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正常的家庭组合是一男一女,特殊家庭的组合却各不相同。
      
          两个姑娘“妈妈”与50个孩子
      
          北川县柴坪乡宝藏村女孩小月(化名)是让河南洛阳志愿者董明珠决定留在灾
      区坚守二三年的主要动力。
      
          2008年8 月,当举国欢庆北京奥运会,古老的京城为中国健儿在奥运会的搏击
      中赢得金牌欢欣鼓舞时,地震灾区的多数灾民却难以摆脱地震的阴影。北京奥运会
      赛事正热的一天,明珠接到茶坪乡宝藏村女孩小月的一条手机短信:紫男(明珠的
      网名)姐姐,我想上学,但父母不支持我,我发现他们不再像以前那样爱我了,我
      没有办法,我想到了死。十几岁的孩子就想到了死,这让明珠着实吓了一大跳,她
      赶紧给小月回复:发生了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不等对方回复,明珠又发过去了
      第二条短信:我要跟你父母谈,叫他们让你继续上学。原来,小月家的房屋在地震
      中被震塌了,哥哥在外打工,原本就贫穷的家更穷了,父母没有钱供小月继续读书。
      小月在短信中给明珠讲了家里的情况,然后说:别找他们谈了,没有用的。“你既
      然相信我,告诉了我,就让我同你父母见个面吧!啊?”近乎请求的口吻依然没能
      打动小月:“不行,绝对不行。”短短六个字,不止表明了小月的态度,也是小月
      父母的态度。明珠明白了,于是换了种方式:那就让我来帮助你上学吧!
      
          小月的短信,像一道横亘在灾区与洛阳之间的屏障,阻挡了明珠回洛阳的归途。
      此前,看着一批又一批志愿者陆续离开灾区,她也萌生过回洛阳的想法。洛阳有她
      的事业,有她的亲人。前几天为联系一笔救济款,她回了一趟洛阳。走在洛阳街头,
      看到豫C 牌号的汽车,明珠情不自禁地欢叫起来,惹得周围的人向她投来异样的目
      光。身边的朋友说她,豫C 牌号的汽车随处可见,犯得着大惊小怪吗?明珠笑了,
      声音有些哽咽:你们哪里知道我的思乡情怀啊!
      
          新学期开始,明珠从志愿者捐款里面,每月抽出200 元寄给小月作生活费。
      
          在明珠帮助下,小月去了绵阳的一所职业学校读书。闲暇时会打电话给紫男姐
      姐,说学校的事,同学的事。星期天还会和紫男姐姐一起走访贫困学生。这样的日
      子持续到2009年春节。
      
          春节后的一天,小月发短信给明珠:紫男姐姐,我不要上学了,家庭有压力,
      我现在在绵阳一家理发店打工。我没有上学,你不再爱我了吧?明珠弄清楚小月在
      外打工的哥哥受了伤,又要结婚了,家里实在缺钱。她发过去短信:不管你干什么,
      我都爱你。
      
          在众多的孩子当中,6 岁的小姑娘李松松最让明珠疼爱。松松一岁半时,妈妈
      就患白血症去世了。之后,由爸爸带着松松过日子。
      
          “5 ·12”地震后,松松的爸爸将松松托付给婆婆照看,去了上海打工。
      
          得知松松的不幸身世后,明珠对这个小姑娘便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有了好吃
      的,总是想到松松,外出总要带上松松。在替松松梳头的时候,年轻的明珠心头常
      常漾起一种类似母亲般的感觉:一手捏了梳子,一手软软地握着一缕乌黑的头发,
      梳子顺着乌黑的发丝轻轻地柔柔地朝下梳理,那感觉不像是梳子在头发上游走,倒
      像是母亲温暖的手在女儿光滑的肌肤上抚摸。
      
          是心灵感应?是默契?抑或是前世的约定?那天,明珠叫过松松,拿了梳子,
      正要给松松梳头,几步开外,松松朝前伸出手臂,跑上前来,一把将明珠给抱住了
      ;抱得紧紧的,再不松开。明珠说,“松松快松手,阿姨给你梳头。”一向听话的
      松松不但没有松手,反而将她抱得更紧了。明珠奇怪了:“松松今天怎么啦?”松
      松睁着一双眼睛直直地看明珠:“我想叫你妈妈,可不可以?”
      
          叫妈妈!叫她这个没有结婚的姑娘为妈妈?不可以。这怎么可以?
      
          明珠刚想拒绝,但一碰到孩子那双充满渴望的泉水般清澈的眼睛,“不可以”
      三个字她怎么也说不出口!想想吧,一个来到人间才一岁半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充
      分感受妈妈的爱,妈妈就撇下她告别了人世。没有妈妈的孩子已经够可怜了,再要
      拒绝可怜的孩子那还有人性吗?还谈得上援助灾区吗?这样想着,明珠使劲咬着嘴
      唇答应下来:“行,我就做松松的妈妈。”
      
          “你答应当我的妈妈了?妈妈,紫男妈妈———”松松看着明珠的眼睛清脆地
      叫着。“哦,我有妈妈了。”然后,松开明珠,朝小朋友堆里跑去:“我有紫男妈
      妈了!”
      
          松松叫开了头,一些留守孩子,尤其是地震中失去了妈妈的孩子也都仿效着叫
      明珠妈妈了。
      
          渐渐地,未婚姑娘董明珠认领的孩子越来越多。
      
          明珠走在街上,不时有孩子过来叫她“妈妈”,也有叫“姐姐”的。我到桑枣
      镇那天下午,刚进洛祥小区,有幸目睹了这样的场面:几个孩子跑过来,有的拉她
      的手,有的亲吻她,有的争着让她抱,一个脸上带着伤痕的小女孩,甚至将自己吃
      了一半的馒头往明珠嘴里塞。
      
          明珠说要带好这么多孩子,光靠她一人可不行。她有个帮手,叫牛娜,也是河
      南来的志愿者。“你可以跟她谈谈。”当然,我们也有一些“偷懒”的办法,比如
      让大一些的孩子照顾年岁小的孩子,这样可以节省体力,也能培养孩子们的责任感。
      
          在桑枣镇洛祥小区“爱心植苗服务站”,明珠身兼多种角色:妈妈、姐姐和娃
      娃头。
      
          2009年大年初一下午,洛祥小区“爱心植苗书屋”门前,停放着两辆满装花生、
      糖果等小袋子的脚蹬三轮车,二十多位小朋友整整齐齐地列队站在三轮车边,正在
      听他们的头儿明珠讲话:“洛祥小区还有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们等着我们去拜
      年呢,大家记得给他们拜年说些什么吗?”
      
          “知道,叔叔、阿姨、爷爷、奶奶,我们给您拜年了,祝您在新的一年里,身
      体健康,牛气冲天……”孩子们齐声高喊。
      
          “真不错,出发!”头儿一挥手,列队的孩子马上分成两队,推着三轮车向洛
      祥小区进发。来到小区后,孩子们逐户叩门,按照排练的那样,齐声向住户拜年,
      然后一一送上准备好的小礼品袋。住户们有的拉着孩子的手,有的往孩子手里塞好
      吃的东西。手里被塞了东西的孩子偷偷朝明珠妈妈看,他们心头记着妈妈的交代:
      “我们今天是去拜年,可不能要住户的东西哦。”塞东西给孩子的住户发觉了这一
      点,故意大声说:“拿着,阿姨给你的,不是你找阿姨要的!”然后眼睛看了明珠,
      “对吧,明珠?”
      
          孩子们爱紫男妈妈,却不大怕紫男妈妈。
      
          那天,我同明珠从“爱心植苗书屋”出来,去了隔壁的保管室里说话,刚刚坐
      下不一会儿,好几个孩子跑来借篮球、羽毛球、乒乓球。跑进屋子的孩子像几只叽
      叽喳喳的喜鹊:“紫男妈妈”、“明珠姐姐”、“董姐姐”一个劲地叫着。嗬,三
      个名字呢。“不止三个,”明珠说,“有四个名字,还有‘男姐姐’。”
      
          明珠一边同孩子们说话,一边将体育用品挨个借给他们。拿到球拍的几个孩子
      “轰”地跑出了屋子,闹嚷嚷的屋子瞬间安静了下来。
      
          不一会儿,又一个孩子跑来借乒乓球拍。明珠朝他摊摊手:“真没有了耶,再
      借就只有借我了。”没有借到球拍的孩子朝她调皮地吐吐舌头:“耶,没有了耶。”
      
          说话间,明珠被电话叫了出去。几个孩子跑了进来。两个男孩在屋子的角落处
      一人抱了一把吉他,在那胡乱拨弄。
      
          “知道是什么乐器吗?”我问。
      
          两个孩子同时摇头:“不知道。”
      
          矮的一个流着两条清鼻涕,一边拨弄一边模仿流行歌星摇头晃脑。这时,又进
      来了两个小女孩,跑去装花生的筐里抓花生。几个孩子在屋子里闹翻了天。
      
          门外进来一个人,不是明珠,是比明珠小五岁的牛娜。
      
          来自河南南阳的牛娜,高中毕业后被招聘到洛阳移动公司上班。“5 ·12”期
      间,牛娜每天在网上看四川地震情况,爱打抱不平的牛娜看了灾情,心头很难受,
      当即决定前往四川灾区救助灾民。五月中旬跟随洛阳红十字会一起进入重灾区绵阳
      北川。同明珠一样,牛娜也是背着家人奔赴灾区的。父母知道她进了灾区很担忧,
      他们听说一些灾区的灾民成了刁民,就更担心牛娜在那边出事。“我从小任性,父
      母担心也是有道理的。”牛娜说。刚开始,他们一次又一次给我打电话,要我赶快
      回家。又要我回家拿衣服。我嫌父母絮叨,烦。我跟他们讲我没事。我可以在这边
      买衣服穿。又说,我比这里的孩子好了很多,我最起码还有家,他们房屋被毁,连
      家都没有了。在灾区呆了半年多,11月底回了一趟南阳郊区家里,在家呆了两个晚
      上。然后去了洛阳公司,在公司呆了两天。辞职?我进灾区后七天,就打电话跟公
      司辞了职。我去公司主要是去看一些要好的同事朋友。
      
          牛娜同明珠一样,是最早进入桑枣镇并坚守最长的志愿者。
      
          牛娜说以前看电视,最爱看的是韩剧和动画片,现在喜欢看怎样跟孩子建立关
      系,以及儿童故事类书。
      
          “是孩子们改变了你的爱好?”我说。
      
          “是。”牛娜说,“请等一下,我先管管这几个孩子。”
      
          “你们站好了。”牛娜吆喝住面前这几个“闹翻了天”的孩子。
      
          “牛娜姐,不是我,是她们。”流着鼻涕的矮个孩子指了指装花生的口袋,他
      想说的是自己没有参与抓花生。
      
          “先说你自己。”牛娜说。“你是几年级学生?”
      
          “四年级。”流着鼻涕的矮个孩子身子站得笔直,双臂贴着大腿两侧,双肩使
      劲朝上耸,样子有些滑稽。
      
          牛娜故意不看矮个孩子,而将目光对准高个孩子:“你在植苗书屋是干什么的?”
      
          “图书管理员。”高个孩子说。
      
          “你不想当管理员了吗?”
      
          “想。”高个孩子胆怯地看一眼面前威严的姐姐。
      
          “那你在这儿不守纪律?”
      
          “我错了。”孩子说。
      
          “你先出去吧。”牛娜对高个孩子说,然后转向矮个,“你还想不想在植苗书
      屋写作业?”
      
          “想。”
      
          “你知道纪律吗?”
      
          “知道。”
      
          “呆会儿你背我听听。要背不下来,我就让你抄写二十遍。”
      
          “是。”孩子朝上耸耸肩头。
      
          “你们两个呢?”牛娜问那两个抓花生的女孩,“你们知道姐姐累吗?”
      
          “知道。”两个女孩赶紧说。
      
          “知道还要添乱?”牛娜说。“你们跑这儿乱拿东西对不对?”
      
          “不对。”两个女孩异口同声。
      
          “知道错了怎么办?”
      
          “改。”两个女孩边说边从口袋里往外掏花生。
      
          “出去吧,”牛娜让两个女孩出去后,看我一眼,“对不起啊。”
      
          我摇摇头:“没有对不起啊。”心头却在想,刚才那一幕既像是学校老师在教
      育学生,又像是在一个多子女的家庭里母亲或大姐在管教孩子或弟妹。
      
          牛娜出去了,很快又进来了,后边跟着一个三十出头的男子。
      
          “我是葛锦怡的妈妈,他是葛锦怡的爸爸。”牛娜指着跟她进来的男子给我介
      绍。“但我们不是夫妻。”没等我说话,牛娜赶紧解释。
      
          “哦。”我似有所悟地看一眼年轻男子。
      
          男子叫葛平,桑枣镇酒店员工。“5 ·12”地震发生后,酒店停业,葛平没事
      干。女儿葛锦怡原先所在的幼儿园在地震中房屋倒塌,4 岁多的孩子没地方玩。葛
      平看洛祥小区这边弄了个幼儿园,便带了孩子过来。葛锦怡长得乖,很逗人喜欢,
      又同李松松好。锦怡的妈妈在2007年的一次车祸中遇难,之后,锦怡一直想有个妈
      妈。锦怡看松松认了明珠做妈妈,也想认牛娜做妈妈,但她不敢开口。一开始,牛
      娜不认识葛平,葛锦怡来去幼儿园,都由外婆接送。顶着一头乱糟糟头发的小锦怡
      上课时很大方地回答问题。“这小女孩长得乖,回答问题也乖,就是头发没人梳。”
      牛娜想。于是就天天给锦怡梳头发、扎橡皮筋,放学后与婆婆一道送锦怡回板房,
      看她吃完饭后再离开。
      
          锦怡确实很乖。她能准确地说出妈妈遇难时是22岁,以及妈妈的生日。“我的
      生日比妈妈晚一天,是正月二十一。”
      
          松松认明珠做妈妈后,对锦怡的情绪影响很大。一天,松松又在跟锦怡说她的
      “紫男妈妈”。锦怡突然哭了,“呜呜”哭得很是伤心。松松傻眼了,松松说我让
      紫男妈妈跟牛娜妈妈说,让她做你的妈妈。“好啊。”锦怡马上破涕为笑了。
      
          这以后,松松、锦怡就都有了“正式妈妈”。
      
          刚开始,当松松叫明珠一声“紫男妈妈”时,明珠心头在泛起快乐的涟漪的同
      时,会想起地震发生后的一个星期,她同河南户外救援队第二批队员返回洛阳,在
      洛阳参加全国下半旗哀悼“5 ·12”地震中不幸遇难者的情景。
      
          5 月19日中午时分,疲惫不堪的河南洛阳志愿者董明珠与河南户外救援队的第
      二批队员回到河南洛阳休整。
      
          下午14时28分。城市里所有的防空警报骤然响起,汽车、火车、轮船一起拉响
      汽笛的时刻,洛阳姑娘董明珠与回到洛阳休整的队员们一起,与全国人民一道,为
      在地震中不幸遇难的芸芸众生肃立默哀:愿逝者安息,愿生者坚强。
      
          在肃立默哀的那一刻,明珠的头垂得比身边的队员更低,心情更沉重:灾区救
      援还没有结束,还需要大量的志愿者,我却离开了,这不是逃兵吗?我该怎样向父
      母交代?去灾区时虽然瞒着爸、妈,但他们知道她去了灾区参与救援,都非常支持
      她,难道我就这么对他们说:我太累了吃不消了就回洛阳了?想到这一层,明珠对
      自己说:我得马上离开洛阳回灾区!就这样,洛阳女儿董明珠只在洛阳呆了三个小
      时,连父母的面也没见,马上又随第三批救援队员回到了灾区。
      
          一回到灾区,明珠的身影就辗转出现在北川擂鼓、安县等地的受灾群众安置点。
      她用自己当护士学到的知识和经验照顾伤病员,帮助分发救灾物资、安慰受灾群众。
      在救助过程中,她感觉最需要帮助的就是灾区孩子。
      
          地震后的第一个儿童节,明珠经过多方努力筹办的“爱心植苗书屋”正式剪彩
      开放。儿童节前一天,洛阳红十字会秘书长郑瑞生亲自将网友委托转赠的3000余册
      图书(其中有美国爱心植苗1 万多元图书)和衣物送到明珠手中。加上明珠从自己
      洛阳书店捐献的800 余册图书和一些娱乐器材,图书室已初具规模。由于帐篷内空
      间狭小,洛阳第六建筑公司的工人专门为帐篷图书室制作了长凳形的书架,并用泡
      沫垫铺设了简单的地砖,这样,一个虽然简陋却具有国际影响的“爱心植苗图书屋”
      (地震后灾区第一个为孩子服务的图书室)正式成立了。
      
          聚集在洛祥小区“爱心植苗书屋”的50多个孩子,大部分是从安县茶坪乡板房
      区带过来的。他们当中绝大多数是父母外出打工的留守儿童,少数是父母在“5 ·
      12”地震中遇难成了孤儿的孩子。
      
          相对留守儿童,少数父母在“5 ·12”地震遇难成了孤儿的孩子更让两位河南
      志愿者姑娘操心。地震发生后的那段时间是她们最艰难的时期。为了让幸存下来的
      孩子们早日走出地震的阴影,她们跟孩子们一起玩,一起做游戏。
      
          吹气球,然后将吹胀后的气球挤爆是她们帮助孩子们战胜恐惧的一种游戏。刚
      开始,孩子们不敢用力挤压气球。牛娜过来,用双手掌搭在孩子的手背上,试着朝
      里用劲挤,一下、一下,又一下,突然“砰”的一声,浑圆的球体瞬间炸成了碎片!
      巨大的爆炸声吓哭了挤爆气球的女孩。哭泣声中,气球碎片从头顶飞向空中,再从
      空中落下,撒在挤爆气球的女孩头上。
      
          又一个女孩在明珠的帮助下,将吹胀的气球挤压爆了,在碎片飞向空中的一刹
      那,女孩吓得赶紧蹲下身子,用双手捂了耳朵,闭上眼睛,却忘记了哭泣。爆炸声
      过去后,女孩呆呆地看着掉落在地上的气球碎片,奇怪自己刚才怎么没有被吓哭。
      也有男孩被气球爆炸声吓哭了的,只是哭的时间和方式显得要“阳刚”一些:刚刚
      咧开嘴哭出声来,很快又闭上了嘴。大概是觉得男子汉在女孩面前哭显得丢人,抑
      或是哭得时间长了会让人把自己看成假男孩?
      
          挤爆气球的游戏是让孩子从中体验地震的恐怖,并从中学会走出恐怖。游戏
      “有人陪你”则是让孩子们从游戏中学会帮助别人,也体验被别人帮助的温暖。按
      游戏规则要求,在屋子的地上放一些障碍物,一个哑巴带着一个瞎子在有障碍物的
      屋子里走动,不能碰了障碍物。哑巴不能说话,但能看见障碍物,看不见的瞎子必
      须顺服哑巴,跟着哑巴朝前走。经过障碍物时,哑巴提示瞎子“抬右腿”,瞎子就
      抬右腿。然后调换角色,让扮演哑巴和瞎子的孩子对新的角色进行体验。通过这个
      游戏,让孩子们懂得互相体贴,互相保护,培养团队精神。
      
          “还有‘环境保护小卫士’。”站在旁边的小男孩抢着对我说。
      
          “他叫尹超,桑枣小学二年级学生。”明珠说。
      
          “环境小卫士?”我说,“尹超你跟我说说。”
      
          参加游戏的小朋友分成几个队,每个队负责一个区域,每个队员胸前都佩戴着
      写有“环境保护小卫生”字样的布片,手里拿着垃圾袋,在板房区内捡垃圾。捡得
      多捡得快的就能得奖,奖品是一支冰糕或一袋小食品。
      
          “尹超讲得对。”明珠看他一眼,“组织孩子们做这样的游戏是要告诉他们一
      个道理:家园被毁了,板房就是你们现在的家,大家都要来爱护这个临时的家。”
      
          除了玩游戏,明珠还经常脱掉鞋子,趴在帐篷的地板上,同学前班的学生一起
      看漫画书、做游戏。下午,小学生们放了学,她就组织孩子们去户外参加活动,和
      孩子们一起下跳棋,在田间小道上打羽毛球。渐渐地,因地震造成忧郁、茫然的孩
      子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渐渐地,孩子们喜欢并且离不开他们的明珠姐姐、紫男妈妈了。
      
          明珠、牛娜,两个来自河南的志愿者姑娘,进灾区前都很任性,都很自我,都
      很让父母不放心。然而,就是这样任性这样让父母不放心的大孩子,当突如其来的
      灾难降临时却突然懂事了,长大成人了。而且还不止于此———原本自身还是大孩
      子的她们,在特定环境特殊情况下义不容辞地当起了人家孩子的“妈妈”,并且是
      五十多个孩子的妈妈,这该是一种什么精神?奉献爱心?救灾区孩子于水火?似乎
      都不准确都不到位,比较准确的说法或许应该是:她们将灾区的孩子看成是自己的
      兄弟姐妹,是自己家庭的成员之一,借用明珠的话说就是“上帝要我把爱给灾区的
      孩子”。反过来,灾区的孩子又把爱“回馈”给了她们。
      
          “伤风败俗”娶妻妹
      
          与映秀镇中滩堡村的小叔子张云娶了哥哥的遗孀做婆娘不同,家住北川老县城
      杨家街的陈小军的婚姻一开始就遭到岳母的反对。陈小军先娶比自己大8 岁的何涛,
      遭到岳母一家人的反对。“5 ·12”地震后,陈小军再冒“天下之大不韪”———
      顶着族人的一片骂声娶了弟弟的遗孀做婆娘,在当地引起一片争议,惹得岳母大骂
      他伤风败俗。岳母说这是当地几代人沿袭下来的习俗,再婚的男女,小叔子可以娶
      去世的哥哥的老婆,但哥哥不可以讨已故的弟弟的婆娘,更不可以娶妻子的妹妹。
      
          由于这个原因,我倒特别想见一下这个敢于挑战世俗———既然小叔子可以娶
      哥哥的遗孀,为什么哥哥就不可以娶弟弟的遗孀?至于娶妻妹(妻妹夫遇难)又有
      多大的错的陈小军。我跟永兴板房管委会主任贾德春提到陈小军,他说你最好别采
      访这个人。我问为什么?贾德春也说不出为什么。我找了老婆在地震中遇难,与陈
      小军熟悉,同样开辆小货车的任落友帮我联系在绵阳开货车的陈小军。没联系上,
      电话里说是“空号”。任落友朝我摊摊手:“联系不上。你直接去绵阳车站一带找
      他吧。”任落友将陈小军的车牌号告诉了我。
      
          大约一个月后,我再次进灾区绵阳。那天,在火车站附近,我刚刚从公交车上
      下来,一眼就看见了那辆停放着的我要找的车牌号(陈小军的货车车牌号)。
      
          陈小军原来的妻子叫何涛,比他大8 岁。“不好意思。我8 岁时就很喜欢她,
      12岁时就有了暗恋的感觉。”话闸打开后,陈小军很健谈。
      
          “小时候我叫她何娘。”8 岁那年,陈小军经常坐父亲开的客运班车从北川去
      绵阳玩。16岁的何涛是班车售票员。有一次,陈小军的爸爸办事去了,“何娘”就
      带着小军游玩,两人走迷了路,情急之下,“何娘”叫了一辆三轮车,让三轮车师
      傅蹬到客运站去。小军在路上悄悄问:“何娘,城里有坏人,会不会把我拉去卖了
      哦?”大自己8 岁的“何娘”毕竟要老练些,她悄悄附在他耳边说:“你莫开腔,
      坏人就不晓得我们不识路了。”
      
          不久,售票员何涛调整到了后勤,在伙食团卖饭菜。陈小军早上爱到伙食团买
      馒头,何涛每次见他来了,总把蒸笼里的馒头东拨西弄,挑了又挑,把最大的递到
      他碗里。每当拿到“何娘”给他挑出来的大馒头,陈小军心头总要涌动着一种暖意。
      
          2002年,陈小军从部队退役,在杭州和绵阳一带做起了生意。一次,在汽车上
      偶遇何涛。好多年不见了,双方都很激动,两个人在一起说了很多话。这次见面,
      陈小军改称“何娘”为“何姐”。望着昔日的何娘,今日的何姐,陈小军长久埋藏
      在心头的情愫像熬过了寒冬的花草,春天到来后便开始猛烈生长。几天后,陈小军
      用手机短信婉转地对“何姐”表达了爱慕之情。由于何涛已结婚生子,他的迂回进
      攻没能得到对方的任何回应。
      
          原本以为再不会有结果,殊不知,4 年后却突生变故:何涛的老公在一次车祸
      中不幸丧生。过了很久陈小军才得知这个消息,他马上联系何涛,先安慰一番后,
      再次明确表示要与她共同走完人生。陈小军的诚挚让何涛感动,接下来的邀请却让
      何涛有些却步,新寡不久的何涛没有答应对方邀请她去杭州散心,只答应考虑一下。
      几个月后,何涛给陈小军发来短信愿意跟他去杭州。杭州之行,陈小军对何涛照顾
      有加,何涛终于应允了陈小军对自己的苦苦追求。
      
          埋在心底20年的感情种子总算发出了新芽,陈小军很是欣慰,但却遭到了来自
      方方面面的阻力和众多的非议。他的父母亲首先不接受这桩婚事,并明确表示你同
      何涛结婚后,我们将不认你这个儿子。邻居和朋友中也有不少人嘲笑陈小军“是第
      一个吃螃蟹的人”。陈小军眼睛一闭,统统不管,拽了何涛去扯了结婚证。几个月
      后,何涛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看到儿子一家过得幸福快乐,陈小军的父母慢
      慢解开了心结,开始接受了儿子和儿媳。
      
          陈小军至今回忆起那场瞬间令山崩让地陷将房屋摧毁让生灵涂炭的地震,仍旧
      心有余悸。
      
          地震发生时,他正在北川客运站6 楼的家中睡觉。何涛抱着8 个月大的儿子在
      外玩耍。噼里啪啦的巨响,楼房剧烈的摇晃惊醒了陈小军,周围不少建筑瞬间便成
      为了一堆碎渣,好在他住的这幢楼并没有垮塌。反应过来的陈小军,赶紧推开窗户,
      抱着天然气管道顺着墙壁往下滑,快到地面时却碰上了余震,吓得还没下到地面就
      松了手导致负了伤。
      
          父母被垮塌的楼房压在了废墟下面,妻儿不知去向……陈小军一瘸一拐地跟随
      避难的人流来到了北川中学运动场,在这里他遇到了何涛的妹妹何英和年迈的岳母,
      以及何涛与前夫的孩子,唯独没有何涛。“见到何涛了吗?”陈小军急切地问。何
      英木然地摇头。大震时何英正走在街上,肩膀被飞来的砖块突然砸中,人当即滚倒
      在地,所幸街道两面垮塌的水泥墙为倒在地上的何英撑起了一个逃生的夹角……
      
          那天晚上,岳母、何英、何涛与前夫生的孩子,还有陈小军,两家三代四口依
      偎着,共同熬过了生平最黑暗最折磨人的凄风苦雨的夜晚。
      
          次日一早,陈小军跟随转移的人流将老人和孩子护送到了绵阳九洲体育馆。第
      三天天刚亮,何英赶过来对陈小军说,她要留在九洲照顾孩子,不走了。望着何英
      走开的背影,那一瞬间,陈小军突然感到鼻子发酸:半年前,妻妹何英离了婚。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小军八次从绵阳去北川,寻找父母和妻儿,但始终没有他
      们的音讯。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先前的姐夫与妻妹在生活上互相照顾,互相安慰。
      渐渐地,悲伤让两颗心慢慢靠近……“她和何涛长得很像,看到她我就想起了何涛
      ……我想好好保护她,跟她一起生活能更好地照顾一大家子。”
      
          “两个幸存者的结合,其情感密度和情感期待是对等的、平行的,因为他们处
      在同一时间下。”我在心头窃喜:羊子你终于又同我谈论重组家庭的话题了。“相
      比之下,与此之外的结合(假设一方是震区的幸存者,另一方是震区外的进入者),
      进入者对幸存者多少就带着一种同情,一种怜悯,当然,也带着人性的关爱。但不
      在同一时间下的结合总是隔着一层,因为一个身处当下的时间,一个还滞留在地震
      前的时间,个别的甚至生活在时间的过去,这就更需要时间来缓解,需要心灵的搀
      扶来治疗心头的伤疤。”
      
          看我发愣,陈小军问我他的想法难道不对吗?我从愣怔中回过神来,赶紧说
      “没有没有。”
      
          继续往下说的陈小军,抬起左手,很在意地看着那枚戴在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
      指。他说戒指是他与何英结婚时花费最大的一笔开支,也是家里最值钱的大宗“商
      品”。按说大灾后不该添置这么贵重的东西(两枚戒指花费了1200多元),但想到
      劫后余生,不能让何英嫁给自己太受委屈,一咬牙便从政府发放的生活补助里抠出
      了这笔钱。但我们婚事办得很简单。陈小军补充说。说起同何英的结合,陈小军又
      是一番感叹,他说遭遇的压力并不亚于同何涛的结合。很多人不理解他们,岳母见
      了就骂,认为他们“伤风败俗”,弄得我们春节都没在一起过。更有甚者,挖苦他
      是“大小通吃”,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我才懒得管呢。陈小军说。“你刚才说
      什么,同一时间?我理解成相同命运的人在那一刻遭遇了共同的灾难,如果是这个
      意思,那我赞成你讲的‘同一时间’。在那个同一时间内,我们陈家和他们何家一
      共走了7 口人呀,亲情宝贵啊。留下来了就该好好过日子,过好日子,管他外人说
      什么!”
      
          远亲组成了新家庭
      
          女的在下面筛沙土,男的在上面砌砖。一栋四层的新房正通过他们的辛勤劳作,
      从地面上慢慢站起———他们在为别人砌墙建房。打工挣钱积累下一定的资金,然
      后再为自己搭建个“窝”。
      
          一场大地震,张建均与母贤碧相继失去了“另一半”。地震后半年,北川开忌
      以后,张建均与母贤碧在领取结婚证的当天,没有声张,没有婚礼,炒了两个菜,
      独自在板房里四目相对完成了新婚仪式。唯一到场的是双方上中学的儿子,直系亲
      属兼证婚人。
      
          仪式简陋、温暖,却异常难得。简陋是因为整个婚事只花去41元钱:12元钱照
      结婚登记照,9 元钱用于登记结婚,20元钱买了两斤糖果散给发亲友。温暖和难得
      的是终于得到了双方孩子的支持。
      
          在整个北川,“41块钱的婚礼”大概是最低成本的家庭组合。“最低成本”源
      于彼此的知根知底和沾亲带故。他是她的亲戚的妹夫,她是他的大姨子的本家。他
      叫她“母姐”,她叫他“建均”。
      
          他20年前入赘蒋家;她20年前嫁到蒋家。
      
          地震前,张建均在上海打工,每次从上海回来,他就去她家喝酒。两个男人推
      杯换盏,她在一旁侍候。两家的房子是前后院,两家的孩子亲如兄弟。
      
          地震后,住进板房,他们是同一个小组里相距不远的对门邻居。
      
          家还是两家,但已经残缺不全:母贤碧失去了男人,张建均没了女人。在旁人
      看来,这是两个能够相互咬合的缺口,两个可以重新组合的家庭。
      
          他们的媒人,是他的大姨子,她的本家亲戚。
      
          也就是说,他们的婚事,亲友是支持的,但孩子反对。当事人呢?似乎也不很
      赞成———这个提议有点突兀,来得似乎也太快。
      
          犹豫中,男人再次远走上海。留守灾区的女人,于地震后的国庆前夕突然开始
      头晕、发低烧,去医院一检查:血小板降低。告不告诉建均呢?女人犹豫不决。几
      经犹豫后,她决定给他发短信。当她按下“发送”,心知另一端连着一个活生生的
      人:他会回我的。
      
          他在上海收到短信后,当即打来电话,详细询问病情后,对她说了“你的事情
      我不能不管”。
      
          从上海返回北川,他开始带着女人跑医院。做不起手术,就开一些药保守治疗。
      
          她在他的关照下,病情一天天好转。这个时候,他们开始细想起当初亲友劝他
      们一起过日子的话来:你们俩还年轻,不可能一个人过下半辈子,迟早要寻找另一
      半,如果到外头找一个,兴许性格不合,现在大家的负担都重,万一承受不了怎么
      办?我看,你们两人知根知底,重组一个家庭很合适。
      
          “我觉得姐姐劝我们重组一个家庭的话很有道理。”母贤碧突然说。
      
          “我觉得也是。”张建均也说。
      
          两个知根知底的人中间,原本就只隔了一层纸,捅破这层纸,关系便正式确立
      了。剩下的事是争取双方儿子的支持。
      
          母贤碧的儿子蒋滔,一度强烈反对母亲和远房姑父结合。母亲生病后,家庭显
      现出来的困窘,“姑父”义不容辞地站出来,毫无怨言地照顾母亲,并承担起每月
      一百多元的额外药费,点点滴滴的感动终于打动了他。
      
          面对劫难后家庭的窘境,蒋滔毅然放弃学业、入伍当了兵。从未离开过母亲的
      18岁男孩,从遥远的地方打回来电话,每次都能准确地记得他离家的天数。跟母亲
      说不上几句,便会急切地询问现在绵阳职业技校读高二的弟弟的情况。兄弟俩通话
      中,蒋滔会对蒋林诉说在部队所吃的苦。回头他告诉母亲,这样做是为了鼓励弟弟
      好好念书。
      
          儿子的良苦用心,让女人哭得伤心。
      
          哭声中,曾经让母贤碧和张建均痛苦的一幕又闪现在眼前。那是去年初冬的一
      天,日子是星期五,新婚不久的两口子在安昌镇朋友家吃喜酒。中午放下碗筷,两
      人就急着往家赶,“今天两个儿子要从学校回家。”赶回家里,他们失望了:两个
      儿子当天都没回家。大儿子到同学家耍去了,小儿子去了亲戚家。四目相对时,彼
      此都读懂了对方的眼光:孩子们对我们的结合,还是没在心头彻底接受。
      
          当初,张建均的儿子听说父亲要和舅母结婚,一个劲地摇头:舅母人好,我没
      意见,但以后怎么喊啊?
      
          母贤碧的儿子则根本不接受母亲的再婚,甚至直言:“妈,你变了一个人。”
      在儿子心中,母亲的行为就是背叛了死去的父亲。
      
          说不动儿子,母贤碧急得直哭。
      
          “家里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说我对不起你爸,谁不知道你爸在的时候,
      我和他有多恩爱,一辈子也没有吵过架。现在他不在了,我组建一个家庭又有什么
      不对?地震后,家里一分钱也没能带出来,以前的积蓄全修了房子,现在你还在上
      学,我又常年有病,以后怎么过,你想过没有?”
      
          “妈你不要再说了,让我想想。”儿子说。
      
          儿子终于想通了。晚上先找姑爷谈心,然后给母亲讲话。“反正,姑爷性格也
      好,你们两个在一起过,也蛮好的。”
      
          如今的哭却饱含着幸福。毕竟,两家远亲在熟识20年后,终于一起蹒跚上路了。
      
          “路上”到处都在建房,工地上人手紧缺,为了过日子,大病初愈的女人跟在
      丈夫后头做体力活。
      
          家庭重组,原本就是一个复杂的社会问题,涉及到双方子女、家庭关系、财产
      分配诸方面问题。灾区的特殊家庭重组(有违一般伦理关系的重组),除了涉及正
      常家庭要涉及的问题外,最核心的问题是对先前伦理关系的重新确认。张建均儿子
      的一句话颇有代表性:舅母人好,我没意见,但以后怎么喊啊?要说,“称呼还不
      是问题的关键,关键是我有妈妈呀,尽管她已经不在了,但她毕竟在我心头活了十
      几年,并且还将活下去。如今舅母成了妈妈,如果这个女人是小姨,是不是也可以
      做我妈妈?”张建均儿子的话促使我站在他的角度作出了这样的推测。
      
          怎么喊是一回事,生活总要继续又是一回事,两者相比,后者毕竟更为重要。
      “灾后的情感支持是个人走向心理复原的重要资源。”心理咨询博士黄国平这话颇
      有道理。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