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个人过日子,他又喜欢琢磨,所以,没用几天,他就烧得一手好菜,无论荤 素,他都烧出一种让人吃过便不舍、便饕餮的好滋味。所以,他那旷大的餐厅,总 会让青海的哥们儿弄得杯盘狼藉,充满酒香。哥们儿想收拾,又总被他拦住,那理 由十分奇特:都别动,我自己来。闲着也是闲着。我画画累了,清洗餐具是最大的 享受。果真,他会把那餐具洗涮得锃明瓦亮、摞摆得十分艺术。打开餐具橱,竟像 打开了一件艺术作品。 这时候,动脑子想为他撮合一桩婚事的人又开始多了。一层楼。大画家。生活 很优裕。人也极优秀。年龄将至不惑。上哪儿找这样的“王老五”啊! 凡是提起这事的人,徐启明都会朝墙上母亲的大彩色照片一指:行。你们能介 绍个像俺娘这么漂亮的女人,或者长得像俺娘的女人,我立马就办酒席。而只要见 过启明母亲相片的人,皆哑了口。那是徐伯母十七岁初嫁启明父亲时,在上海“王 开照相馆”拍的特写彩照。用“惊为天人”都不能形容。我依然记得我情事初蒙, 曾经在夏夜纱窗外,看三十五岁的徐伯母踏机绣花的情景。九岁的小男孩子,竟可 以一站一个多小时,目不转睛…… 我知道启明,我也懂得启明,所以从来不劝他这件事儿。反而因为我们俩都经 历过亲娘惨殁的刻骨蚀魂的疼痛,心有灵犀,会默如神,感情极真,极笃,极好。 他作画,最喜欢我在旁边给他瞎出主意,有些他还真听,让他抹一片山,他就抹; 让他空一片云,他就空。他送我的两方石印“三美公”(美色、美酒、美文也)、 “芬云二郎”(父亲母亲的第二个儿子也)那刀法奇绝,粗中有细,拙朴归真,我 自以为价值连城。 闲下来的时候,他会拨弄几个精致小菜,用那水晶玻璃杯,斟了清冽的“二锅 头”,两人对饮。不知不觉间,一瓶56度的“二锅头”便瓶干底净,不亦乐乎哉。 好日子过了八年,恰好一个“抗日战争”。徐启明突患眼疾,无法医治。我失 明过十年,深知他这病的厉害,眼底黄斑病变,神仙也没有办法了。我便赶紧通知 了相好的战友们,第一是请了一个男保姆(这是徐启明坚持的,他不要女的),第 二是安排了大家的“陪聊值班表”。“表”虽然有了,但年近“知天命”的年纪, 正是不肯“信天命”的一些汉子。忠恳些的,忙里偷闲还能来看看他;自私些的, 总能找出理由推托掉了。我恰好是电影、电视剧写得热火朝天,总在天上飞来飞去, 更没有办法常常看他。现在想来,真是心中愧恧啊! 一年不到,徐启明的眼疾日重。先是只有视中心看不见,旁光、侧光、余光仍 能“看见”些东西,人影;但后来,旁光、侧光、余光都不太清晰了,他的脾气也 暴躁得让人无法理喻。男保姆的工薪虽然极高,人家也不愿意干了。倒是几个相近 的战友好说歹说,明哄赖哄,才没有辞工。 有一天,我刚刚回到岛城,启明知道了,便把电话追了过来:“大哥,明天早 上无论你多么忙多么忙,也必须到我这里来。我有要紧的事跟你商量。” 我诺诺。 待我到了他家,男保姆已把启明的旧作全搬了出来,一卷一卷,横在他那一丈 二尺长的画案上。 徐启明已极度消瘦。他把那一双仍然极美、却视物全无的眼睛看着我,用那手 指修长却全无肉感的右手握住我,说:“大哥,你来了,我就全放心了。” 我不解。打哈哈道:咱们哥儿俩,什么时候不放心过? 徐启明却说:“非也。大哥,我今天是有事托付你了……” 我心上一凛,忙握住他的手不放,说:兄弟,你哥哥我也失明过十年,不是完 全好了吗?至今,还没有老花眼呢……是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啊。 徐启明便也笑了,说:“大哥。福祸两极,与我,全无意义。到了今天这份儿 上,我难道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吗?” 我说:是。是。 徐启明却不管我的话,只由着他自己的意思继续说:“但是,弟弟今天,可是 郑重相托的了啊……” 我火了,打断他:你什么话?……我不听! 徐启明却不温不火,笑了笑才说:“大哥,咱实在点儿。你也失过明。我这眼 睛,能治好吗?” 我愣了一下,哑然。我不能糊弄他。 徐启明再说:“既然不好,哥哥,我还能再画画儿吗?若我不画画儿了,我还 能再干什么呢?……好,你别说,我说。你会让我刻石的。刻石,尚可。那可以摸 索着干,……但哥哥你想,我还有心思刻吗?” 我再无话。想了想,才说:启明,你信得过你哥哥我吗? 徐启明说:“当然。” 我说:那么,你就该相信:只要我们能够把酒叙旧,回忆当年,我们,就会有 我们的快乐。 徐启明便笑了,一脸的阳光灿烂。 他说:“大哥,你想想你和我,从那样一种环境里冲撞出来,容易吗?”他并 不容我回答,接着说,“草木一秋,是要活得旺盛的,是要活得开花结果的。而绝 不是活得衰败,苟且,奄奄一息的。你同意吗?” 我说:绝对同意。 徐启明便又笑了,笑得风生水起。 他说:“我画了一辈子的画。卖了的,就算了。他们爱谁是谁了。但我没卖的, 我想留下来可以传世的——哥哥,你别说我狂!——我想选一选,交付给你,你替 我保藏。” 一种预感,在我心头陡起。我声色俱厉!我大喊:徐启明!你有病了!说什么 呢? 徐启明却再笑了,那笑容很美,他说:“真有病,绝不找你泽群大哥。我只是 想,我得有个托付。有了托付,我启明才能心安。” 我再无言。 徐启明听得我无话可说,便告诉那男保姆:小张,打开那些画。我还能用侧光, 余光看清楚呢。我看过,告诉我大哥,哪张留,哪张不留。不留的,这壁炉儿在, 好用,你就烧了它。 男保姆应了。便把那一卷子画儿展开。那些画我大都见过,张张出彩,幅幅有 情。 我说:别价。画我都留了。容我以后有暇时好好整理。我不敢亏了我兄弟你。 “不。”徐启明斩钉截铁,“我能过了的,才是我想留给你的。我不能过了的, 今天都不留了。烧!” 我心大恸。大喊:徐启明,你是哥哥,还是我是哥哥?若你认我是哥哥,你听 我的。 徐启却说:我懂画儿?还是你懂画儿?……哥哥。一生一世,留得锦心绮思, 风清月白,那才叫作不枉活过这一生。 我再无言。一个凡夫俗子,能和一个真正的艺术大家辩驳吗? 徐启明其实已经不能、或是看不清他自己的画作了。但是,他能感觉。他有感 觉。 我和小张一幅一幅地打开,展示给他看。这些画儿大多托了片儿,却没上轴。 有的,则连片儿也没托。厚厚地卷起一卷,又一卷。 徐启明坐在他那张转椅上,用他失明的眼睛的侧光,余光,并不多么费神费力 地“看”着。嘴里只有反反复复地两字两个词儿:“烧了。”“留了。”“烧了。” “留了。”“烧了。”“留了。”…… 但我听得分明,说“烧了”的多,说“留了”的极少。一开始还有,后来就几 乎只有“烧了”两个字儿了。 那些美丽的画呀!…… 或山水,或花鸟,或写意,或工笔; 无一不美,无一不绝,无一不奇,无一不精; 大红大绿,大蓝大紫;小鸟小虫,小叶小枝; 或突兀奇绝,或挥洒淋漓;或斜生一枝,或蓦然惊艳。 我知道,我太知道了。徐启明的这些画儿,哪一张拿出去,都可以卖到万儿八 千的,或是十万,几十万的更多。他多么有名啊!名气,就是品牌。品牌,就是钱。 我想阻止他的“烧了”: 启明,兄弟。你别老是“烧了”,“烧了”的好不好?若不,我找个拍卖行, 让他们全拍了行不? 徐启明却冷冷一笑:“哥哥,你就别糊弄我了。我这一辈子,一个女人,一个 画儿,从来眼睛揉不得沙子的。何况是我自己的画?有时候画画听你的,因为你是 高人,感觉好,常有灵动,我愿意听……哥哥。这些年里,你忒知道了,除了哥哥 你,我听过谁的?……可是今天,你却必须听我的。‘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这 诗,还用咱们来说吗?……” 几大卷子画作,徐启明只留了七张。他取了印泥盒子,用右手大拇指蘸了,在 左上方的闲章下面,轻轻地留了指纹。他按了指纹,笑着叹了一口气,才说:“哥 哥,画可以作假。石头可以作假,可我这指纹,没人能作假吧?……好了大哥,这 画儿留给你了。你怎么处理,你老弟徐启明绝无意见……”他又指了指几案上的一 个极大锦盒,说,“还有这些石头,我自己早挑出来了。不过,真没砸几块。我的 刀功,比笔功可强多了呢。将来晚辈们有难处,用它换些银子。哥你放心,没问题。 它绝对值钱……” 我的泪已悄然涌出了…… 我知道徐启明要做什么了。但是无人能够阻止。 当年,我二十一岁,双眼底出血,眼前一片暗无天日的时候,不是也多次萌生 过自杀的念头吗?但那时候,一是年轻,二是因为以绝望作了基座,想用年龄和眼 前的这一片混沌作一次赌赛。所以,我不屈,我坚持。而徐启明,上苍既然在这个 时候剥夺了他的看世界、感受世界的能力,上苍也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这样一位 天才,怪才,倔才,是因为母亲的遗传?抑或是四位“遗老”师傅的教诲?不得而 知。但我想:他在坎坷滴血的日子里,却平安无事;在平安无事的日子里,却经历 了最苦痛的剥夺。他心上的静水微澜,或是惊涛骇浪,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罢。 徐启明的追悼会来了上千号人。 既有政府高官,文化部门的主管,新朋旧友,也有平民百姓,更多的都是慕其 名且爱其画与金石的三教九流各色人等。 他的遗嘱是由他委派的律师宣读的:房子交给了弟弟启萌,存款全部捐献给岛 城儿童福利院,但只供盲童的医疗赡养,不得他用。而他对他的画作金石,不置一 词。 平时喝酒闲聊的青海战友们组成了治丧委员会。按徐启明的遗嘱,订了一艘游 艇,直驶深海,把他洁白的骨灰,撒入了湛蓝的那一片透明。 捧着最后的徐启明,我想起了他的遗容:就那么静静地躺着,一无所求。但依 然是那个他活了一辈子的样子:削瘦,干净,安详。 他是服了过量的安眠药走的。记得我们酒后胡聊时他曾说过: 我要是离开这个世界,一定不用刀子、绳子之类的东西。一是我怕痛,二是怕 有伤痕。因为我去见俺娘的时候,绝对不能让她伤心,得是个“全须全尾”的儿子。 俺娘,这辈子,喜欢的就是个干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