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09年2 月16日下午,京郊上庄的“春水鱼乐”超市,敦敦实实、白白胖胖、
      浓眉大眼的戴龙由怀着几分悲壮,几分忧惧,几分无奈地穿上芥茉黄色夹克衫。夹
      克衫的袖口到腋下有一道宽宽的醒目的红杠,人穿上后左右出现两个倒扣的对号,
      随着手臂摆动而忽开忽合。一只“湾仔码头”的包装箱被那个对号挟住了。
      
          这爿超市是他开的,与其说是超市还不如说是小卖店,是用白色防火板搭建在
      路边的简易房,大约十六七平米的样子。屋门口横一冰柜,冰柜另一侧的七八个冰
      柜顺着墙根拐两个弯儿甩到了里边。迎门的金属货架上摆着高矮胖瘦的酒水饮料,
      各种包装的小食品像一群蹲在墙根底下晒太阳的陕北老农,懒懒散散。在超市的一
      角放有拉着床帏的床,床上堆着乱作一团的被子和衣物。
      
          “我走了,可能回不来了……”他转身低声对女友梅子说。
      
          梅子眼皮立马现出一片潮红,悲愁和凄惶漫上脸,泪水涌了出来。她怀有七个
      月身孕。也许她太瘦弱,也许胎儿的发育受到影响,谁看了都说不像,顶多四五个
      月。像也好,不像也罢,孩子再有两个月就出生了,孩子他爸却去自首了。
      
          戴龙由是康迈利冷品公司的销售总监。他原想在春节前领梅子回趟老家,趁孩
      子没出生把结婚证扯了。他和她都是80后,他是1981年生的,她是1982年生的。他
      的老家在国家级贫困县———湖南省新化县的一个偏僻山村。从新化坐汽车逛荡到
      那里要四五个小时。山村在重重山峦环抱的深处。她的老家也在新化农村,不过没
      那么偏僻,距县城个把小时车程。
      
          在回老家前,冷品进入了淡季,他怕自己耐不住寂寞,再像往年那样去赌博,
      把自己关在家里,写起了网络小说。他写的是自传体———《我是农民》。写着写
      着,他的良心像种子发芽,从灵魂深处拱了出来。他回想起几个月前参与的制假贩
      假,忏悔不已。良心是忏悔的土壤,忏悔是良心的养料。可是,他的良心被现实死
      死地套住了,快要窒息了。要想让良心生存下去,就必须冲破现实!经过一番痛苦
      煎熬之后,他决定砸碎现实,去自首。这样一来登记结婚就不知道要拖到猴年马月
      了,孩子一出生就成为“黑人”。他查过相关的法律,有可能判处三年至五年徒刑。
      他出狱时,孩子都该满地跑了。
      
          他落在梅子身上的目光有点儿犹豫和躲闪。他说:“老婆,放心吧,没事的!”
      
          废话,这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可是,此时此刻,他只有用这个安慰她了。
      
          他从来没有这么不自信,也从来没有这么自信,心潮翻滚,忽峰忽谷。他多么
      希望梅子给自己一点儿力量,让自己的良心不再生长,能保住现有的生活。他多么
      希望她说:“老公,别自首了,我们回农村种地好了。”那样,他会立马收拾收拾
      东西,领她回农村老家。
      
          可是,她就是不说。他有点儿失望,有点儿沮丧,有点儿惆怅。他郁闷、焦躁、
      自责、悔恨、惶、踌躇……饭吃不下,觉睡不着,牙痛得要命,烟一支接一支地吸,
      一声接一声地咳嗽,直到咳出血来。他还对她有点儿感激,有点儿欣慰,有点儿得
      意。她是善良的,有良知的,她站在了现实的对立面,跟他的良知在一起。她像环
      绕山村的清溪,清纯、温柔、顺从,不吵不闹,也不劝慰,而是默默地守在他身边,
      陪着他走过炼狱。对女人来说,怀孕本来就是沉重的负担,她还要陪着他悔恨自责,
      担惊受怕。她爱哭,心灵承受不住时就哭,哭得泪流满面。
      
          今天凌晨四时,他就从床上爬起来,反正睡不着,在床上颠过来翻过去地“烙
      饼”,还不如起来。自从2 月12日,一位博友在博客上发表《他在自首前接受采访
      》之后,采访他的记者就络绎不绝。昨晚,他第二次接受《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
      他们在距“春水鱼乐”两站地的旅馆聊到凌晨一时,眼皮像沉重的大幕拉不上去了,
      只好睡觉。
      
          他站在窗前向外望去,外边一片死寂,连只鸟儿都没有,像被快门在瞬间锁定
      的图片。失去自由是不是这种感觉?
      
          “困死了!你怎么不多睡会儿?”记者醒了。
      
          “眼皮直打架,可就是睡不着。”他说。
      
          “别想那么多了,等你放出来,我们俩合伙做二号。”记者笑着说。
      
          二号就是假货。他知道是玩笑,可是这说明制假成本之低,风险之低,回报之
      高,足以诱人铤而走险!
      
          他们冲了冲澡,冲去了残梦和困倦继续聊。聊到上午10时,戴龙由长舒口气,
      坐牢不等同于受勋,拖一时是一时。上庄到位于西城区的国家工商总局要两小时车
      程,就是现在赶过去人家也下班了。他和记者走进一家小饭馆。
      
          “你是不是有点儿荆轲刺秦王的悲壮?”记者突然问道。
      
          “你这个比喻还真挺恰当。我心里很矛盾,自首和不自首在内心深处拼杀着。”
      他坦诚相告。
      
          在这个世道,有谁不求安逸和享乐而求坐牢呢?这顿饭吃得没滋没味,戴龙由
      的筷子下意识地往嘴里送着菜,小说写完了,采访结束了,没有理由不去自首了,
      他蓦然有种上断头台的感觉。
      
          吃完饭,记者跟他争着埋单。记者说,这顿饭我请客,算是为你壮行。你想请
      客等出来再说。
      
          “听话听声,锣鼓听音。”看来吃了这顿饭不自首不行,自首不坐牢都不行。
      不仅记者认定他要坐牢,2 月14日,他在搜狐大楼接受几家知名媒体记者采访时,
      一位姓刘的律师说他犯有制造并销售假冒伪劣产品罪,可能要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
      他差点拥抱刘律师,还没等自首就获得一至三年的减刑!
      
          记者挺仗义的,为表示以个人名义为他壮行没要发票。他心底再次涌起感动的
      热流。
      
          几天来,他一再被媒体记者感动着,温暖着。《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记
      者采访时,听说他喜欢《哈维尔文集》,给他送来一套老版本的《1932~1972美国
      实录》。他知道这套书很难淘弄,有点爱不释手。《南方周末》的一位男记者首次
      采访时,碰巧赶上情人节,送给他九朵玫瑰。那记者不是同性恋,是想到他在这时
      候没心情给梅子买花,替他捎来一束。火红的玫瑰给他和梅子的暗淡日子带来了生
      气和喜气……冲这批有良知的记者,他也必须自首。
      
          他和记者回到“春水鱼乐”,将两袋二号水饺和录音证据、账本和客户通讯录
      统统装进“湾仔码头”包装箱里。壮行的饭吃过了,跟梅子的告别结束了,剩下的
      只有自首了。他咬咬牙,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在路边打了一辆黑车,向国家工商总
      局驶去。
      
          那颗倒霉的牙又疯狂地痛起来,痛得适时,分解了他内心深处的痛苦。他清楚
      此行的终点是事业的毁灭。他心绪黯然地对记者说,自己这样做就等于挖个陷阱,
      自己跳下去,也许今生今世都爬不上来。他说完这句话后沉默不语了,犹如一把钝
      刃在心上割着,疼痛难忍。刚到北京时,他近乎“财神爷甩袖子———子儿皆无”,
      差点儿没沦为乞丐。现在,他不仅拥有一爿超市,一辆金杯旅行车,一份每年可赚
      六七万元的工作,还有较为体面的康迈利冷品公司销售总监的职位,以及未婚妻梅
      子和她肚子里将要出生的孩子。在博客上,他用过“事业有成”来评价自己的现状。
      现在自己敲字时那种洋洋自得和知足而乐宛如隔世。在汪洋中,他那叶扁舟靠上
      “事业有成”的码头容易么?彻底放弃,甘心么?
      
          车驶进北京城,车速慢了下来,不时遭遇塞车。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等待拉长了,
      似乎超过了极限。戴龙由像等待判刑的罪犯,备受煎熬。他恨不得立马自首,该判
      该罚有个结果。手机响了,“冰点周刊”记者问他到哪儿了?他们在国家工商行政
      管理总局门口等着呢,要陪他自首。他向车外张望一下,一头雾水,没弄清自己在
      哪儿。这路太熟了,几年来说不上路过多少次,怎么就弄不清了呢?
      
          车时疾时缓,时走时停,七拐八拐,下午4 时才到国家工商总局。司机张嘴就
      要150 元钱,戴龙由这时才想起上车前忘了讲价,只好人家要多少给多少了。用他
      的话说,开黑出租的人都这操性,管你是谁呢,他逮黑一把是一把。他想掏钱把这
      王八犊子打发了,可是翻遍所有兜才掏出90元,最后那位记者替他付了车费。
      
          他看了一眼等候在那里的“冰点周刊”的记者和“网易”的编辑没有吱声,像
      上刑场似的脑袋一片空白,两腿疲软,脚机械地向国家工商总局的大楼走去。记者
      手持摄像机边走边拍着。要没记者,他恐怕会将纸箱扔掉,打车逃去。在大门口,
      他被保安拦住了,要他去信访处登记,他绷紧的神经稍松一下。他走到窗口,勉强
      从腹腔挤出话来:“我是来自首的。我要检举我自己和他人制作销售假冒伪劣水饺
      和冰棒的事情。”
      
          他的声音犹如磁石,吸引住在场人的目光。他们惊异地望着这位像半大小子似
      的年轻人,围了过来。
      
          “自首去公安局,到这里来干吗?”女公务员感到莫名其妙,反问一句。
      
          网易的编辑见他的话有点儿语无伦次,凑上前解释了一番。她给了他一个四位
      数的内部电话号码。电话拨通了,没人接。眼看工商局就要下班了,找不到人就白
      来了,他急得满头是汗。突然,他那颗麻木的心被涣解了,变得活泛了。耳边出现
      声音:“这是天意啊,回去吧,自首从此结束了,别再来了。”
      
          正当他为自己得到解脱而窃喜时,信访接待办的一位处长下楼办事,听说此事,
      问清事由,让戴龙由去接待室。
      
          “他们三人是干什么的?”处长见他身后跟着三个人,还在摄像,问道。
      
          “是我的亲戚朋友。他们怕我意志不够坚定,半途溜掉,过来陪我。”戴龙由
      顺嘴说道。
      
          他们上楼,走进一间接待室。打开纸箱,掏出两袋“湾仔码头”水饺,是猪肉
      韭菜馅的,又掏出一个满是油渍的通讯录和两个皱巴巴的笔记本。他把本子翻到2008
      年4 月19日那一页。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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