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记忆如果不错,岛城还会有许多当年的父母、当年的儿女,都记得从岛城火车 站发出的专列,是在一种什么气氛里,送她的“知识青年”们去青海的。青年们着 一身没有领章、帽徽的黄军装,也没有“弓箭各在腰”,但是,那种离别,那种说 不得、道不得的情愫,那种“不知天涯何处家,尽得夕阳照残堞”的心境,不身临 其境,不经历过那样的一种折腾,是绝对不能懂得“车辚辚,马萧萧……耶娘妻子 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的这种悲怆。 锣鼓。横幅。光荣花……讲话。祝福。革命志……也是欢天喜地,也是热烈闹 腾,也是斗志昂扬……但是,有哪个父母,要把自己十七八岁的儿子、女儿送到八 千里外的青藏高原上去“战天斗地”,去“熔炼红心”,去“脱胎换骨”的时候… …心里,不存着一份儿担忧、一份无奈、一份牵肠扯肚啊!……岂止是“尘埃不见 咸阳桥”?是咸阳桥外更有桥,潼关向西更是关啊!…… 有了那夜的和母亲带泪拥别,徐启明死也不让母亲再去火车站送他了。对于妹 妹圆子和弟弟启萌,他也是到了车站就让他们回了。 “回吧,回吧。回去好好跟娘说,我没事儿。你们看这车站上,欢天喜地的。 都是一个居委会的,大家都熟。让咱娘放心……” 圆子和启萌想等着专列开车,却让徐启明硬硬地“安排”着回了。徐启明身着 军装,胸前一朵大红花,启萌看了,有点儿动心了,说:“哥,你真英俊呀!等明 天俺毕业了,俺上青海去找你呀!……”不想却被当哥哥的吼了一声:“你懂个屁! ……好生生地给我在岛城呆着!……考上大学,不管是什么样儿的,哥把津贴寄给 你,供你上学!……”六块钱能供弟弟吗?徐启明说了,也觉得不妥,何况,他考 不上,弟弟就能考上?阶级斗争,可是越演越烈呢。他叹一口气,改口说:“弟弟, 替我给咱娘尽尽孝心吧……”他又对妹妹说,“圆子。家里……就靠你啦……” 圆子是下了早班从工厂赶过来的,头发上还沾着棉花丝丝儿。她进入社会早, 更懂得这些悲伤的无奈。听了徐启明的这话,泪早涌出了眼眶,抿紧了嘴,点头应 了。她想了想才说:“哥,到了就写封信回来。俺知道,咱娘盼呢……” “咱娘盼呢……”这是圆子送哥走前的最后一句话。都是生离,谁想却是死别 呢? 转过年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闹起来了。 徐启明要去青海的时候,我正在一间半工半读的大学里面临毕业。我所在的62 一班,提前毕业,去甘肃省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生产建设兵团第十一师”做干部了。 我却因为家庭出身,与其他五位同学,被领导们“剔”了出来,留在学校,进了62 二班等待分配。那一次的被“剔”,对年轻的我,打击相当大。但也让我明白了 “人各有命,不能强求”这一自古以来的谚语绝对有道理。恰恰这时接到徐启明的 来信,说他决心去青海了,那信中有几句话我一生难忘:“……就这样告别岛城吧。 告别养我、为我操劳了20年的、我却累了她的母亲……既然无力顶家梁,何处黄土 不埋人?……却不知道咱兄弟哥们儿什么时候能再见一面呀!……启明泪泣。”我 接此信,心思恍然,想他竟然要去那么远的地儿谋生,我将如何?却不想,转过年 来,我们这些留校待分配的“毕业生”,也一杆子撬到了青海的“农建十二师”, 也是吃穿不要钱,一月六块钱的津贴;也是一年当兵,二年后正式转干部(这是一 个大骗局,待我的其他“笔记”中详写吧)。于是,我和徐启明在青海高原再次相 聚,只是这次的相聚比较惨烈。 一千九百六十六年四月。山东没有完成支持青海农业生产的“知识青年名额”, 我们学校因为分配必须有工资预算而省上迟迟没有结论,便突然一下子全当作“知 识青年”分配去了青海“农建十二师”当兵。那次分配,说来好笑,只要愿意去青 海的一律是“身体健康,政治合格,学业优秀”。所以,除了几个家里条件不错, 不愿意接受“分配”的,则全部发了绿色军装,准备待命出发。 一千九百六十六年六月六日——这日子我记得结实,此前,我是四号离开岛城 的——我们自济南集中,绕道北京,在天安门前留一青年俊影,听着满城满街的 “打倒彭真”,“火烧吴晗”,“油炸邓拓”的革命口号,直接奔赴了青海高原。 九十天后,在中学里教书的母亲含恨自戕。 九十三天之后,我所在的街道办事处的军垦战友们也传来了徐伯母被造反派批 斗,裸死床上的惨讯。那故事让人泪血贲张!…… 说是徐伯母在那街道小厂里一直兢兢业业,老老实实,从不得罪他人。但是, “文化大革命”来了,许多觊觎她的美色的男人们终于得一机会,翻出她的老底子, 做过妓女,嫁过反革命的“疮疤”予以批斗,劳动改造。劳改了不到两天,值夜班 的“造反派”提她出来受审,其中一个说:“你这种破鞋,就是美女蛇。我今夜倒 要看看,你有多破!你有多毒!……”没容徐伯母争辩,便将她扒了个精光,放在 值班的行军床上奸淫……造反派一个下来,又一个上去,再一个上去时,才发现徐 伯母已经不再拼命打斗挣扎,咽了气。“造反派”们这才慌了,打她一个利用美色, 拉拢、腐蚀革命群众的恶名,连儿女也不通知,直接拉到火葬场烧了,用一木盒子 装了,通知圆子和启萌来领骨灰。呜呼!……那一年徐伯母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还有什么美?还有什么色?只因此一生背了一个“做过妓女”的名声,就让那么多 的革命男人,一定要嫖一嫖试一试?……徐伯母的那一颗心脏,经历了人生的如许 苦难,终于也承受不得这种污辱,骤然间停了跳动,去黄泉里寻她的亲爹、亲妈, 告一声“女儿冤枉”了。 我得知母亲自戕的消息二十天后,双目失明。去格尔木的师部医院治疗。始得 与徐启明在高原重逢。“执手相看泪眼,却无语凝咽……”只不过绝不是古时候那 位柳才子的那一份爱意离情,而是两颗二十一岁年轻的心,在一起为双方的母亲以 这种惨不忍睹的、不可思量的辞世方式而握住双手恸哭!…… 现在想起来,我们这种出身的青年,去了青海,倒不乏是一种救赎。因为那种 支边,是把大量的出身不好、有些政治问题的干部与城市青年,全放到一个“政治 地理平台”上来了。大漠边关,雪山冷月,无福共享,有难同当。淹没在这样一种 “人文”环境里,只要自己心静气和,那日子并不特别难过呢。若是不来青海,在 岛城和长辈们一起度过那“地狱般”的灾难,以我的个性和启明的倔强,倒是很可 能就和母亲们一起“走”了。不是说我们愿意苟活,只是在青海那一大批如此命运、 如此际遇、如此苍凉的群体生态里,活下去确实比较容易。 徐启明以他那一手好字和临摹功夫,被师部宣传处调了去专写毛主席语录和画 伟大领袖的标准像。这是一份比较轻松的工作,很有些“特权”,他要的纸墨笔色, 全部按需领取,没有人敢阻挡或是找别扭。于是,白天他写语录,画领袖;晚上, 则仍可以由着他自己的心情与性情,泼墨涂彩,尽兴挥洒。命运骤变与母亲惨死, 让徐启明的画风有了巨大变化,他突然便对颜色与线条有了自己独特的颖悟与创造, 那时代的禁区极多,一弄不好就是“现行反革命”,他便只画大好山河和梅花,万 年青。他独特的画风和磅礴冷峻的笔触,山如剁,重斧粗凿;水如织,细线轻梭; 再加上独创的大红大紫大绿大蓝,让外行和内行都叹为观止。所以,当赵建成还只 能在宿舍的白墙上自我磨砺的时候,徐启明的画已经被各级革命委员会的头头们当 作礼品一级级地“贡呈”和收藏了。特别是他的金石,他要用石头刻毛主席诗词、 毛主席语录,谁敢阻挡?……“十年动乱”里徐启明画废了多少张上好的宣纸,刻 碎了多少上好的石料,除了他自己,谁也不知道。这更不是他原来没钱时用那些糙 纸作画、滑石练刀的时候了;而那些糙纸上的技巧,滑石上的琢磨,逢上这时候的 “尽情享用、尽兴造置”,反而让他在那种凄风苦雨阴霾满天的环境里成功了自己。 许是受了母亲惨死的刺激,也许是自幼就懂得这复杂的“男女人际”,徐启明 从不近女色,无论是与他同龄、小他若干的女战士、女干部、女护士。面对这样一 位才子,她们对他如何表示了好感,敬佩,殷勤,甚至为他织毛衣,开小灶,送夜 宵,他都受之若饴,却绝对不谈爱情。他最大的“感动”就是对那些关照他的女人 说一句:我给你画张画吧…… 有这句话,女人们已经受宠若惊了。 知识青年大返城的时候,徐启明已是名声大噪。 改革开放好几年了,人才已经被聪明人重视。所以,徐启明回到岛城,立刻有 好几家文化单位向他伸出了橄榄枝。想起当年让他画蛋的恩情,徐启明去了工艺美 术研究所。但他在大漠荒原、冷月边关养就的脾气,已很不适应岛城这种红尘万丈 的人际关系,尤其是天天早晚要挤公共汽车,对于他简直就是酷刑。好在落实政策, 母亲的房子“名分”在他名下。启萌下乡之后,找了个潍坊媳妇儿,不回岛城了; 圆子却在“十年动乱”的“文化大革命”时代,被工人阶级出身的丈夫一家扫地净 身出门,她想不开,投了海寻她的亲娘去了。孑身一人去了青海,回到青岛仍然是 孑身一人,这对性格上原来就格涩的徐启明,就更格涩了。所以,才有了他那种 “岛城一怪”的性格。他把房子的一层和地下室卖了,换得十二万元的人民币,悉 数给了启萌。他知道启萌不愿意回来的原因——这座城市,这所房子,给了弟弟太 多惨淡的记忆——而他,似乎总能从这座城市,这所房子,找到母亲的气息,他愿 意在这样的一种忧伤夹杂着温馨的气息里活着,和母亲在一起。但这班,他是绝对 地不想上了。他的辞呈刚刚递上去,所长就亲自登门,不但挽留,还开出了一个他 可以不上班的条件:一年为工艺美术研究所画两幅随心所欲的画,工资奖金全部照 发,但不必上班了。 在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这是徐启明无法拒绝的条件。 于是,徐启明就成为一个坐在家里拿着工资、奖金的专业画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