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5 ·12”周年祭日前几天,我同当地两位摄影家驾车从都江堰进入,沿都
      (都江堰)汶(川)路前往震中汶川映秀镇采访。有消息说去汶川的路单向放行,
      只许进,不许出,但我们不信,两个摄影家更是执意要去汶川的牛脑寨和萝卜寨拍
      照片。原计划第二天原路返回,由于从10号凌晨(实际上9 号下午6 点就开始实行)
      开始封路,不得不改道从茂县、平武、松潘、江油绕行去北川,多行驶五百多公里
      后,于5 月11日晚上抵达北川。
      
          5 月12日早晨6 点多,北川县城大门外就聚集起了数千民众。早上8 点,前往
      北川的车辆在二十多公里之外的安昌镇就开始堵塞。据不完全统计,当天进北川祭
      奠的人数多达27万,比清明进北川县城祭奠人数的五倍还多!
      
          那是最让我铭心刻骨的祭奠场面:县城入口的一处废墟上,一个年仅九岁的孩
      子,一个人蹲在那儿默默焚烧冥钱!孤独的孩子,稚气的脸上挂满了忧郁———一
      幅震撼人心的木刻版画刀刻斧凿般刻进了我的脑子!
      
          孩子的父母,孩子的爷爷、奶奶在地震中都走了。一个大家庭就留下了一个九
      岁的孩子,一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孩子!
      
          黄昏时分,我流着眼泪迈着沉重的步子,同最后离开县城的几个祭奠者一道步
      出了县城大门。我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的这座空城———5 月13日,北川第五次再
      封城后(此前,地震后一直封闭的北川向持有当地身份证的居民开放过四次:百日
      祭、2009年春节、清明与周年祭日),县城周边所有的店铺都得拆除,“5 ·12”
      汶川地震遗址公园就要正式开建。
      
          曲山镇,北川老县城所在地,作为一座曾经充满活力,山环水抱、满目翠绿有
      着“东方达沃斯”之称的县城在中国的版图上永远消失了。
      
          幸存的北川人早已开始异地重建家园。
      
          幸存的北川生灵呢?
      
          “5 ·12”地震后不久,我进北川采访,在北川老县城一栋倒塌的房屋废墟上,
      一群失去了家园的鸽子在空中久久盘旋不忍离去。其时,鸽群叫我想到生命的希望。
      可眼下,我想到的却是:一年过去了,这群侥幸逃离灾难的生灵啊,是否寻找到了
      构筑巢穴的地方?
      
          巢穴是鸟类的,巢穴也是兽类的,巢穴还可以是人类的。茹毛饮血的原始社会,
      人类就居住在洞穴,与鸟兽相安无事。之后刀耕火种,之后村庄,再之后一些人进
      了城,有了漂亮豪华的家。只可惜,再漂亮再豪华看上去显得比鸟类和兽类的巢穴
      坚固得多的家,当灾难突如其来时依然不堪一击。
      
          现在来看人的“家”:家字上面一宝盖,下面一豕字,比喻屋里豢养着一头猪。
      六千年前,在稻作文化的起源地浙江余姚河姆渡,猪代表着财富,象征着地位。贵
      族死了,为显示尊贵,用猪进行殉葬,一般穷苦人却一辈子难得吃上猪肉,只有
      “七十者可以食肉也”(《孟子·梁惠王上》)。由此可见猪的稀少和珍贵。历史
      进入当代走到今天,西藏的藏民族、四川的羌民族,以及云南的傣族,都还保持着
      人猪同居,人住楼上,猪住底层(四川北川羌族地区的山寨雕楼底层也有豢养牛羊
      的),人与猪和谐相处的古老方式。弄清楚了“家”字的本来含义,方懂得了古往
      今来国人对家的看重,家被毁损后的悲痛以及对重建家的渴盼。
      
          有这样一个关于“家”的故事:一位妻子在去世前对丈夫说了一句“看好家”,
      这丈夫便像忠实的老仆为主人守护着黄金一般地看好妻子留给这个家里的一切。他
      宁肯穿妻子补过的衣服,也不肯穿儿子们买来的新衣;不管到哪里去,都急着要回
      家,总觉得妻子还在那个屋子里等他。
      
          “这样的故事的确让人感动,丈夫对家的迷恋和忠诚至今闪耀着人性的温情和
      光芒,尽管有些古老。”诗人羊子说,“但毕竟,这样的‘看好家’与震区的家庭
      重组不在同一时间上。打个比方,站在白天看黑夜,黑夜是没有光芒的,其实黑夜
      也有光芒,时间的光芒。”
      
          “你的意思是说,经历过大灾难幸存下来的人,他们看到了人生的尽头,感受
      到了世界的末日,人类的末日,自己的末日?他们拥有的时间含义与灾难外的人们
      拥有的时间含义截然不同?”我说。
      
          “是这样的!从生理年龄讲,他们或许还处在青年,或者是中年,但心理年龄
      已经进入晚年。我们能对一个在灾难降临后,生命被死亡纠缠过,去过地狱,触摸
      到了时间边缘的人,缓过气活了过来只想要找个依靠,找个相互取暖的伴去说‘不
      ’吗?能苛求他们抛开生存必需的物质条件去追求所谓的高尚爱情吗?”
      
          “如果是这样,我们就太不人性了,对吗?”
      
          “这样说吧,”羊子看我一眼,“两个幸存者的结合是身体与身体之间的对话。
      换句话讲,他们的结合已经不是当下社会的婚礼,而是一种对不同性别的依赖,一
      种对生存安全感的捕捉,在进行这种捕捉的同时也就回避了灾难———灾难虽然过
      去了,但苦难才刚刚开始———对他的继续伤害。确切地说,他们的结合是一种相
      互的心理抚慰,另一层面上的心理抚慰,这种抚慰远比一般心理专家的抚慰(心理
      学告诉人们:心理援助要坚持20年!)更人性更物化也更持久。”
      
          黑格尔将婚姻说成是契约。《礼记》中把婚姻本质概括为“合两姓之好”、
      “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
      
          “黑格尔的话没错,婚姻就是契约。婚姻也必须有契约,夫妻双方自愿将自己
      出售、抵押、租赁给对方,期限是一生。现代人尽管不像旧时的人们那么看重婚姻
      的形式,但契约始终是存在的。男的娶女的要有赖以维持基本生活水准的物质构件,
      女的出嫁也必须具有相应的条件,否则这婚姻就不能成立。‘合两姓之好’,即百
      年好合,是人们赠予新婚伉俪最常见的美好祝愿。有人将完美婚姻的形式说成相敬
      如宾,典范如古代的孟光与梁鸿的举案齐眉。现实中相敬如宾的例子有,举案齐眉
      的故事恐怕已经荡然无存。我刚才说了,两个幸存者的结合不是当下社会的婚礼,
      不能用这种在古代都不多的典范来苛求灾区的重建家庭。我们,包括灾区重组家庭
      自身,谁都希望双方能经受住今后生活风浪的拍打,彼此相濡以沫,最终安然抵达
      人生彼岸。”
      
          既然婚姻是契约,契约就有失效的时候。那么,作为婚姻精髓的爱情呢?
      
          “爱情是美好的,但爱情不可能永垂不朽。古往今来的人们都赞美爱情的永恒,
      诗人作家为此写出过很多隽永秀丽的篇章,其实爱情本身并不永恒。爱情的载体是
      人的肉身,随着载体的消亡,形式上的爱情也就结束了。伟大的爱情尚且如此,我
      们就更不能苛求两个幸存者仅仅是为了相互抚慰,相互搀扶着过日子的人,必须如
      何如何。”羊子说,“现在的问题是,整个灾后的重建(包括家庭的重建)都显得
      匆忙,显得有些杂乱无章,灾区人,灾区经济、政治、文化都在匆忙赶路,还没来
      得及仔细观照、审视。”
      
          匆忙赶路(即便是被拽着赶路)当然也是一种关怀,但更多更深的关怀应该是
      人性深度的关怀。除了关怀人类自身,还应该关心与人类共存亡的地球上的有生命
      的生灵以及无生命的东西。灾区幸存下来的动物、植物、草木,村庄、田野、山河、
      湖泊等等,都应该在我们关怀的视野内和范围内,因为它们同我们人类一样遭受了
      灭顶之灾,人类不应该抛开它们只顾自己,实际上也抛不开。苏联科学家做过一个
      实验,当地球毁灭后,人和动植物都不存在时,地球上唯一留下来的只有苍蝇和蚊
      子。这是一条悖论:如果苍蝇、蚊子都不存在了,还会有人类吗?因此,我们人类
      在关注自身的同时,不要也不可能置其他动植物、自然万物于不顾,那样不止是对
      人类以外的生灵的不尊重,更是对人类自身的不尊重。如此,不仅灾区的重组家庭
      没有安全感,连生命本身的安全感也会丢失。
      
          同羊子道别后,我们又各自赶路。走出几步后,我停了下来,远远地望着这个
      在灾区一直在思想上陪伴着我,同我交流、沟通,此时正匆忙赶路的羌族诗人的背
      影。
      
          渐渐地,羊子的背影在我眼里幻化成了天空中的一只鸟儿,一只像电焊弧光般
      掠过我大脑皮层的飞鸟。弧光闪现间,一句鲜活的话语蹦出脑际:有鸟儿筑巢、繁
      衍,走兽活动的地方,人类的家园才称得上欣欣向荣。
      
      
应天故事汇(gsh.yzqz.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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