样躲避他们。
      两个人通过组织调到另外的知青点,在1979年知青大返城的时候,他们双双返回北
      京。
      
          张慧颖也返回北京,在北京滞留三个多月,又悻悻地回到了北大荒。不知是家
      中没能力,还是亲人容纳不下她。知青走了,拖拉机停在荒野里;中、小学几乎完
      全停课;连每天念报纸的人都没了。张慧颖的病情又加重了。
      
          一些好心人害怕张慧颖的病情大发,就想办法给她介绍对象。左顾右盼,整个
      场部就一个剩男,叫李学勇,矮矮的个子,五短身材,黑红的脸膛,说话憨声粗气,
      举止言谈冒着土气。但他是个善良的人,他的想法也善良——她有病不怕,只要我
      对她好,她就是块冰,我也能把她捂化!
      
          他们结婚了。一个是满怀激情迎新人,一个是痴痴呆呆入洞房。
      
          从1979年结婚到现在,俩人已共同生活了30多年。李学勇是这么诉说的——
      
          我把她既当老婆又当孩子,她犯病不吃饭,我就喂她。把碗撇了,我再捡回来,
      一口一口地喂。十冬腊月外面下着大雪,她三更半夜穿单衣单裤往出跑,我就去追
      她,把她抱回来,用棉被把她裹上捂热。她有时糊涂了,擦屎擦尿的事我都干。唉
      ——李学勇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就是她的一头驴呀!等过几天,我还得去安养中心
      看她,要能行,我再把她接回来。
      
          李学勇的朗朗笑声告诉我,他是幸福的。可张慧颖幸福吗?她的病情愈来愈重,
      那段沉重的感情永远压在了她的心上。
      
          我回到安养中心问张慧颖:你老头是谁呀?她回答;李学勇。我又说:他来接
      你来了,你回不回去呀?她淡淡地回答:来接我,我也不回去。停顿了一下,又说
      :回不回去,再说吧。说完,她抿了一下嘴儿,有隐约的笑影。是不是对照顾她30
      多年的丈夫,留存了一点感激?
      
          李学勇告诉我两件事。他说:第一件,我和张慧颖有一个女儿,现在北京,每
      个月能挣2000多块钱,可有孝心了,每年都来看她妈,还告诉我,等我老了,接我
      回北京养老。我呀,这些年的希望都在我女儿身上哪。我还告诉你一件事,张慧颖
      原来那个对象常边,去年还和朵朵来看她了,买了不少东西。可是,她什么都不记
      得了。我问:那两个人说什么了?他们后悔,还是……李学勇一声长叹:有啥可说
      的呀?说什么张慧颖都听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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