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973年7 月,王彦生以全公社第一名的成绩,考入鹿头公社红星中学。
      
          每天1 斤粮食指标,正在生长期的孩子,哪里够吃啊?为了填饱肚子,他把细
      粮换成粗粮。可这些东西,吃多了,烧心,吐酸水,实在咽不下去。这时候,他就
      骂自己贱,骂自己满脑子资产阶级腐朽观念,没有共产主义理想,打自己,拧自己。
      
          星期天,别的同学可以回家吃上母亲做的可口饭菜,或带回母亲腌制的咸菜,
      只有他没这个福分。
      
          他常常坐在山坡上看书,看山,看人。通过阅读,他隐隐约约地理解了一些东
      西,开始有了迷茫,有了光亮,有了期望,有了思索,思想的网线开始悄悄地结巢
      ……
      
          他的肚子仍在咕咕地号叫着,但他的思绪已经飞上了云层,俯看着这一片热闹
      的人间,和热闹的人间那些行走着的、痛哭着的和窃笑着的人们……
      
          高二的时候,他开始试着向报社投稿。
      
          那时候,投稿不用邮票,只在信封上剪去一角,写上“稿件”两字,即可寄出。
      稿件像一只只信鸽,从大山深处飞向了城市。但是,不长时间又飞回来了。毕竟他
      还是一个孩子,文笔和思想太稚嫩了,但是报社编辑看他写字工整,态度认真,就
      来信鼓励,或寄来资料,有一次,还寄来一套鲁迅选集。这在深山里,不啻是特大
      新闻呢。
      
          冬天,学校连火炉也没有,零下20度,尿桶都结成了冰疙瘩。没有棉鞋,没有
      袜子,脚冻裂了,流脓,又疼又痒。实在受不住时,就在操场上跑,十圈、二十圈,
      直跑得满头流汗。
      
          后来,他找了一个纸箱,里面放上烂棉花和干草,把脚伸进去。可出去就麻烦
      了,冰天雪地,他只有快快跑。回来后,赶紧坐下来,把脚伸进纸箱里,像一个瑟
      瑟发抖的小刺猬。
      
          晚上睡觉时,小彦生不敢脱棉衣,直接盖着被子。夜太长了,太冷了,睡不着。
      小彦生早早地起来,回到教室里,点亮煤油灯,看书,写稿,脚虽然在纸箱里,可
      身体却在冰窖里。他面向着东天的鱼肚白,心里大喊着,太阳,出来,出来……
      
          谁种植了他的梦想?
      
          父亲没有多少文化,山里人的世界又是那么狭窄,抬头望天,低头刨山,吃饭
      睡觉,生女育男。再说,他是中农成分,不能上学,不能当兵,不能入党……
      
          我们的主人公,一个没娘的苦孩子,长到15岁,还没去过县城,没吃过苹果,
      没吃过豆腐,没见过楼房,更别说大海了。他只是山坳里的一株野草。
      
          但是,每一株小草都希冀阳光,每一条小溪都向往大海。那么,凄风苦雨中的
      他又是从哪里感应到了命运的启示,并汲取到了神秘的力量呢?或许从那些小画书
      里,或许从那些简单的语文、数学、工业基础课里,总之,那是知识的启迪和呼唤。
      于是,文明的曦光一缕缕地照进了他心灵的小窗,原本潮湿冰凉的心田温暖了,明
      朗了。渐渐地,梦想升腾起来了,像一朵朵若隐若显的雾岚,酝酿成了一场甜甜润
      润的春雨,唤醒了种子,绽开了鲜花,结出了果实……
      
          苦难是一所大学,他是一名执着的学生。
      
          1974年9 月,不满15岁的王彦生高中毕业,回生产队挣工分。
      
          搬石垒堰,担水抗旱,腹内饥肠辘辘,山路高高低低,一根扁担,72座大山,
      两个稚嫩的肩膀全压肿了,血淋淋的。成年人每天挣10分,工值1 角5 分。他是小
      孩子,只能挣7 分,一天还不足1 角1 分。
      
          这时候,国家要在县城东边的韩王山下建造一座火力发电厂。负责施工的邯郸
      基建工程处通过当地政府,大量招用民工,负责开山筑坝、挖土填沟、盖厂房、修
      水塔等重体力劳动。
      
          去县城,建电厂,这对于没见过世面的王彦生来说,充满了诱惑,他毅然报名。
      
          整个工地,3000名民工,他是年龄最小的。
      
          炮声隆隆,山崩地裂,石块横飞。硝烟弥漫中,王彦生和民工们一起围了上去,
      抬大筐、搬石头……人和石头打交道,受伤的总是人,工地上常有伤人、死人事故,
      他吓得脸色煞白,但仍是咬着牙,拼命干。山一样默默无言,河一样汗流滚滚。
      
          虽然苦累、危险,但总能吃饱饭,而且,除了记工分,每月还能节余两三元。
      这对于贫困中的山民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好事。所以,各地民工纷纷前来,仅他们
      村就来了100 多人,于是,就单独成立了一个民工连。连长、副连长和指导员选定
      了,会计兼事务长可是一个专业活儿。王彦生是一个有名的老实孩子,又从小练就
      一手好算盘,便被委以重任了。
      
          全连120 多人,吃喝拉撒睡的筹划、调剂、安排,与工程处的财务来往、工资
      结算,与村里联络、交工记分等都由他负责。
      
          民工干活,每人每天工资1 元3 角。由于是集体行为,每人每天需向村里交工
      分款8 角,在生产队记10分工,剩下的5 角就是每天的伙食费了。
      
          既要千方百计地让民工吃好吃饱,还要尽量节俭,少摊伙食费,使得每人每月
      尽可能多地结余几元钱,王彦生真是想尽了办法。
      
          最得意的就是买驴。
      
          此地是山区,畜力主要是驴。平时稍有空闲,他就步行着到四周村里打听,只
      要听说有老驴或伤驴,就找生产队长联系,用七八元买下,回来杀掉,连汤带肉,
      再配上别的干菜就能吃两三天。然后把驴骨头用驴皮包好,到县城的废品收购站卖
      掉,一般都能卖到十多元。白吃一头驴,竟然还赚钱。
      
          16岁的孩子,管理这么庞杂的账目,在生产队当会计的父亲十分担心,就跑来
      帮助。
      
          父亲一看,竟吓了一跳。儿子不仅字迹工整,而且米、面、油、菜及各种款项,
      有收有支有节余,井井有条,笔笔清楚,比自己还要精细。
      
          在他的经营下,连队生活搞得红红火火,民工结余也最多,每月每人都能分到
      六七元。这在全工地的数十个连队里是最高的。
      
          看着每天忙忙碌碌,满脸汗水的王彦生,全连民工都把他看成了自己的亲儿子、
      亲兄弟!
      
          一年之后,基建工程结束,民工撤离。工程处几位领导决定破例留下他,做仓
      库保管员。这么一个老实、精干又可怜的孩子,实在让人喜欢呢。后来,干脆又把
      他抽调到邯郸市内的机关总部,任总务科会计。
      
          他的身份变成了临时工,负责整个系统职工粗细粮调剂的审查,还有办公用品
      的采购核发。
      
          当时,除了机关干部外,工人分两类:一类是正式工,另一类是合同工,剩下
      的就是临时工了。临时工没有身份和地位,只能做那些最脏最累的活计,不仅工资
      少,而且随时有可能被辞退。
      
          王彦生是临时工,却干着机关干部的工作,这对他来说,真是受到最大的信任
      了。他穿着一件军绿色工作服,衣兜上插一支钢笔,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内,俨
      然一个国家工作人员了。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邯郸市,终于见到了著名的丛台、回车巷、学步桥……他第
      一次吃上了苹果,那种青青红红的圣果,比柿子可是好吃多了。他还第一次吃上了
      豆腐,那白白嫩嫩的尤物,香醇温润,沁人肺腑,直渗透到灵魂深处的缝隙里……
      
          这一切的美好,让这个17岁的山村穷孩子萌发了人生第一个具体的梦想:由临
      时工转为合同工。
      
          1976年冬天,机会来了。政工科一位副科长私下告诉他,最近要去涉县招收一
      批合同工,希望他在县或公社领导那里走一走关系。
      
          可是,他家里没有任何关系啊。迷茫的王彦生思考了一夜,终于想到公社的一
      位副书记是本家大伯的一个远房亲戚。
      
          王彦生仿佛看到了希望。第二天,他拿出所有积蓄,拜请后勤科领导帮助,买
      了两条“大前门”香烟和两瓶“汾酒”,又连夜坐车兼跑步,回到了260 里之外的
      老家。
      
          第二天晚上,王彦生见到了自己的救星。他恭恭敬敬地把礼品奉上,又含着眼
      泪倾诉了自己的苦情,希望公社领导能分配一个招工名额。
      
          王彦生想得太天真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满腔热望原本就是一腔妄想。这位公
      社副书记,压根儿就不看重这个拐了五道弯的穷亲戚,他连通常的客套也没有,就
      直截了当地向王彦生兜头泼来了一盆冰水:“县里统共给了6 个招工指标,公社、
      大队干部还分不停呢,再有10个也轮不上你!”
      
          冰凉的现实,就像这寒冬里冰凉的石头,把他的梦想碰得粉碎!
      
          这个世界,在很多时候,原本是不公平的啊!
      
          坐在冰凉的石头上,王彦生绝望地哭了,哭得天昏地暗,他感觉自己那么孤独,
      他感觉这个世界那么寒冷。
      
          但是,天无绝人之路。
      
          山外的世界在悄悄地变化着。此时已是1977年的下半年了,一个小个子的伟人,
      在遥远的北京,作出了一项大决策———恢复高考。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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